酒水不断灌进肚里,高青禾哭得无法自已。
“全是我的错,如果我别离开就好,我以为只离开一下子,我以为菁儿会睡得很熟,我以为……”
卫晟天生侠义,碰到这状况哪有不出手的?这一出手,方才发现那也是群弱鸡,三两下解决之后,高青禾顺利进入考场,只不过他看着自己的目光像看天神下凡,这让他得到充分满足。
高青禾匆匆问过他的姓名、住处便进入考场。
卫晟施恩从没指望被报答,反正天底下忘恩负义、得了帮助还要踹你一脚的人满街跑,真不差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傻仕子,更何况高青禾那身缝缝补补的蓝袍子,一看就知道家境清寒,报答?算了吧。
没想刚出考场,满身狼狈的高青禾没来得及回家,便急匆匆地到客栈寻他,并且大力邀他到家里住下。
高家不富裕,想吃饱?勉强;要吃好?甭想。家里的银子全拿去供儿子念书了,陈旧的屋子就四、五间房,客人进门,只能和高青禾窝在一处。
但是高家……人情温暖,比起他那个锦绣荣华的家,更让人惬意舒心。
为感激他,高伯母把家里唯一一只养来下蛋的老母鸡给宰了,杀鸡时,他还看见高伯母在抹泪花,肯定心疼无比,但她还是把老母鸡下了锅。
真的,硬邦邦的鸡肉很难吃,但那是他吃过最愉快的一餐。
他们喊他恩公。
听到这词儿,卫晟觉得心酸,他被誉为京城首霸,是个知名纨裤,打架是他的生活日常,但不管是因为助人还是路见不平,都会被归类成“惹祸”。
疼爱他的继母为“维护”他,少不得被父亲指责,而他积极努力地垫定“孽障”、“家门不幸”、“霸王”的恶劣形象之后,声名远播。
他不怕的,即使父亲身强体壮、武艺非凡,揍人都是往死里打,但他天生皮粗肉厚,多挨上几棍也只当锻练。
只是他没想到,一点一滴积累出来的恶形恶状,在云娘这根稻草压下之后,他被赶出家门了。
说真的,“云娘”能算个事儿吗?她不过是个无父无母、被卖进青楼的孤女,顶多收房便是,怎么会闹到……父亲连儿子都不要了。
过去不懂,直到被赶出家门、在外游历过后,他终于懂得“捧杀”是什么了。
高家双亲虽大字不识几个,但对儿女的一片拳拳爱护之心让人感动,高家妹子撒娇耍赖,对哥哥全心信任崇拜……这都是他不曾感受过的亲情。
所以他把云娘留在客栈里,自己在高家住了大半个月,直到高青禾考上秀才的消息传来。
那段同居时日,他分享了高青禾的爱情故事。
当初为难高青禾的仕子是他的同窗,名叫陈建禹,两人学识相当,但家世天差地别,他们在私塾里本就互为竞争对手,时时暗地较量,再加上两人有个共同点——他们都喜欢先生的女儿沈惜若。
这个共同点成了两人敌对、看见对方分外眼红的主因。
在高青禾的形容中,沈惜若是个温柔善解、人美心更美的好姑娘,也不知道是他往自己脸上贴金或者事实真是如此,他自信满满的说“惜若更喜欢我”。
也许吧,比起陈建禹,高青禾确实斯文俊秀得多,这也可以理解在考场为什么会出现那出。
高青禾发榜后就整装到县学上课,他便向高家双亲告辞,带着云娘东南西北到处闯荡。
虽然觉得麻烦,但一个弱女子随着自己东奔西跑也算吃尽苦头,看在这分上,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她给弃了,对不?
也是那一年的经历令卫晟眼界大开,由原本的懵懂到对未来终于产生一些粗浅看法,但最后他选择回京城,回家。
倒不是为了贪恋府里舒适的生活,而是因为云娘怀孕了,她需要一个安全熟悉的地方待产,并将儿子养育长大。
但父亲打死不接受云娘,连大门都不许她入,卫晟只好在外头买屋安置她。
对此,父亲睁一眼闭一眼,不再咄咄逼人,为了让他收心,还帮他在皇上跟前求得一份差事,寻着一门好亲。
亲事不上不下、不好不坏,但以他远播的恶名来看,人家还愿意将女儿嫁给他,没啥好挑剔的啦。
卫晟不介意对方家世,却担心对方性情不好,担心她日后苛待云娘和儿子,为此特地寻机见对方一面。
那一面……让他放了心,但为啥放心?他也不清楚,许是因为……贪图对方美色吧。
对方真的长得很美丽,尤其是那双眼睛,黑黑的、亮亮的,只要看一眼就会把他刻在骨子里的暴躁给消弭。
双方约定,待女子及笄后便立刻举行婚礼,没想云娘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谣言,竟求到未婚妻家门前,求对方接纳容她,事情闹得很大,京城上下都在讨论,连爹爹都被皇上叫进宫里臭骂一顿。
养子不教,父之过呀……
卫晟以为这门亲事铁定黄了,没想人家就是乐意让女儿出嫁,他该怎么说呢,是说准岳父不疼女儿,还是他的家世实在是过度优秀?
不久他领皇差出京,没想到这一出去,他便失去她了。
他还记得昏黄的烛光下,女子专心读书的模样,当时他满心想着,自己性子跳月兑,教小孩念书这事儿肯定做不来,日后只得仰仗她,没想短短几个月功夫,人事已非。
从小到大到底是什么事让父亲和自己冲突不断?
他记不清了,反正总有那么些莫名其妙的状况发生,让他莫名其妙地惹了父亲发怒,挨打挨骂是家常便饭,父子阋墙成了理所当然,再然后……他二度被逐出家门,父亲当机立断,请封异母弟弟卫轩为世子。
第一次知道身无分文是什么滋味,第一次明白失去父亲庇荫,自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了,他只剩下云娘和儿子。
于是他向昔日的狐群狗党借钱……是谁说的,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话说的真对。
那票兄弟虽没有显贵身分,但能在他落难时十两五两的凑,硬是给他凑了两百多两盘缠的也就他们了。
他把银子留给云娘,自己出去打天下,他抱着不成功不返回的心情,彻底抛弃过往。
然后,他成功了,他立下从龙之功,为今上带兵打仗,他成了宣威将军。
返京那天,他满脑子想着在父亲面前狠狠扬眉吐气一番,却没料到……父亲没再给他搧巴掌的机会。
父亲过世了,在三年前,他变成货真价实的孤儿。
返京后,他再度遇见高青禾,他摇身一变成为翰林编修,不简单呐,寒门仕子,能一路爬到翰林院,那可得卯足劲儿,虽说前途如何未知,但不入翰林不为宰辅,翰林院确实是文官之路的好起点。
高青禾成亲了,一家和乐美满,可惜娶的不是沈惜若,少年梦想成了泡影……不过,哪个男人心里没有那么点儿遗憾?
两人再见,高青禾一贯热情,那时他还不晓得卫晟是大将军,一见面就嚷嚷着请吃饭,言谈间他才晓得高青禾娶了个好妻子,让他的人生彻底改变。
所以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他是个有福的。
知道卫晟的身分之后,高青禾态度没变,还是像麦芽糖似的老往他身上黏,从此自称是他的好友兼死党,这话儿……没经过卫晟的同意,就自顾自地认了。
认真说来,他们是天南地北的两类人,压根儿走不到一块儿。
高青禾出身贫寒,他身世高贵;高青禾是乖宝宝,他是坏小孩;高青禾一世顺风顺水,最大的委屈不过是少年心事不得圆满,而他一生大风大浪,几度差点丢了性命,方能走到今天。
他总觉得身为男人,高青禾太软太弱、太没肩膀,可卫晟并未排斥与他交往。
那是因为多年前的那一抹温暖,因为他的良善单纯,也因为他让卫晟知道,天底下有一种人,没钱没权没势却有资格过上那样的生活……老天疼惜好人。
“阿晟,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办?我好痛苦啊……”高青禾抓乱自己的头发。
卫晟凝声问:“那天,你到底去了哪里?”
一个问句,问得高青禾语塞,他无法回答,只能垂下头,脸色苍白。
所以……是不能与人说的秘密?
高青禾又道:“如果她哭哭闹闹、摔盆摔锅,我心里还会好受些,可是她什么都不做。父亲、妹妹责备她没把女儿看好,她也没争辩,我知道她沉默是为了掩护我,可是她这样我更难过,阿晟,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卫晟苦笑,真想一棒子狠揍他一顿,身为男人,怎么可以一心顾着自己的难受,成天买醉,却不试着改变情况?
他的妻子什么都没做,却也什么都做了,她尽力让那个家走过这场风雨,她压抑悲伤,盼着日子能够顺利过下去,他怎么无法体会、无法理解?
“与其在外面喝酒,你应该留在家里陪伴她、安慰她,在你的亲人责备她时,挺身为她说话。”卫晟道。
高青禾一怔,他知道,但是……不敢啊……他心虚,罪恶感泛滥,他连面对妻子都觉得好有压力。
举起酒杯,他又接连灌下几杯烈酒。
卫晟眉心微蹙,连面对都不敢?那天他到底做了什么?一把夺下高青禾的杯子,他道:“别喝,我送你回去。”
“我不要回去,我不能……”
“回去吧,如果你真的希望妻子好过一点,那就再给她一个孩子。为母则刚,有个孩子让她能够投注全部的心力,她会转移心情,慢慢从悲伤中走出来。”
再给她一个孩子?高青禾突然愣住了……再要一个孩子,慧槿就能转移注意,就能事过境迁,就能抹除所有的不幸?真的可以吗?
高家宅子不大,只是个二进房子,里里外外加起来不过十间屋。
有了三间铺子的盈收,高家堪称小康,慧槿是个会持家的,房子虽小,该有的东西都不缺,她把家布置得让人感觉舒服。
办完丧事,公婆心里抑郁,小姑陪着到寺里住上几天,念念佛,听听经,平抑心中哀伤,郁儿打起精神去学堂念书了。
这些天翰林院那里请了假,但高青禾总是不在,每天不喝得醉醺醺的不回来,家里都变了样。
她知道他在逃避些什么,菁儿的死,他承担了更大的罪恶感,所以她没把事情说破,任由公婆误会自己,她不知道自己可以承受到什么样的地步,只是她很清楚,她得撑下去。
但,多么困难呵,那是她怀胎十月、差点把性命也搭进去的女儿,那是她抱着哄着、疼着宠着养大的女儿。
想起软软萌萌的菁儿窝在自己怀里,一声声说:“我最爱娘了。”
想起爱吃的菁儿,总没忘记把最后一口点心留给自己……想起菁儿摇头晃脑,怎么都背不牢三字经的憨样儿……
那是她的女儿啊,她要如何过去?凭什么过去?
那天她别睡着就好,她后悔自己一大早起来准备吃食,如果她精神饱满,能追着孩子到处跑,是不是……菁儿还会在自己跟前活蹦乱跳?
她愤怒、她哀伤,她虐待自己的心,虽然理智告诉她,不管做什么女儿都回不来了,但她无法停止折磨自己。
如果可以,她愿意用自己的性命交换女儿好好活着……
低头,她细细缝着女儿的衣服,想象女儿趴在床边,笑咪咪问:“娘,我什么时候才可以穿新衣?”
“等娘缝好就可以啦。”她会这样回答,然后下针更快,她舍不得女儿等太久。
“那娘缝快一些好不好?”
“好啊,娘不睡觉,认真给菁儿缝新衣……”
对,如果不睡就好,她真不该睡的。
所以她不睡了,再也不睡了,她裁布、缝新衣,一件一件日以继夜地做,笑着做、哭着做、想着做,手指被针戳出无数血洞,依旧要做。
砰砰砰……
敲门声不断,家里没买下人,只雇了个大婶打扫做饭,这些天家里太乱,慧槿让大婶回去休息几日,她需要安静,不想被打扰。
停下针线,片刻后,决定不理睬,但是门外那人极有耐心,一敲再敲,敲得她头痛,只好叹口气,放下针线,走到前院,当她打开门,视线对上门外之人时,她懵了,他傻了……
思绪翻江倒海地涌上心头,卫晟分不清楚喜怒哀乐,只觉得喉头梗住,心噎住,只觉得……踏破铁鞋无觅处……
他们见过面,在她十三岁、他十八岁那年。
爹爹将她说给镇国公府的大公子卫晟,他的名声啊罄竹难书,和这样的男子大概很难举案齐眉,不过她不能反对,因为心底清楚,于闵家,她就是一枚棋子,棋子没有权力选择要在哪里落子。
她怎么都没想到,成亲前会在白云寺中见到他。
他开口就道:“我是卫晟,你的未婚夫。”
她点点头却不说半句话。
他自顾自往下说:“我有一个外室,名叫柳云娘,如今她已怀有身孕,成亲后我会将她收房,你能善待她吗?”
这话真是扎人心窝,才刚说亲呢就把外室捅到她跟前,他这般直来直往、开门见山的,是连半点名声都不在乎了。
她能回答什么?不嫁?怎么可能,到最后自取其辱的不过是自己,她深知父亲打死都不会放弃这门亲事。
幸好她已做足准备,成亲后……不过是他过他的岁月,她度她的光阴罢了。
她静静看他,轻轻问:“倘若我不能善待,你又如何?把她养在外头?让人戳我脊梁骨,骂我善妒?放心吧,公子视名声为无物,我却无法如公子般豁达,你想怎么安排便安排吧,终归要公子称心如意,我方有顺遂日子可过,是不?”
她看得明白,思绪也清晰,她做出他想要的回答与反应。
但不明所以地,他心头却不舒服了,为啥?他没搞懂,就是难受。
不过有一点他看明白了,她是个很骄傲的女子,也许胆小,不敢离经叛道,但肯定骄傲。
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有后来数度夜探深闺的事儿。
他记得很清楚,她总在灯下读书,专注的神情美极了。
那是第一次卫晟后悔把夜明珠给了从兄,如果赠予闵慧槿,喜欢在夜里读书的她一定会很开心。
想着想着,他又发现自己也是第一次有想讨女孩子开心的念头。
他来过两、三次,慧槿每次都在读书,他看到书就头痛,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像她那么爱念书。
丫头端来茶水,她嘟着嘴,气鼓鼓道:“姑娘,卫公子的事不告诉老爷吗?”
慧槿放下书,笑问:“说了,爹就能不让我嫁?”一笑,她摇头自言自语说道:“不可能的。”
打从父亲择定她与三姊记在嫡母名下那天起,她便明白,自己的人生已经注定。
父亲当然可以把所有庶女通通挂在嫡母名下,但这样做太过明显。
给予庶女嫡出之名,通常只有两个原因,一是庶女才德兼备,得长辈喜爱;二是为了能择得条件更高的男子为婿,好为娘家增光。
她们成为嫡女的原因是后者,但父亲是旁人嘴里那种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的人,分明想以女儿的婚姻谋利,却不允许这风声往外传出,因此她们必须是“才德兼备,得长辈喜爱”。
这样的孩子能不乖巧懂事听话,事事听从大人安排?
“难道就生生受下这份委屈?”
“天底下女子,有几人能不受委屈?比起其他几个姊妹,我算好运的了,至少我能读更多书,学更多本事,其他姊妹没这份待遇,最终还是得嫁入父亲想要的人家。”
“可是卫公子真可恶!”
“别担心,他再可恶,国公府后院总会有咱们的容身处。”
“难道只要有个容身之处就够?您都还没进门呢,姑爷的心就偏到那狐狸精身上,还特地跑到小姐跟前来说,这让小姐如何自处?”
“没你想的那么难,我只要做好正妻该做之事,主持后院,替夫君教养孩子,照顾妾室,方方面面做得令旁人无话可说,博个贤名便是。”
“真不生气吗?姑爷怎能喜欢旁人却不喜欢小姐?”
慧槿叹口气,“傻丫头,喜欢这种事没道理的,父亲只为我求得这门亲事,可没求得夫君喜欢我,他若喜欢,我便付出几分真心,他若不喜,我便尽责做好一个嫡妻。”
“倘若狐狸精容不下小姐,吹枕头风让姑爷讨厌小姐呢?”
噗地,她失笑道:“小小丫头怎地如此多思多虑,放心,倘若日子真过不了,我便借口生病,领你到庄子上住好不?”
“庄子……”丫头傻了片刻,恍然大悟。“姑娘最近寻来种花种粮的书,就是在预做准备吗?担心哪日被排挤得无处可去……”
“别自己吓自己,我不过是未雨绸缪。”她把书合上,对着丫头,昏黄的烛光在她脸上照映出一片柔和。
“不行,怎能把后院让给狐狸精?太不甘心啦。”丫头气鼓鼓道。
她笑捏丫头的脸说:“你都说了狐狸精,狐狸要成精可得有千年道行,你家小姐不过是凡胎,哪能战得赢,到时咱们明哲保身便是。”
“镇国公夫人会同意吗?小姐去了庄子,她哪有机会折腾媳妇?”
“她会同意的。镇国公夫人贤名在外,且她有自己的儿子,若卫晟妻病、无嫡子,卫轩袭爵的机会岂不是更大?”
“小姐不想蹚镇国公府这滩脏水?”丫头恍然大悟,不再担忧了,拿起美人锤给主子捶脚。
这段对话让立在窗外的卫晟发怒,还没进门呢就想着明哲保身,哼!到时,他就非要把她拖进脏水里,泡她一身。
他生气,应该甩手就走的,但他没走,而是坐在树梢头,继续看着“凡胎”。
挺着大肚子的柳云娘哭倒在闵家门外,事情一经传扬,满府下人看五姑娘的眼神都带上几分同情。
这个晚上,卫晟又来了。他想:这回闵慧槿肯定要拼死为自己搏一回,哭闹上吊、手段用尽也要退掉镇国公府的亲事吧。
没料,她还是在看书,脸上波澜不兴,而怒气冲天的依旧是她多思多虑的小丫头。
“小姐,外头都传遍了,老爷难道……”
慧槿表情凝重,阻下她的话。“别嚷嚷,若是让母亲听见,我便是有心想保下你也无能为力。”
“可是……”
“父亲不会放弃这门亲事的,顶多是让母亲上国公府让他们给个说法。”
“他们会给什么说法?”
“去母留子吧,我猜。”慧槿摇头笑道:“柳云娘这招做得不漂亮。”
“这招?哪招啊?她不就是担心小姐容不下她?”
“柳云娘怀有身孕,为安她的心,卫晟必会将白马寺之事转告,让她安心待产,既然如此,她为何还来闹上这出?”
“为何?”
“不过是不希望我嫁给卫晟罢了。”
“为什么不?小姐都说会善待她了。”
“她觉得我是个强大的对手吧,在她心里,也许宁可卫晟娶个泼辣女子,骄纵任性、嫉妒成性的,最好不肯跟卫晟好好过日子,导至夫妻离心,她方有可趁之机。若是碰上我这不温不火的性子,怎搅得起一滩混水?怎能顺利模鱼?”
“天……柳云娘心机这么深重,小姐还是去求求夫人吧。”
她淡然道:“求不动的,父母亲打定主意要做的事,岂能因为一个跳梁小丑放弃,与其去争去闹,倒不如安静待嫁,说不定母亲见我乖巧,会有几分心软,为我多备些嫁妆。”
“可万一镇国公夫人想看卫公子的好戏,啥交代都不给,那柳云娘不是……”
“人相处久了,自见真心,若柳云娘知晓我不与她相争,自会安静过日子,无风掀大浪,很累人的。”
慧槿几句云淡风轻的话让卫晟更怒了,说不争?是不想争、不屑争吧。
他都快气死了,却还是舍不得离开,连屋里的灯都熄了他还愣愣地坐在树梢,回想她讲过的每句话、每个表情。
他宛若被点穴了,一动不动地望着慧槿。
他没想过高青禾的妻子竟然是她,所以当年身为罪臣之女的慧槿,被高家给买下?
当年返京后他到处打听,都打听不到她的下落,他质问父亲,“为什么不伸手助闵家一把,就算不行,至少把一个弱女子捞出来不难吧?”
面对他的质问,父亲淡淡回答,“别再想闵氏女,我会另外再帮你找个好的。”
父亲不喜欢云娘,因为她出身低贱,那闵慧槿呢,那可是他到处打听才打听来的好媳妇,怎么能够因为闵家落难便一切都不算数?
他痛恨父亲的势利!
然他怎么都没想到,慧槿竟成为高家妇,这又是……好人有好报?高青禾怎么会这么幸运?他嫉妒了!
两眸相望,许久……她轻轻笑开。
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年不过匆匆一瞥,她就把人给牢牢记住了。
做生意在外行走,她当然知道卫晟,当年的京城小霸王回来了,顶着成功光环,成为宣威将军,成为京城名媛眼里的香饽饽。
这样的人不管走到哪里都是谈资,只是,她没想过会有与他再见面的时候。
相比起那年,卫晟已月兑去年少的恣意飞扬,脸上增添了气度与沉稳,如今的他变得鹤立鸡群、卓尔不凡,彷佛走到哪里都带着一轮耀目光辉,只是……眉眼间还带着那么一丝痞气。
“卫将军。”她先回过神,屈膝问安。
“我送青禾回来,他喝醉了。”卫晟也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
又喝醉了?真这么闷,闷到唯有杜康可解忧?微笑,她再次道谢。“劳烦将军了。”
慧槿在前头引路,卫晟扶着高青禾走在后头,经过院子时她犹豫片刻,最终在面子跟前低头,领着两人来到寝屋。
院子里连片落叶都没有,窗明几净,样样物件都摆设得令人舒心,高青禾没说错,他有个贤慧能干的妻子。
床边有个柜子,里头摆满书,不是四书五经、与朝政相关的书籍,而是游记、算学、食谱、制香……涉猎广泛。
他想,是她的书吧,她和当年一样喜欢读书,那个在昏黄烛光下专注书册的少女,瞬地浮上脑海。
把高青禾放到床上,慧槿将丈夫安置好后,客气道:“请卫将军到前厅坐坐。”
“好。”
她沏了茶,带着花果香的茶叶,是她亲手焙制的。
公婆喜欢,她便尝试更多口味,结合医理,研制不同味道的花果茶,但这个她没有拿去做买卖,而是让丈夫拿来作为应酬之用。
大家都说相公有个贤内助,她也以此自得自满,对于人生,她要求不多,不想丈夫谋高官,不图荣华富贵,只想平平安安、一路顺遂,没想到旦夕祸福终究逃不过去。
卫晟喝一口,是桂花乌龙,高青禾送过他,他好这口,曾问高青禾在哪儿买的,他道:“是我妻子亲手制的。”
说话时脸上带着两分骄傲,虽然高青禾从未说过:有妻如此,夫复何求,但他的表情把话说足了。
从来不懂得嫉妒的他,开始嫉妒起朋友,这是相当糟的情绪,但他忍不住。
放下茶盏,卫晟道:“那年……很抱歉,我返京后托人四下打探,却都找不到你,只找到闵七姑娘,我把她安排到她舅父家去了。”
那年被拉到人市上,像牲口被检视拍卖时,她曾幻想过……卫晟对柳云娘的情义,会否分一点点到她身上?会不会他突然出现,拯救她的卑微?
可他终究没有出现,她自嘲的想:男人的在乎从来只会给在乎的人,而她,不是卫晟在乎的那个。
然而,听见这话……他果然是有情有义之人,虽然已经事过境迁,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那股连她都不晓得的怨气,慢慢平息……
“没事,我过得很好。”就算不好,只要还能过下去,她就会咬紧牙根,抬高下巴,扬声道:我过得很好。
慧槿承认,自己是不敢改变现况的胆小鬼,但她刚毅坚强,不管现况再艰困,总能挺直背脊,咬牙熬过,她不是大将军,无奈长出一副铮铮铁骨。
“菁儿的事,请节哀。”
她没回答,唯有垂眉,数度咽回喉中哽咽,然再抬眉时,她又能笑了。
“我以为你会承袭镇国公爵位。”她转移话题。
不想谈菁儿吗?因为话题太刨心?好吧,他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回京后,我和父亲大吵一架,怨他没将你带回,再加上他坚持不让耀儿入祖谱,所以……”
“你又离家出走?”
第一次他离家出走,有个“慈心继母”逢人就自责没将继子教好,以至于闹得父子不合,于是在昭彰恶名之外,他又被扣上一顶不孝的大帽子。
“不仅仅离家出走,我自请除籍。”这事虽然父亲没有应允,却让卫轩成了世子。
“何必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一笑,她果然把所有事全看得明明白白。“也许是因为我们父子的脾气一样暴躁吧。”
那个时候她刚进高家,无法想象有人可以把生活过这样困顿,为适应日子,为求月复中胎儿存活,日子过得焦头烂额,哪有心思探听有关他的一切。
过去几年间,皇子们斗来斗去,在四皇子倒台之后,其他皇子死的死、倒的倒,皇帝再会生也抵不过这种消耗。
直到去年,最不被人看好的七皇子被宣入京,在皇帝驾崩前领了诏书当上皇帝,而身为新帝好友的卫晟,声名大噪。
她这才晓得,那些年卫晟一直在带兵打仗,立下大大小小不少军功,因为驻军在七皇子的封地里,两人成了莫逆之交。
七皇子奉旨进京的路上遭遇过无数险阻,是他数度以性命护得七皇子周全,带着从龙之功的他被封宣威将军,赐下将军府。
而曾经荣耀的国公府,自从镇国公过世、卫轩承爵之后,沉寂下来。
然外人不知道,蠢卫轩坚定地站在五皇子身后,暗中替他做了不少扫除障碍的破事,如今新帝上位,不急,新帐旧帐一笔笔慢慢算,卫轩……等着吧!等着皇帝找到一个好借口一举清算。
“这些年将军过得好吗?”这是客气的寒暄。
但他不当她是客气,他认真相信她关心,所以认真回答。
“我还不错,到了个陌生地方,做着陌生的工作,却还做得相当不错,我认识一大群兄弟,现在这些兄弟跟着我混,日子过得挺惬意。”
她笑着点头,是啊……他身边从来都跟着一大票兄弟,若非如此,哪会得来京城首霸的名头。
“但是在我离京不久之后,云娘和儿子就消失了,我怀疑是继母王氏动的手,这些年多方查访,始终找不到他们母子。”他的语气黯然。
去年返京,方知父殁,云娘不知所踪,顿时他没了家、没了亲人,外人看着他坐拥从龙之功,飞黄腾达,却不知荣光没有亲人分享,他觉得……空虚,这份空虚是再多的朋友都无法填补的。
这大概是他觉得高青禾又娘又黏,却始终没甩下他的理由吧——高青禾有一个他羡慕却得不到的家。
听着他的分析,慧槿微哂,不应话。
可他何其敏锐,一眼瞧出她的笑意中藏着什么,“你觉得我推断错误?”
她叹气,抬头,目光微闪。当然错误,男人就是无法读懂女人。
“别这样看我,有话直说。”
她想了想,试着找出最不伤人的言词道:“当时卫轩也顺利成为世子,你于她已无利害关系,她为何还要对柳云娘及你儿子动手?若事情闹大,被冠上心肠恶毒之名,于她何益?”
“也许她想斩草除根,不愿耀儿活着。”
“镇国公宁愿丢掉一个儿子,也不愿意让耀儿入籍,这么坚定的态度,我不认王氏需要多此一举。”
“你的意思是,是云娘主动离开,不是被人所害?”为什么?因为觉得他没前途?因为觉得自己所托非人?
“我不过是推测,也许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月复了。”
心头微涩,云娘曾说过,不管有没有名分,此生只愿与他携手偕老……
但慧槿的话句句在理,王氏再爱惜羽毛不过,连半句难听话都不愿外传,她何必冒着风险做无益之事?
见他脸色变换莫测,慧槿皱眉。她真是多嘴了,此事本就与她无关,她只好再转移话题。“你与相公相识?”
正起神色,不再多想,他会把所有事情查得清清楚楚。“他考试时被人刁难,我曾助他一把,从此结下情谊。”
世间这么小?绕来绕去,竟绕不出这层关系。“民妇多谢将军仗义相助。”
望向慧槿,她脸颊凹陷,虽用胭脂遮掩了却仍掩不住眼下墨黑,想起高青禾说:白日里她总强作坚强,却在无人的深夜痛哭哀泣。
他说:她替我顶了罪,明明委屈却不辩解。
他说:她越是这样,我的心越扎,我宁可她哭闹……
哭闹?她肯定不会,她既理智又傲气,她比高青禾更好强。
他不想刨她的心,但还是忍不住说了,“失去孩子的痛,我经历过,我理解你的痛,但日子总是要过下去,你不放掉它,就无法迈向未来。”
慧槿猛地对上他的眼。
这人……真坏,就算当了将军,骨子里还是那个京城纨裤,不在乎旁人想法,只管自己的心意,她都把话题拉开了呀,他还非要把那层纸掀开,非要把人心看得清楚透澈?看明白她有多痛,于他何益?
他的话砍上她的自尊心,她性子软,不喜与人争执,但不是没有脾气。深吸气,她淡声回击,“不同的,你没有照顾过他,没有日夜守在他身旁,他生病的时候,你没有忧心焦虑,他闹脾气的时候,你没有抱着他满院子哄。
“你没有在他颤巍巍的学走路时扶他一把,你没有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教会他说话,你没有陪着他背过三字经,没有教会他为人处世的道理……你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凭什么说你理解我!”
撂下话,她看也不看他一眼,直接转身回屋,丢下卫晟在厅里。
看着她的背影,卫晟垂眉轻笑,她……还是那个很骄傲的女子。
真的,后悔了……那年他为什么要出京,为什么不留下来助她度过劫难?
如果他留下,会不会得意自负的是他,拥有一双漂亮子女的是他,家庭和乐幸福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