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芽做好肉丝浇头鸡汤面,又弄了一小盘自己腌的芥菜疙瘩和五香榨菜,炒了一盘韭菜鸡蛋,泡开木耳拌上小葱调味。
东西刚摆上桌,赵大娘推门由房里出来,瞧小俩口形影不离,便笑道:“这样早就起来了?”
“想着做顿饭给娘吃。”麦芽一向笑咪咪地很讨喜,一见赵大娘就弃了夫君,上前勾住她的手。
一听到麦芽叫她娘,赵大娘身体轻轻震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你……你叫我什么?”
“娘!”麦芽一副小女儿状,娇态可掬地撒娇道:“是元大哥让我这么叫的。”
赵大娘惊讶地看向元修,眼中有着难以置信。
元修看了有些心酸,他知道无子是赵大娘一辈子的痛,遂沉声说道:“叫娘不是应该的吗?我也想改口叫娘。”
“你……可是一直以来,你一直叫我师娘……”赵大娘感动得几乎话都不会说了,眼眶悄悄地红了起来。
元修很不负责任的把这锅丢给了赵义,“是师父让我这么叫的,从小叫着叫着也就习惯了,但师娘待我恩逾慈母,我早就想改了。”
“你那师父啊,真是……就是个硬脾气,殊不知他待你也像待自己的亲子一般……”赵大娘说不下去了,发着抖摀着自己的嘴,否则怕自己会哭出声来。
她养育元修这么多年,早当他是亲生的,只是他口口声声喊师娘,听起来不免遗憾,他今日给她的惊喜,几乎澎湃得让她有些无法承受。
她没给赵义生个孩子,赵义却给了她这么一个好孩子,如今这个孩子还给她带来了个好媳妇。
麦芽见她哭了,连忙取出手绢替她拭泪,好不容易她的情绪缓和了些,便牵着她到厅中首位坐下,接着与元修拿起桌上早就备好的茶水,两人一起在赵大娘身前跪下,叩首,最后奉茶。
“娘,请用茶。”小夫妻异口同声地道。
赵大娘接过媳妇的茶水喝下,笑着拭泪,“好,好孩子。”
说完,她自怀里取了个红包给麦芽,又将手上的玉镯撸下,套在麦芽手上。“这是修哥儿他师父当年娶亲时给我的,现在我便传给你,以后你若有儿孙,再一代代传下去,当个传家信物吧。”
“谢谢娘。”麦芽欣然接下。
“至于你呀……”赵大娘看着仍高举着茶杯的元修,虽然眼睛还是红的,却是忍俊不禁笑了起来。“新妇敬茶关你什么事,你这傻儿子干么也跟着敬?”
元修哑然无语,成亲后的习俗当初王婶子说得也不是很清楚,他一直以为文定时自己和麦家双亲敬过茶,所以成亲后的敬茶他应该也有份,而麦芽更是一知半解,所以小俩口在成亲后第一天便闹了个笑话。
不过赵大娘方才口中说的傻儿子他听得一清二楚,代表她认了他那声娘,元修心头有些雀跃,刚才丢的脸完全不影响他的心情。
横竖只有自家人,赵大娘也被他们惹得破涕为笑,小俩口便打蛇随棍上,装作没这回事了。
赵大娘见厅堂的桌上已然摆满早膳,赵义的牌位也上了香,心里实在是喜欢麦芽这个勤快伶俐又乖巧的媳妇,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说道:“咱们家也不是高门大户,不兴什么规矩,可别勉强了自己,你以后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像你在闺中一样即可。”
“不勉强的,我还没出嫁前家中的早膳原就是我做的,娘也来尝尝我做的菜合不合口味。”麦芽突然压低了声音,偷偷说道:“元大哥刚刚在灶房已经偷吃了一碗面呢!”
赵大娘好笑地转头瞄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元修,口中却是对着麦芽说道:“你还叫元大哥?该改口了。”
麦芽也回头瞥他一眼,娇羞地喊道:“夫君……”
闻言,元修只觉得魂都被她勾去了,要是昨夜她就这么叫,他觉得今天早上应该换成他爬不起来了。
一家三口坐下吃了丰盛的早膳,麦芽这才发现元修的食量真不是平常人,刚刚在灶房才吃掉一大碗面,现在又吃了两大碗,桌上的菜肴在赵大娘说了吃不下后也被他横扫一空。
原来他过去在麦家用膳时还是客气了,在自家一放开了吃那是气势如虹,难怪元家到处都冷清空落,唯独灶房里的食材满满当当。
待用完早膳天已大亮,横竖今日无事,元修便提议带她到镇上的铁匠铺,介绍那几个徒弟给她认识,也熟悉一下自家产业。
平素麦芽也没什么机会出村,能有他带着自然是高兴不已,连忙回房换上了新衣,一袭月白色绣梅花短袄,加上樱红色百褶裙,看上去清新带着柔美。
她甚少穿得如此艳丽,元修看得都有些舍不得别开眼。
麦芽推了推他,由衣箱里翻出一套衣服让他换上。
元修有些惊喜地说道:“我也有?”
“当然有,我早就做了好几件,只是成亲之前不能见你,不好拿出去。”她微红着脸推了推他。“你穿穿看,我按着你身量自己抓的大小,不知道合不合身?”
元修表面上不显,心中却带着喜意,换上了她为他所做的新衣。
村里男子的衣服都是些盘领窄袖短衫加上长裤,镇上的人穿得比较好,长衫襦服褡护什么的,但那也限于读书人或有些家底的。
可元修这身虽也是村里随大流的款式,却不是一般的黑或深青色,而是苍青色,且在领口衣缘绣了月白色的祥云纹,他一个大老粗穿上竟有了尊荣的气势,同时新衣里还夹了棉花,穿上去暖和又贴身,元修满意极了!
两人出门拜别赵大娘,赵大娘还好生夸了他这身衣服,顺便嫌弃他过去多么邋遢,让他提了一坛酒,快些带媳妇去镇上铺子认门。
一般元修都是步行去镇上,但现在多了麦芽,他可舍不得她要走上半个时辰的路,两人搭上了往镇里的牛车,郎才女貌一身鲜亮,很是被村里老老少少三姑六婆们打趣了一番,不过碍于元修的冷峻气势,自然也是不敢太过分。幸而很快的便到了镇头,元修扶着麦芽下车,沿途买了些肉菜和葱蒜调料等,一边往铁匠铺去。
麦芽上回到镇上是随着母亲赶集,虽曾路经元修的铁匠铺,却未进去看过。当时只觉得里面热火朝天,忙碌得很,进进出出都是些半大的小伙子,她也不好意思去。现在有元修带着,总算是满足了她的好奇心。
在进门前,元修说道:“铺子里一共八个徒弟,白天工作,晚上就住在铺子后面。他们皆是我收留的乞儿和流民,因为都是孤儿便随着我姓,名字以天干排序,最大的是元甲,今年十五,最小的是元庚和元辛,今年七岁。”
“你收留的?”麦芽瞪大了眼。
一般镇上有手艺的师父收徒,都是徒弟一家上门相求,甚至还有的要交一笔费用,且在学艺期间是半分薪俸都没有的,元修这看上去杀神一般的人,竟有这样软的心肠,无求无偿的教那些孤儿?
“如今世道混乱,我也救不了全部,只能收那些愿意吃苦上进的孩子,让他们长大后可以靠自己的手艺吃喝。”元修掩去眼中的怅然。“我也是师父收留的,我知道那种无父无母的感觉……”
麦芽闻之动容,他这是因着自身的经历推己及人了。
她忍不住上前,轻轻拉住他的手。“夫君,你现在有我了。”
元修定定地看着她,忽而握紧了她的手,展颜一笑。“是啊!我有你了。”
而且这一辈子,他都不会放手了。
麦芽很是沉浸在他的笑容里,说实话看起来依旧不是太和善,却奇异地温暖了她的心。越认识元修这个人,就越知道他究竟有多么好,她察觉自己越来越喜欢他,而且是好喜欢好喜欢。
两人进了铺子,里头正忙着的徒弟们都看到了元修牵着麦芽。
他们从未见过这般温柔的师父,当下原本还叮叮当当吆来喝去的铺子里变得一片静默。有的忘了自己在搬铁瘩疙,手一松差点没砸到自己的脚;还有的想不到师娘这般漂亮,看傻了眼,差点没一槌子敲到自己手上。
元修一见这群兔崽子如此失态,立刻肃起了脸,说道:“这是你们师娘。”
“师娘好!”徒弟们齐声叫唤,那声音比起军队都还整齐,立刻让麦芽笑了开来。
真要说起来,她其实也只比元甲大上那么一岁而已,居然就当上师娘了,她不由联想到赵大娘总给人一种从容优雅的感觉,当下便觉得自己由小村姑升了级,昂起了下巴好不得意。
元修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在心里暗哂,不过他不可能拆她的台,只是淡定地继续介绍着。
他手指一一指向每个徒弟。“这个是元甲,这个是元乙、元丙,现在主要负责锻打的就是他们三个,元丁、元戊、元己,负责给火炉鼓风,有时操大槌,元庚与元辛是双胞兄弟,年岁还小就让他们先搬着铁疙瘩跑腿,顺便练身体,平素和师兄们学习。”
这群徒弟们跟着元修后改善了吃穿,镇日做的又是费力气的活,那一身腱子肉可不像他们这年岁该有的,不过虽然个个膀大腰圆,脸上却还看得出稚气与青涩,元修介绍完他们之后,竟是全数傻乎乎的杵在那里,不知该做些什么。
麦芽微微一笑,说道:“我给你们带了见面礼,来来来,都来领。”
元甲最为机灵,很快就放下手上工作凑了上去,其他人见状也连忙上前,一群大小孩子排成了一整列,个个腆着笑脸,看上去很是有趣。
麦芽给他们每个人都做了一样的荷包,一个一个的发下,轮到年纪最小的元庚与元辛时还忍不住揉了他们的头顶,像是她平时疼爱麦穗那般,就这个无心的动作,瞬间赢得了两人的心。
荷包上绣的并不是时下流行的花草或祥兽,而是一把小小的槌子,里头放了一个银锞子,镇上一个肉包子也才两文钱,这银锞子约莫可买上百八十个,称得上是重礼了。
众徒弟一开始只是觉得师娘好年轻好温柔,待收到这个荷包,还有师娘关怀的轻言细语,这群小伙子内心真都把她当亲娘了,当下热情了不少,师娘长师娘短,看得元修很是刺目。
“你们都不用工作了?”他冷冷地道。
围着麦芽的数人随即一哄而散,急忙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
麦芽见状心中好笑,横睨了他一眼,对着众人说道:“听说你们这里有灶房,我到后头做些饭菜,今日你师父带了我娘家做的酒水来,午膳就让师娘招待你们一顿。”
说完,她转头到后面的灶房忙碌了。
元修原想跟上,但他一向在徒弟们面前维持冷面阎罗的形象,这会儿反而不好立刻过去,好像他多黏媳妇儿一样,不由在心中埋怨麦芽干么对这群小子那么好,又送礼又摆宴的,一股子不甘心就这么闷着,看着这群装忙的徒弟,元修突然察觉他们一个个都穿得灰扑扑的,自己则是一身麦芽做的鲜亮新衫,不禁又有了优越感。
他忍不住在铺子里晃来晃去,晃得那群徒弟们眼花,暗自嘀咕今日师父转个不休,有好几次还挡到他们打铁。不过对于元修的各种碍事,众人皆是敢怒不敢言,只是百般不解他反常的行为。
元甲眼角余光一直偷偷跟着元修,终于发现了师父似乎与平常不同,再认真的用力观察一阵子之后,他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师父今日穿了新衣!”他一语道破元修那小小的显摆,见元修并未反驳也未冷脸,知道自己这回揣摩中了上意,便打蛇随棍上地说道:“师父的新衣真好看!”
其他人眼见元修淡淡地点点头,这对徒弟来说已经是不可多得的肯定了,也纷纷搭腔。
“真的很好看,这颜色真衬师父!”
“新衣服上还绣花呢!比咱们穿的要好看多了。”
“师父新衣是哪里买的?咱们也要买一件。”
以往铁匠铺众人连同元修的衣服都是赵大娘做的,一式的灰色短衫加黑裤,穿是挺好穿的,就是没什么美感,现在元修猛然换了造型,众徒弟你一言我一语原只是巴结,可是看久了当真也羡慕起来。
元修按下心中得意,淡然地说道:“不是买的,我的新衣是你们师娘做的。”
到这节骨眼,大伙儿都看出来了,师父这姿态就是等人夸赞,而且还不能夸他,得夸师娘才是,便个个使出浑身解数。
“师娘真好,还替师父做衣服!”
“师娘真是心灵手巧,师父你娶对媳妇儿了!”
“不知咱以后的媳妇会不会也替我做衣服……”
最后说话的是元甲,这倒是真心话,师父那件新衣看得他眼热呢!
元修冷冷地觑他一眼,心忖师父我二十几岁才娶到媳妇儿,你这家伙才十五岁,毛都还没长齐就想开荤,门都没有。
“你等着吧!”他撂下了这么一句话,完成了炫耀新衣的目的,便抬头挺胸大摇大摆的走了。
铺子里的徒弟们你看我我看你,想不到师父竟还有这样的一面,成个亲整个人都幼稚起来,忍不住笑了出来,只不过没一个敢笑出声音,万一惹得师父恼羞成怒,罚他们去举重,手可是要废好几天,工作都甭做了。
待到接近午膳,后院传来一阵阵的香气,馋得铺子里几个徒弟都无心工作了,打铁的动作也有气无力的。
年纪最小的元辛用力一嗅,忍不住说道:“师娘做的菜好香啊!”
元乙是个性子直的,说话也不经大脑,直愣愣地道:“咱们师祖母做的菜,有时候闻起来也挺香的。”
这话倒是真理,赵大娘做的菜有时闻起来香飘十里,看上去也好吃,不过吃起来往往令人痛不欲生,几个徒弟都吃过这种亏,所以现在对于没吃过的食物都有种本能的提防。
“那路底村一家姓王的,曾经来买过镰刀,那时师娘还没嫁给师父,王家的婶子就对我说她与麦家相熟,我们几个有福了,师娘很会做吃的,保证喂得我们白白胖胖。”元丁一向喜欢与客人东家长西家短,他们知道师父要成亲,偷偷打听师娘的消息也是无可厚非。
“真的吗?”元庚的眼神冒出期待。
“我记得第一次吃师祖母做的菜时,师祖母也说她做的菜连师祖都说好吃,而且是全天下最好吃。”元乙又迸出这么一句直白的评论。
铺里原本有些热烈的气氛又因这一盆冷水而浇熄。
众人既期待又怕受伤害的等着,终于等到午时,元修又出现在铺子里,对着一群神情古怪的小徒弟们说道:“用膳了,等会儿规矩些,别抢得太难看。”
如果师娘做菜跟师祖母一样,还需要抢吗?几人胡思乱想着,仍是乖巧地净了手,来到后院之中。
后进的大厅中已摆上了满满的菜肴,一大锅的锅烧羊肉、鲤鱼炖豆腐、糖醋溜丸、蒸肉、酿粉肠、白菜卷子、香酥鸡、烧鹅……等等,主菜是大米饭,每人桌前除了年纪最小的元庚元辛外,都还有个满上酒的酒杯。
一大桌好菜只有烧鹅是街上买现成的,其他菜色可紮紮实实都是麦芽亲手烹饪而来。
一群徒弟见这色香俱全满当的一桌,馋得口水都快滴出来,不过从赵大娘那里受的伤害太深,没一个敢先动筷子,都眼巴巴的看着元修。
“你们不吃吗?”麦芽不解地问,他们不饿,她煮的人都饿了,元修还在后头偷吃了不少呢!
元修自然明白他们在想些什么,自也是在心中暗笑,麦芽的手艺他可是爱不释口,他们不敢吃,那他就多吃一点,反正亏的是这些傻小子。
“开动吧。”师父的派头还是得摆一下,元修说出这一句后便兀自伸手去夹菜。
众人见元修面不改色的吃下糖醋溜丸,都跟着咽了口口水。
元甲年纪最长,工作量也最大,正是饿不得的年纪,心忖反正平时师祖母的菜不也这么吃了,师娘的菜再难吃也难吃不过师祖母,要是再不吃他就快饿死了,索性把心一横,也夹了大块羊肉一口咬下……
“怎么样?”乙丙丁戊己庚辛全紧张地问。
但见元甲双目暴睁,根本无暇回答他们的话,大口大口的将羊肉吞下,又连忙舀了好几颗肉丸至碗里,筷子还急急伸向了蒸肉想多扒拉一些,免得这些蝗虫般的师弟发现师娘煮得这般好吃,压根不会和他客气啊!
几个徒弟或许有的憨有的直,却没一个是傻的,见元甲这个样子,也跟着朝不同的菜肴伸出筷子,只尝了第一口众人便停不下来了,战况瞬间激烈起来,元辛甚至因为人小手短抢不到,眼眶都红起来。
麦芽见状好笑,连忙替元辛抢了一只鸡腿,又替元庚抢了另一只。“别急别急,灶下还有,吃不够我再去做。”
可是这样的话并不能起到任何安慰作用,甚至连元修有些铁青的表情这群久旱逢甘霖的少年们也顾不得了,全急着抢食,嘴巴只顾着吃,说句话都没空。
这番风卷残云看得麦芽很是高兴,想着过两日回门她一定要向父亲炫耀一番,这群徒弟们可是忙着吃她的菜,忘了喝他酿的酒呢!
元修见他们抢得激烈,却是停下了筷子,颇有些不欲与之为伍的嫌弃,反正他方才已经先吃了不少,这群小子平时吃得不怎么样,趁机补补也好,所以他成了席上唯一一个举杯品酒的人。
麦芽见他停筷,便靠过去低声问道:“他们怎么一开始不吃,现在又吃得这般高兴?是铺子里的伙食太难吃吗?”
元修颇有些难以启齿地道:“铺子里的伙食原是他们自己买菜买肉,自己下厨,都是一群半大小子,味道也不强求了。过去娘觉得他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样胡乱吃不太好,所以隔三差五会送一顿饭菜过来。”
“那不是很好?娘说她煮的菜是全天下最好吃的。”麦芽不解。
元修突然不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犹疑了好一阵子,才抽搐着一张刚毅的脸庞,硬邦邦地说道:“那个……你有机会吃了就知道了。”
“我很期待呢!”麦芽歪着头,可爱地笑了。
她也知道这种机会不多,她是媳妇儿,怎么也不能要求赵大娘煮菜给她吃,何况她也不舍得赵大娘太累了,下面一帮徒子徒孙,能替她分担一点是一点。
她笑着对着席上的徒弟们说道:“你们吃得可好?”
“好!太好了!”
“师娘做的东西,全天下最好吃!”
“今天吃了师娘这一餐,以后那个……其他的东西,我们怎么还吃得下去啊!”
一群徒弟们无师自通的拍起马屁来,主要还是麦芽的手艺征服了他们,尤其有了赵大娘的对照,麦芽做的菜那美味更被放大百倍。
“以后你们师祖母的工作就交给我了,每隔几日我便会送些菜过来,你们到时候吃多了,可别嫌弃。”麦芽笑道。
一群徒弟瞬间像是被点了穴一样,怔怔地望着麦芽,接着个个眼中爆出惊喜,居然也顾不得吃了,全高兴得欢呼起来。
“太棒了!师娘最棒!”
“我最喜欢师娘了!”说这句话的元丙,被元修毫无表情地瞥了一眼,打了个冷颤后,立即又加码说道:“我也喜欢师父!喜欢师祖母!”
“为了感谢师娘,大家敬师娘一杯!”这群少年们终于想起了还有酒,纷纷朝着麦芽举杯,年纪最小的那两个则举着水。
然而这时候麦芽却是迟疑了一下,虽说家中酿酒卖酒,她自己却是很少喝,因为她的酒量当真不提也罢,常被父母笑她是个假麦家人,连麦莛那读书人的酒量都能碾压她。
但是如此欢欣的气氛,她也不想破坏。由于面前没有酒水,她只能端起元修的酒杯,笑着与众人举杯。
“大家干了这一杯!”
元修终于明白,为什么麦芽在喝酒前会有那一瞬间的犹豫了,她竟是一杯就倒的类型,如此浅薄的酒量,说出去她是卖酒的女儿都会让人笑死。
午后在宴席上,她与弟子们开心的干完一杯酒后,就直接倒在元修肩膀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元修更是连忙察看她的情况,结果由她的脉象及脸红的程度来看,他哭笑不得地判断——她,醉倒了。
徒弟们想不到竟会是这种原因,有好几个都差点笑出来,只不过在元修冷眼一瞥之下全吞了回去,憋得满脸通红。
元修也颇为无奈,只能带着她到铺子后的小房间内休息,而宴席上少了他们两人,那群徒弟们如何肆无忌惮的狼吞虎咽,就不在他关心的范围内了。
整整睡了一个多时辰,麦芽终于醒了,但眼神还是迷茫的。
“这是哪里啊……”她由简易的木床上坐起,傻兮兮的环顾四周。
“我们还在铺子里,这里是我专用的小房间,平素铺子里忙、或是要指导他们什么东西时我会住在这里。”元修耐心地解释着,倒了杯水给她。
麦芽却不要水,只是兀自盯着端水给她的男人,看了老半天之后,她突然伸出手捧住他的脸,甜蜜蜜的粲笑起来。
“元修,元修……”唤了他的名字好多遍,似是仍不满足,她又娇女敕女敕地喊着,“元大哥,修郎,夫君……我好高兴能嫁给你。”
说完,她居然大胆的吻了他一口,然后继续傻笑道:“我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
元修的眼神都暗了下来,因她突来的亲密举动及甜蜜情话而开心,更狂喜她一如他对她的心悦。但他清楚这不是她平常会做的举动,这妮子似乎还没酒醒,何况虽然他极为欣赏她的主动,也很想扑倒她,但这个地点着实不适合。
他深吸口气。“你醉了。”
“我没醉!”麦芽可不依了,“我爹娘说我喝醉了以后很安静的,只会一直睡觉,我很清醒,你看我还可以说话,说好多话。”
元修再一次领略麦家宠女儿简直无底限,这种鬼话都能拿来骗她,她醉后安静是因为她昏睡过去了,但她没睡的时候简直是个小话痨。
“我要回家了。”麦芽放开他,自个儿从床上站起来,拉着他摇摇晃晃的就往外走。“夫君,我们回家了,我要回家和你一起睡觉……”
她这番话可有其他的意涵?
元修当下被她说得某处蠢蠢欲动,不过他压抑住了那种冲动,只是把原本倒给她的水喝个精光,然后暗自下了一个决心,以后有外人在的地方,绝不能让她喝酒!
否则万一她身边的人不是他,她又没有立即醉倒,他着实无法想像她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更重要的是,她这番媚态,也只能让他看到!
“我带你回去,你等我一会儿。”他将她按在木床上坐下,然后很快到铺子里交代一声,之后转回时她仍乖乖的坐在床沿,睁着圆亮大眼甜笑着看他。
这哪里像醉了?分明时时刻刻都在勾引他!
元修带着她由后门离开,这时候已经没有牛车回村里,他们只能走回去,不过他自然不会真的让她走,而是直接背起她朝着村子的方向前进。横竖他们是夫妻,行事出格点顶多被人笑两声,也不算惊世骇俗。
走出了大垛镇的范围,日头渐渐西斜,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大路两旁不是麦田就是树林,背上背着娇滴滴的小媳妇儿,听她软绵绵的声音一路絮絮叨叨,元修居然有些享受起来,一点也不觉得累。
麦芽这会儿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觉得自己好喜欢他,想对他掏心掏肺,于是深藏在内心的心事就这么不经意地说出了口。
“……夫君,幸好我嫁给你了,否则我们家都以为我这辈子嫁不出去了。”麦芽的下巴挂在他肩膀上,声音就在他耳边,听得他耳朵发痒。
元修其实已无心在听她说什么,全身的注意力都在感受背后热呼呼的娇躯,可是她突然提到的这个话题却令他留意起来。
“为什么会嫁不出去?”他引导着她说出来,总觉得这就是他一直觉得她有所保留的那个秘密。
果然,麦芽毫无防心,哗啦哗啦的把所有心底话全倒出来。“因为我力气大啊!爹娘都不敢将我许给太文弱的人,怕我成亲隔天就不小心谋杀亲夫了。可是我长得这个样子,来求亲的都是些读书人,就算是村里的人体格强壮一些,十来岁也都长得瘦条条的……”
原来这就是麦家当初拒绝顾景崇求亲背后的缘由?
元修觉得很荒谬,不以为意地笑道:“力气大也没有什么不好,岳父岳母着实忧心太过了。”
“但是我的力气不是一般的大啊……”
此时元修已进了路底村的范围,正背着她经过一棵栎树,枝枒延伸到路中央,麦芽被他背着,高度增加,手一伸便构到了树枝,顺手轻轻一折——
麦芽笑嘻嘻地用单手将这一截约有成年男子大腿粗的枝干拿到元修眼前。“你看你看,我真的力气很大嘛……”
元修的脸色都变了,他自忖气力远胜一般人,但要掰下这么粗的树干也要费点力才行,更遑论栎树木质可是出了名的坚硬,换个人要将树干弄断可能还需用上斧子砍老半天,她却像摘朵小花一般就这么摘下来了。
他终于明白麦家双亲对她婚事的忧虑绝非杞人忧天,要不是有他这个冤大头接手,麦家又敦厚怕放出了个大杀器,麦芽相当可能犯下命案。
“那为什么又应了我求亲?”他沉声问。
“你看起来耐打啊。”麦芽老实回答。
很好,元修终于发现一项自己不知道的优点,这优点还让他娶到个媳妇,纵使这个媳妇有些一言难尽……
“不过我不舍得打你的,我那么喜欢你……”麦芽的声音突然变得可怜兮兮的。“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我怕你说出去,我夫君就不要我了……”
元修一听她委屈的声音,整颗心都揪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放开她,也没有丝毫嫌弃,即使她身怀怪力,即使她试图隐瞒他。
这样小心翼翼活着的她,反而令他更心疼,更怜惜。
“你放心,你夫君不会不要你的。”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元修反而觉得内心与她更加贴近了,酒后吐真言,既然她的怪力是真的,那么她很喜欢很喜欢他自然也是真的。
思绪至此,元修的目光整个都柔和了下来,浑身的戾气都消除了不少,若是现在被那群徒弟看到他的模样,肯定会觉得自己认错人。
“因为你的夫君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他将她的话还给她,与她不同是,他话语中的柔情多了很多很多。“比你喜欢他还喜欢……”
“真的?”麦芽乐了,靠在他耳边吹气如兰。“那夫君快带我回家,我要跟你看书睡觉!”
她一边说着煽情的话,一边过分地轻咬了下他的耳垂,让元修倒抽了一口气。
然而背上的娇人儿显然觉得这样还不够,小手更在他身上到处点火,甚至恶作剧似的伸入了他的衣襟,感受他坚实的肌肉。
面对自己心爱的女人,没有男人可以忍受这个,更遑论元修还不是一般的血气方刚,他憋着气加快了速度,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在太阳下山之前回到了元家。
赵大娘在厅中坐着缝衣服,正觉得蜡烛光线忽明忽暗,想拿起剪子剪一下烛芯,元修就大踏步回来了,背上还背着麦芽。
“麦芽怎么了?你们……”
赵大娘的话还没问完,就被元修急匆匆的打断。
“娘,麦芽喝醉了,今天晚膳我们不吃,我会照顾她。”
说完他就像被鬼追似的,在赵大娘的怔愣之下很快的入了后院,闪身就进了两人的房间。
至于之后房内如何旖旎,如何缠绵,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麦芽一觉睡到了隔日早上,睁眼时只纳闷着自己身在何方,对于昨日发生的事,最后印象只停在铁匠铺子里,她宴请元修的徒弟们,然后干了一杯。
难道她醉倒了?
麦芽皱眉苦思,却是全然无果,连现在是什么时辰她都不太确定,身上只着一件中衣也很令她纳闷,不过至少她知道这是自己房间,元修却是不见踪影。
虽说醉倒了,不过毕竟只是一杯,也没留下什么头疼脑晕的后遗症,她起身洗了把脸,换衣打理好自己后推门而出,抬起头看到高挂的日头,她吓了一大跳。
难道自己一觉睡到了隔天早上?这对于鸡鸣即起的她可是罕见事,她还没做早膳呢,赵大娘与元修要吃什么?
她急急忙忙想赶到灶房,赵大娘却已然听到她起身的动静,来到了后院。
“麦芽起了?”赵大娘温和地笑问。
麦芽很不好意思地道:“娘,我起晚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来的,怎么会睡到这个时候……”
其实赵大娘对儿子房中的动静也不是一无所知,两个孩子折腾了那么久,三更半夜的元修还起来烧水,让赵大娘很是好笑。
为了抱孙子,两个孩子越亲热她越高兴,但知道麦芽怕羞,所以她也只是轻描淡写地道:“昨日是元修背你回来的,说是你在席上醉倒了,你一回来就睡到今日早上,看来真是醉得狠了,以后少喝点,会不舒服的。”语气仍然温婉,没有责备的意思。
麦芽更羞愧了。“我只喝了一杯……”
卖酒的女儿一杯倒?赵大娘顿时啼笑皆非,摇了摇头说道:“无怪你带来了那么多酒,却都只有修哥儿在喝。无妨,女子不善饮也不是什么缺点。”
麦芽原就留不住心事,赵大娘如此体恤,她立刻将所有的惭愧抛在脑后。“娘吃早膳了吗?我去煮。”
“已经吃过了,修哥儿去了镇上铺子里,今日早膳是我煮的,你刚好来尝尝我的手艺。”提到这事,赵大娘居然有些小兴奋。
麦芽也点头如捣蒜。“我早就想着要试试娘的手艺了,那可是全天下最好吃的呢!”
赵大娘对此也颇为得意,媳妇儿灶上手艺好,她也不差啊!
来到了正厅,桌上摆着的是一碗馄饨汤,旁边小篮子里还有几块馅饼。馄饨汤看上去油光水滑,料多丰富,一颗颗肥女敕的馄饨载浮载沉,还有咸菜虾皮等配料,光闻那香味就令人垂涎三尺。
而馅饼也煎得金黄略焦,这时候的口感最好,麦芽几乎都可以想像入口时那种焦香酥脆、肉汁满溢的满足感。
“来来来,馄饨汤与馅饼都是修哥儿师父生前常吃的,我也好久没做了。以往他早早上工,我都会准备这些给他。”赵大娘提到与丈夫过去的生活,居然还有些羞涩。
“娘,你对爹真好。”麦芽调笑着。
“修哥儿的师父对我才是真的好。他那个人和修哥儿其实是一个德行,面冷心热,对媳妇儿真是没话说,不说对我百依百顺,还从来不曾红过脸,我无法生育,他也没有任何嫌弃,更是怕我想要儿子想成了心病,索性带了一个回来,那便是修哥儿。”赵大娘缅怀地一笑。“修哥儿师父当时还找了个蹩脚的理由,说我不喜欢出门,怕我在家中无聊了,所以领个孩儿回来陪我。”
赵大娘一讲起古,引起了麦芽极大的兴趣。“爹是什么样的人?”
赵大娘几乎不用回想,对于赵义的叙述便信手拈来,“修哥儿他师父拥有一手卓越的打铁手艺,被工部的军器局所延揽,为当时征戎在外的兵将打造神兵利器。当时我不太出门,也是因为他太受瞩目,在京城里这样的地方容易招祸。
“后来朝廷越来越乱,奸佞横生,皇帝只重逸乐,不顾百姓困顿,却要四方进贡珍品奇物供他赏玩,这时候就有人想到了赵义,想让他改至兵仗局。兵仗局的头儿是掌印太监,当时内部已经腐败,成为替皇帝权贵们打造玩赏兵器的地方,赵义不赞同那里,也不想在阉人底下做事,遂百般抗拒,在对方逼迫得最严重的时候,只能安排我和修哥儿母子俩离开京城。”
说着说着,赵大娘的神情就变了,哀愁之色浮现。“一开始我与修哥儿还滞留在京郊附近的村庄不愿远离。不久就听到他过世的消息,修哥儿承袭了他师父所有的手艺,甚至青出于蓝,知道那群人下一个找的必然是他,为了怕我再失依靠,他当机立断带我远离京城。那时修哥儿也才你这般年岁。
“这些年我们躲躲藏藏,他收了不少和他一样的孤儿做徒弟,一直到去年来到路底村才安顿下来。之后修哥儿变得更沉默,也承袭了他师父那一套,非神兵利器不打……”
很显然元修不再出手也有避祸的味道,麦芽无意引起赵大娘的愁思,便像开玩笑似的说道:“可是夫君倒是跟我说,他如今不出手打铁的原因,是因为他做的铁器百年不坏、千年不腐,如果镇上的人家都用上他做的铁器,那我们家就要喝西北风了。”
赵大娘显然不知道还有这么一说,怔了一下,之后猛地笑开,“我看他其实就是懒的。”
麦芽也嘻嘻笑,和婆婆一起说丈夫的坏话。“其实我也这样觉得,而且他收那么多徒弟,应该也是想让那些徒弟替他赚银两,他就可以坐着等银子从天上掉下来,我看他在铺子里都只是晃来晃去而已……”
这下什么惆怅的气氛全散了,婆媳俩齐声大笑。
赵大娘笑得前俯后仰,麦芽怕她笑出什么问题,连忙拍着她的背。“娘你可别笑坏了,要是被夫君发现我在你面前编派他,他还不找我算帐?”
“他疼你都来不及,还找你算帐呢!”赵大娘实在拿这个顽皮讨喜的媳妇没办法,好不容易止住笑。“修哥儿长得凶,心却极善,那群徒弟来自三教九流,他管得严才压得住,不致误入歧途,时间一久,元甲他们也都知道元修的苦心,其实心里也是把他当父亲一般看待的,咱们说笑归说笑,却也要体谅修哥儿用心良苦。”
“那是当然!我嫁的是全天下最好的丈夫——”麦芽甜笑,这可是她的真心话,当然这时候也没忘拍马屁。“还有全天下最好的婆母!”
“好,全天下最好都集中在咱们家!”赵大娘轻笑着点了下她的额。“快用早膳吧,这也是全天下最好吃的呢!”
“好,我吃吃看!”麦芽有些迫不及待地坐下,将馄饨汤拉到近前,用力地闻了下香气。“先吃这个馄饨……”
馄饨一入口,麦芽立刻浑身僵硬,原本欢喜的神情顿时有些龟裂。
她不期待皮薄馅丰肉汁饱满,但至少馄饨怎么都不该是又甜又酸的味道啊!更别说这肉馅不知怎么拌的,那猪肉的腥味居然还留着,到底是煮熟了没有……
“怎么样?”赵大娘期待地问。
“太……太惊人了。”明明看起来那么好吃啊!麦芽含泪将馄饨吞下,又发自肺腑地说道:“娘,我这会儿可以确定,爹真的很疼很疼你。”
所以才能不顾良心说着全天下最好吃那样的鬼话!
“喜欢就多吃点。”赵大娘又笑着夹了一块韭菜蛋花馅饼到她碗里。
麦芽几乎是抖着手夹起了馅饼,抱着必死的决心咬下,泪花儿差点没飙出来。
这可是将半罐子的盐全加了下去?居然能比她冬日腌的腊肉还咸,令她舌头都麻了,而且馅饼还能做得夹生也是本领,韭菜像是刚从田里拔起不说,面皮居然还吃得出面粉的口感。
她现在彻底了解,当初提到赵大娘的厨艺,元修及众徒弟那欲言又止、支吾其词的反应是为什么了。在赵大娘这么多年的荼毒之下,还能一个个长得五大三粗,这得要多顽强的生命力啊……
麦芽都快被感动了,她双眼噙着泪花,也不顾桌上的食物,转身握住赵大娘的双手,诚心诚意地道:“娘,我会很孝顺你的!以后家里和铺子的膳食都让我做,娘你只要享福就好了,千万不要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