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村里村外的人都忙于田事,不太光顾酒坊,只偶尔有一两个过路商旅来打些酒水,麦家父母闲了下来,早早便关了铺子回家,才回到家便与元修和麦芽遇个正着。
麦父麦母才纳闷自家闺女怎么和这壮小伙走在了一起,麦芽藏不住话,看到父母后心头一阵委屈,拉着他们进门就急忙诉苦起来,元修也莫名其妙地被她引进了门。
“那镇上的顾秀才在核桃林那里把我拦了下来,说了些浑话……”
麦芽大概诉说了顾景崇无礼之事,软绵绵的声音听起来可怜又委屈,挺令人心疼的,不过话里话外虽是抱怨,倒是没有将顾秀才出的糗也一并说出来,元修在心里暗忖这姑娘厚道,看着她的目光又幽深了一些。
最后,麦芽将话头带到元修身上。“幸亏元大哥帮我将顾秀才赶走,否则还不知他要如何纠缠。”
麦父麦母原本听得眉头紧皱,险些就和女儿一起骂出来,但后头听到元修仗义的表现,两人皆是眼睛一亮,两道目光同时落在了元修身上,打量了这新搬来的邻居一番。
他高大威猛,孔武有力,听麦芽说还是个会武功的,而且这几日见面他也算有礼有节,性格沉稳,不像女儿那般直率跳月兑,更重要的是隔壁只有母子俩,没听说有媳妇……夫妻两人忍不住联想到了某件事,同时心花怒放起来。
没来由的,元修觉得背后寒毛竖了起来。
“那个……元小哥啊,真是谢谢你救了我女儿。”麦父套了一个近乎,搓着手笑问道:“都做了这么久邻居,不知道元小哥是做什么的?”
“我是个铁匠。”元修说话仍是那般简洁,“在镇上有个铺子,还有几个徒弟。”
“有铺子好啊!以后咱们家有个什么破锅坏釜,还是要买个铲耙锄锹的,就可以去找你啦!”麦母莫名露出了个满意的神情。
元修淡然地说道:“铺子里现在都是几个徒弟在打理,我已经不自己动手了。”
麦家人一噎,这天还能不能聊下去了?
元修没注意到他们的异状,却是又补了一句,“我做的东西,一般百姓用不上。”
“原来是这样啊!”麦父笑了起来,不过铁匠还能做什么百姓用不上的东西?
想不通也就不想了,他当机立断不再讨论铁匠铺的事。“元小哥啊,现在也快傍晚了,不如你留下来用个饭,让我们表达一下谢意,也把你娘一并请过来吧。”
“不了,那只是小事……”
“对我们来说可是大事!我们就麦芽一个女儿,从小娇惯得很,哪里受过什么委屈,今日当真多亏你了。”麦父相当热情,“咱们家没什么山珍海味,就是一般家常菜,不过麦芽手艺不错,你一定要留下来尝尝。”
“是麦芽姑娘掌厨?”
“是啊,我们家都是麦芽煮菜的。她呀,平时最喜欢捣鼓这些吃食,上回你也吃过她做的点心,应该还能入口吧?”麦父口头上说得谦虚,但脸上骄傲的神情已经出卖了他炫耀女儿的心情。
元修眼角余光看向了坐在一旁娇柔文静的麦芽,她正巧也看了过来,朝他点点头,露出一个羞涩的笑。
“……那就叨扰了。”他突然很想吃吃看她做的菜,刚好今日师娘去镇上,稍晚他才要去将人接回来。
麦家人很高兴,连忙去张罗。
没多久,好菜已经摆满了麦家的饭桌,糖醋鲤鱼、蘑菇炖鸡、蒸小酥肉、拔丝葫芦、清炒白菜,主食是一人一大碗油泼辣子面,菜色不多,却都是地道的味道,看得出主人家诚意十足。
麦父麦母亲自将元修迎入座,三个孩子见客人上座才跟着坐定,也没有抢着动筷。
元修见了他们的礼仪,暗自点头,路底村虽然只是个不起眼的乡下村子,但麦家却没有忽视了儿女的教养。
麦家请客吃饭已是稀松平常,实因麦芽的手艺太吸引人,大家都喜欢来尝,村里不时有人抓鸡拿菜、割肉拎米的来蹭饭,麦父也不是个小气的,往往会贡献出自家出产的酒水。
这回是宴请女儿的恩人,若是有可能,以后说不定两家关系还能更进一步,麦父更是拿出了珍藏多年的好酒,务必让元修宾至如归。
元修原还有些不自在,但麦家的气氛着实令人放松,当他尝了一口蒸小酥肉之后,那种扎实的肉香充塞鼻间口腔,便连剩下那一丝丝的生分都抛到了脑后。
元修本以为她只是做点心拿手,想不到灶上的活计那是一点不让,小酥肉绵柔酥软,糖醋鱼酸甜可口,拔丝葫芦外脆内软……媲美任何他吃过的名厨手艺。
于是元修放开了胃口大快朵颐起来,光是那油泼辣子面,喷香带劲,他足足吃掉三大碗。其他人见他如此赏脸,也乐得频频劝菜,当然自己的筷子也不忘落下,众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虽然大多是麦家人在说话,但元修这辈子就没有吃过这么热闹的一餐,是出自众人殷切诚挚之心的热闹,而不是一桌子人心思各异,只是穷嚷嚷的那种。
“来来来多喝点,我们家不只菜好,酒也是一流的!”麦父见元修酒杯空了,又替他斟满。
“来来来多吃点,我们家不只酒好,菜也是一流的!”麦芽也不甘示弱,夹了一大块鱼放在元修碗中。
麦父见状大笑。“闺女啊,妳这是和我杠上了?”
“我就看不惯爹一直显摆你的酒。”麦芽酒量不好,可不爱喝。
“我还看不惯妳一直显摆妳的菜呢!”麦父当下怼了回去。
众人大笑起来,麦母更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竟转向了元修。“元小哥,你说你说,咱们家究竟是菜好还是酒好?”
每个人都静了下来,笑意盈盈地等着他的答案。
元修放下酒杯,环视了众人一圈,最后慢慢地道:“你们家,人好。”
他说的绝对是真心话,父母慈蔼和善,一边拌嘴还会一边替对方布菜;麦莛虽然因为自家小弟麦穗吃得满身露出嫌弃的表情,却也不停地替他收拾擦拭;至于麦芽则是一个劲儿的与父母兄弟卖乖打趣,小女儿家的撒娇简直可爱至极。
麦家,人真的好。
他这个答案却令麦家的人都愣了一下,尤其是麦父麦母以及麦莛,都忍不住去思考这其中是否有歧义,毕竟元修最后的目光是落在麦芽身上。
这时候麦穗突然小手往桌子一拍,豪气干云地道:“我最好啦!”
“噗!”麦芽先忍俊不禁笑了出来,“对啦对啦,你最好啦,什么酒菜都没有你好,瞧你那圆嘟嘟的小脸,看上去就好吃。”
一番打趣引来全家人的哄堂大笑,连一向稳重的元修眼中都露出笑意。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元修在用完膳后告辞,准备去镇上接赵大娘,麦家人还很热情的将他送到了大门口,要不是就住在隔壁,说不定还能送到元家门口。
回到厅中,麦芽自是去收拾一桌子的杯盘狼藉,趁着她不在的时候,麦父麦母热烈的讨论起来。
“我觉得这个元修不错。”
“是很不错,又高又壮又会武,看上去就很耐打。”
“他也喜欢吃麦芽煮的菜。”
“而且就住在我们隔壁,一开门就能看见了,你说咱们麦芽和他……”
“等一下!”麦莛突然打断父母的对话,略显青涩却已然显出气宇轩昂的俊脸,此时微微抽搐着。“爹娘可是在讨论要将大姊嫁给元大哥?”
“是啊!”麦母光想就兴奋起来,“在我们苦恼你姊姊婚事的时候,马上就来了个元修,你不觉得他是老天爷赐给麦芽的完美夫婿吗?”
“难道你还能挑出元修哪里不好?”麦父也帮腔。
麦莛语窒,回想了一下元修的外貌及行止,除了年纪好像大了点,该是有二十五六了,其他当真批评不出什么,尤其当初拒了镇上顾秀才的婚事就是担心他太过文弱,元修正是恰恰相反的类型。
可是这姓元的也才刚刚冒出来,居然就要抢走他保护了那么多年的姊姊,这股气他没那么容易吞下去。
“我觉得爹娘高兴得太早了。”麦莛没好气地道。
“怎么说?”
“元大哥也二十多岁了吧?你们怎么就没问他订亲了没?”
麦父麦母面面相觑,这才意识到这的确是很严重的问题。
麦莛对自家父母的一厢情愿很是无语,但又看到他们由原本的狂喜到现在的失落,突然觉得原本看上去不错的元修好像没那么顺眼了。
如今世道混乱,朝政不彰,皇帝也不是什么明君,百姓艰苦时他却纵欲享乐,在民间风评颇差。
即便如此,路底村这一带因为天高皇帝远,倒也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该怎么生活还怎么生活,只不过秋收过后,村长前来通知田税要加一成,又令今年因夏旱而减产的收成雪上加霜。
据说这还是县太爷压过的价码,路底村就在大路边,多多少少听过往来商旅谈论,其他地方的秋税有的甚至加到五成,简直不给人活路。
再过几日,麦莛也要收假回县学,所以麦芽做了好些他喜欢的零嘴儿,想让他带回县里。今年麦子收成不好,不过板枣倒是不错,陆续成熟,因着前月的核桃也还成,所以麦芽便决定做核枣糕,等用完早膳后全家散去各忙各的,她便着手制作。
她先将红枣加水捣成泥,拌上麦芽糖在小锅中慢熬,中间再掺上团粉浆与一点猪油,熬到一定程度再放入炒香的核桃,最后倒入麦芽特制的浅木盒中放凉切块。
其实核枣糕这零嘴儿附近的大媳妇小媳妇儿也都会做,但麦芽做的就是特别香甜好吃,除了她舍得用料之外,她那吓死人的力气用来捣个枣泥拌个麦芽糖之类的,还不比抓起一根羽毛简单,做出来的成品自然美观又美味。
她将大部分核枣糕放在食盒里整齐摆好,又包上布兜,想着这些让麦莛吃上个把月都够了,剩下的她留了一些在家,其余又放到另一个食盒之中,提了出去。
因着父母还在酒铺,她临出门前向麦莛兄弟交代,“我送些核枣糕到隔壁的元家去。”
想到父母那般心思,这会儿麦莛也没心情看书了,放下书本便道:“我陪妳去。”
小麦穗见大家都要出门,也急忙抱住姊姊的大腿,脆生生地道:“我也去,我帮姊姊提糕!”
麦芽笑道:“你是帮姊姊吃糕吧!”
她由桌上盘子拈了一块,剥了一半塞到小弟嘴里,好不容易让他放开了她的大腿,又转向麦莛道:“既然这样,那都去吧,你总是在屋里看书,也该松泛松泛。”
接着她把另一半核枣糕塞进了麦莛口中。
麦莛苦笑着吃下,也只有在姊姊眼中他永远是弟弟,一点也不在意他的秀才功名。
麦家姊弟拎着食盒出了家门来到元家,不管有没有人在,元家一向是大门深锁,姊弟三人敲了几下门就静静地在外头等候。
“来了!”不一会儿便听到一个轻柔的响应,接着元家的大门敞开,探出头来的赫然是赵大娘。
赵大娘见到来人是隔壁麦家的孩子,立刻笑了开来。“怎么上门了?有什么事吗?”
“赵大娘,我这儿有些核枣糕,今早才做好的,送与妳和元大哥吃吃看。”麦芽亮出食盒,笑嘻嘻地道。
他们也知道了赵大娘是元修的师娘,从小抚养他长大,虽非亲生但胜似亲生。
小麦穗口中还嚼着那半截核枣糕,含糊不清地搭腔道:“姊姊做的核枣糕最好吃!”
“嘴里有东西不要说话。”麦莛在小弟头顶轻轻一敲,又朝着赵大娘说道:“小弟无状,让赵大娘见笑了。”
见麦家姊弟个个有礼又懂事,大的俊俏小的可爱,身上也收拾得利索整齐,赵大娘真心喜欢,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不会不会,修哥儿到镇上的铺子里去了,你们也进来坐坐。”
赵大娘领三人进门,然后便到后头去泡茶。
麦家姊弟无聊地端详了下元家,见这厅里除了桌椅,什么摆饰也没有,要不是窗边放着一个绣篮,只怕说这屋里没人住都有人信,俱是露出了个古怪的神情。
很快赵大娘便转回,也看到了麦家姊弟那神情,不由笑道:“我们才搬来不久,很多东西也不知去哪里买。我这性子软和,修哥儿怕我被人骗了,说是会慢慢添购,可是男人毕竟粗心,拿回来的都是些米粮布匹,倒是让这厅里难看了些。”
麦芽笑道:“大娘不知去哪儿买,交给我便是,总之不会让大娘吃亏。”
赵大娘点了点头,也不好意思让一个小姑娘替她跑腿,便顺着说道:“那倒是好,有妳陪着,修哥儿也能放心。”
看着屋里空荡荡的墙壁,麦莛也不好意思地道:“如果大娘不嫌弃,我有些字画也能拿来让赵大娘挂着,虽然不是顶好看,不过县里夫子也称赞过的,至少替家里添点颜色。”
“麦小哥可别这么说,你少年秀才的名声都传到县里去了,亲手绘制的字画挂在我这屋里,我还怕埋汰了你的手笔。”赵大娘欣喜应道。
“我!我也要帮忙!”小麦穗急急忙忙举起手,怕旁人把他忘了。
“你能帮大娘什么忙?”赵大娘对麦穗可稀罕了,一把就搂在怀里。
她好久没接触这么小的孩子,元修小时候沉默听话,长大了更是像根木头似的,哪里有麦穗这样童真可爱。
麦穗歪头想了想。“我能帮大娘喂鸡!”这事儿是他天天做着的。
“喂了鸡之后呢?”赵大娘又问。
“喂了鸡之后可以捡鸡蛋,让姊姊做蛋羹吃,还有大公鸡可以叫姊姊炒了吃,老母鸡可以叫姊姊炖汤吃……”麦穗掰着小小的手指数着。
厅里众人简直笑翻,麦莛恨铁不成钢地道:“横竖你这小吃货就只惦记着吃了。”
麦芽也丝毫不给小弟面子,笑道:“而且还都叫你姊姊做,你姊姊真不好当。”
麦穗被笑得不好意思,也不怕生,一头埋进了赵大娘怀里。
赵大娘心都要化了,自然是连连让麦芽麦莛别再笑他,但自个儿却也没笑得比旁人少。
厅中聊得正欢,外头突然传来擂门的巨响,一下子就让众人静了下来,赵大娘虽觉得甚为无礼,却也没想太多,站起来就要去开门。
麦莛却是拦了拦。“赵大娘,村里没人会这样敲门的,只怕来者不善,咱们先别开门,我去看看是谁。”
麦芽也觉得弟弟说得有理,但突然来了这么一桩事,谁也坐不住,便齐齐到了院子里,只让麦莛从门缝看去。
擂门声越来越大,甚至还有吆喝声,麦莛看了一会儿,回头脸色难看地说道:“不是村里的人,个个凶神恶煞的,手里还抡着棍子。”
赵大娘搂着小麦穗瑟瑟发抖,脸色发白地道:“造了孽了,我们家初来乍到,怎么会惹上这些人?”
此时门闩已经有些松动,眼看就要断了,麦芽吓得不行,左右看了一会儿,抓起放在墙边的锄头高举着挡在赵大娘身前,麦莛也顺手抄起一旁的竹扫帚,想着能抵挡一阵是一阵。
就在众人的惊惶之中,门终于被撞开了。
来的是三个男子,看上去并不怎么壮,但那姿态就是几个无赖汉,手里持着棍棒,其中带头的一脸不善地道:“他娘的没听到老子敲门?”
麦莛极力让自己镇定,正色说道:“我们不认识你们,是不是找错了?”
那无赖嘿嘿阴笑,眼光在屋里几人身上梭巡。“刚搬到路底村,住砖房的元家,找的就是你们!”
麦芽将赵大娘与麦穗挡得更严实。“你们找元家有什么事?”
“找碴啊!有什么事?”那名无赖一个甩棍,就把院里一株小树苗打得弯了身。“谁叫你们得罪了人?给我砸!”
三名无赖进了院子就砸,麦芽气得都要冲出去了,却被麦莛暗暗拉住。
姊姊有股蛮力不错,但没什么招式,这么一冲出去可不能保证不受伤,更别说对方有三个人,容易顾此失彼,眼下保护赵大娘和弟弟比什么都重要,何况她若在赵大娘面前大发神威,父母亲对元修的打算恐怕又要打水漂。
既然无法阻止,麦家姊弟便只能护住赵大娘与麦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砸。
可是那三人似乎觉得这砸院子太无趣,便想冲进屋子里,就在麦芽即将要忍不住出手的时候,大门外走进了一个壮硕高大的身影。
来人便是元修,见到屋内一片凌乱,还有缩在角落的几人,他的脸色一片铁青,一个箭步便拎起其中一个无赖的后衣领,当头就是一拳,那名无赖还没看清是谁打他,随即倒地不起。
其余两名无赖见状,抡着棍子就向元修冲来,元修一把接住棍子,抬腿将其中一人踢飞,那人撞上围墙,疼得抱着肚子无法动弹。
另一个人就聪明多了,光这一下就知道自己打不过元修,连忙大叫道:“点子扎手,扯乎!”说完拔腿就往门外跑。
至于另外两个,被元修一手拎着一个扔在了一块儿,冷声问:“谁派你们来的?”
那两人不过是大垛镇上的几个混混,本就没什么节操,现在被打成狗,压根不需要怎么逼供就把始作俑者供出来了。
“是……是镇上的顾家!”
直到元修问完话,放那两个人离开,麦芽等人才松了一口气,扶着赵大娘回到屋里去。
麦芽见赵大娘吓坏了,便和元修说了一声,自个儿钻到他家的灶间,想煮些压惊茶让赵大娘喝。
元修也不客气,道了声谢,转头见到厅里桌上那一大食盒点心,便明白了麦芽姊弟为何会在自家,看来护住师娘也是赶了巧,便沉声对着麦莛说道:“今日谢谢你们保护师娘。”
他忆起自己进门时见到麦芽举着锄头、麦莛拿着扫帚,挡在师娘面前那种义无反顾的模样,内心的动容无可言喻。
“元大哥别这么说,这不是应当的吗?”麦莛亦是面露惭愧。“真要说起来,那几个人是顾家派来捣乱的,原因还是出在我姊姊身上……”
元修摇了摇头。“难道怕他报复,就得逆来顺受?”
这句话倒是合了麦莛的心意,“幸好大姊没嫁给那种人,明明是自己无理,却又睚眦必报,同为生员,我一向就瞧不上他。”
元修点了点头。
此时麦芽端了茶壶出来,一人倒了一碗,茶水的味道很奇特,并不是一般茶叶,却泛着清香。
“想不到元大哥屋里空着,但灶房里的东西倒是齐全。”她带着盈盈浅笑,颊边的梨涡若隐若现,看上去比赵大娘冷静多了。“这压惊茶是用竹叶、红枣和大麦煮的,以前麦穗幼时受惊,我从镇上医馆问来的方子,大家都喝点吧。”
众人闻言都举杯喝了一大口,这茶喝起来有着淡淡的甜味与竹叶香气,却又有麦子那醇厚的味道,若不说是压惊茶,单单当成茶饮也是好的。
一杯热茶下肚,心里确实舒坦了些,赵大娘看了看天色,便担忧地朝着元修说道:“时候不早了,修哥儿送他们姊弟回去吧,麦芽还得做饭呢,反正就在隔壁,随即便转回,我将大门锁好便是。”
元修点了点头,便领着麦家姊弟出门,这一行人中,或许就数小麦穗最无忧无虑,事情过了也不怕了,坐在元修肩头上的他从来没从这么高的地方看自己家,不禁瞪大了眼,咯咯地笑了起来。
元修若有所思地看着麦芽,忍不住说道:“顾家那边的事我会解决,你们放心,他们不会再来。”
麦芽也是个看得开的,尤其元修在旁,不知怎地她就不怕了,便也俏皮地笑道:“没关系,元大哥,我不怕的。”
“我师娘性子和善,哪里遇过这种阵仗,所以我是真感谢你们今日保护她。”元修又道了一次谢。“只是麦莛是个文弱书生,麦芽妳又这般柔弱,以后遇上这种事可别逞强,可以冲出去喊村民来帮忙。”
麦莛是文弱书生不错,但麦芽柔弱那可就误会大了,麦莛欲言又止地看向了自家姊姊,果然见到麦芽嗫嚅道:“其实我不柔弱的……”
元修顿了顿,表情有些微妙。“或许妳说的对,方才我一回家就看到妳单手举着锄头挡在我师娘身前,当时便知妳胆子大,力气还不小,或许我不该单凭外表就认定妳柔弱。”
说到力气这回事,麦家姊弟更加心虚,麦芽支支吾吾地道:“那时吓了一跳,就……就行事出格了一点……”
麦莛见状也连忙替姊姊掩饰。“乡下姑娘常做重活,体力好一些也是正常,我姊姊无甚特别。”
在元修听来则是觉得两姊弟谦虚了,他也不就着这事儿继续讨论,只是顶了顶麦穗的小,惹得他再次发笑。
麦芽见他嚣张,伸过手来想搔他痒,麦穗在元修肩上扭呀扭的,姊弟俩便玩了起来。
元修抓紧了麦穗的脚,目光却一直落在那笑得温柔的麦芽身上,幻想着自己未来若是娶妻生子,是不是也能有眼下这样和乐融融的温馨景象?
至于一旁的麦莛一见到元修看自家姊姊的眼神,微微瞪大眼,难道自家父母心中的打算不是单方面的吗?
早知如此,他今天应该拐弯抹角的向赵大娘探听元修的婚嫁情况,怎么也要把他什么正妻亡妻前妻侍妾通房红粉知己的现况给问得清清楚楚。
麦莛无言地看着自家傻姊姊没心没肺地对着元修甜笑,自家傻弟弟更是骑在元修肩上笑得像个呆瓜,不禁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慨……
麦家姊弟回家后和父母说了今日元家发生的事,麦父麦母听闻来闹事的无赖是顾家派的,自是既生气又抱歉,觉着到底是女儿连累了元家,便连夜送了一坛子的酒并两只麦芽做的烧鹅到隔壁,再次郑重的表达了谢意。
元修已将此事告诉村长,让村长告诫村民对外来的人警醒些,所以之后顾家要再派人来便不是那么容易了。
赵大娘很喜欢热情的麦家,他们见天儿的送东西来,她也不好意思,但知道麦芽自己就很会做吃食,赵大娘便也没回送什么食物,只是送了自己做的鞋底、衣服什么的。
因元修成天在外,铁匠铺里的人也粗枝大叶,就算他不自己打铁,平素也是费鞋费衣,鞋底穿没一个月就能磨平,衣服也不时这里割到那里烧破,所以赵大娘虽然不会绣花,但制鞋做衣的功夫却不错。
收到赵大娘所送针脚细密、剪裁得体的大小衣服,丢给麦芽绣点花样,恰好能给麦莛和麦穗穿,还有那鞋子的鞋底硬是比别人家的厚实又柔软,麦家父母也是喜得开眉展眼,两家你来我往,情谊更添了几分。
日子飞快的过,麦莛回了县学,麦父麦母每日辰时便到酒坊,一直做到太阳落山前回家,麦芽在家忙活家事负责三餐,不时就带麦穗出门转转,和姊妹淘说说话什么的,自然也没少叨扰元家。
不过这阵子走在村里,麦芽总觉得有些人看她的目光有些奇怪,但一问之下又总得到不知所云的答案,她便将这事放到了一边。
可事情却不是那样简单,麦家酒坊的生意在秋收后本该慢慢恢复,尤其很快就要入冬,许多人都会趁这时间备些酒水在家,以便冬日喝酒取暖。
然而这阵子却玄得很,镇上的人都不太来买酒了,每日能做的生意也多是往来商旅,让麦父麦母很是苦恼。
这日村中的王婶子匆匆来到酒坊,麦母以为她来沽酒,便笑道:“好久没见你了,这阵子忙些什么?要买什么酒?”
王婶子身上还背着背篓,里头的菜甚至还有水珠,足见是刚从镇上赶集回来,一见麦母那大大咧咧的样子,心里一急,冲口便道:“你还笑得出来呢!”
她连背篓都忘了卸下,气得直跺脚。“我到镇上赶集,听到了关于你们家的一些事,居然还牵扯到了麦芽。一问之下,这事已经传一阵子了,要不是我到镇上还真不知道。”
“什么事?”麦母一脸懵。
王婶子也不再废话,说得很直接。“镇上的人都说那往县城大路边麦家酒坊的闺女,和镇上那新开铁匠铺的老板走得近,两人私相授受,打得正火热……”
“根本没有的事,什么私相授受,铁匠铺的老板可是说元修?元家也才搬来一个月,就住我家隔壁,能不走得近吗?怎么谁不传就传我们麦芽和元修?他元家的赵大娘还喜欢我家麦穗,都想捉去当儿子了,怎么没人说?”麦母听不下去了,高声打断王婶子的话。
“这我也不信,但镇上的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就赶快报信来了。”王婶子啧了一声。“村里的人只怕也已经听说了,你得想着怎么应对才是。”
“镇上的人见了天的鬼扯,居然扯到了我家麦芽身上,这、这怎么也没人来和我说!”麦母不由心急起来。
王婶子也气急败坏,遂说出自己的猜测。“恐怕是有人散播谣言想破坏麦芽的名声,特地先在镇子里酝酿了一阵,你想想最近得罪谁了?”
一时之间,麦母哪里想得到,何况麦家一向与人为善。“难怪最近镇上的人都不来买酒了,村里有些人见了我也是怪里怪气,是哪个天杀的这般缺德,要坏我家麦芽的名声和卖酒的生意!”
正当两人怒火中烧,却又束手无策时,一道身影进入店里。
麦母见状忙收敛了自己的脾气,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说道:“客官可是要买酒?不好意思,小店今日有事,不卖酒了……元修?”
来人正是元修,他听到了镇上的风言风语,当机立断离了铁匠铺,回村想向麦家解释这件事,不过想想现在麦家应该只有麦芽与麦穗在,他不愿麦芽沾染这事,她一个娇弱的女孩儿也不能做主,遂半道转至了麦家酒坊。
一进酒坊,见到麦母那余怒未消的神情,还有另一名眼熟妇人那不善的侧目,元修当下明白她们应该也听到风声了,便沉着脸道:“相信伯母已然知道镇里的传闻,这阵子让麦芽姑娘委屈了,为什么会传出这样的谣言我心中也有数,请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处理好的。”
“唉,这事你也是受害者,就是不知谁那般无良,居然乱说话。”麦母一想到谣言对麦芽的杀伤力,眼眶都红了。“都被人说成那样了,我可怜的麦芽,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一听到麦芽要嫁人,元修眉头不经意地一皱,脸色慢慢阴沉下来,浑身上下立刻充满了一种肃杀的气息。
麦母一向心大,兀自沉浸在自怨自艾的情绪中,反而王婶子敏感地注意到了,本能缩着脖子朝麦母身旁躲了躲,心忖自己方才哪里来的胆子,居然敢瞪着这煞星。
元修察觉了王婶子的瑟缩,这才压抑住脾气,收敛了浑身的气势。“麦芽姑娘的亲事我也会一并解决,总之必让伯母无后顾之忧,伯母不必担心。”
麦母都快落下的泪硬生生缩了回去,她诧异地望向元修,但元修显然不想多说,拱了拱手便告辞离了麦家酒坊,只不过才转出没走两步,便险些与一个直奔而来的人影撞上。
元修眼明手快,看清了来人是谁,连忙一个闪身,顺便伸出一只手稳住对方,免得对方也为了闪避他而跌个大马爬。
“谢谢兄台,是我行路鲁莽了……”那人影抬起头,赫然是麦莛,他见到自己差点撞到的人是元修,整张清俊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元修见状也不恼,他知道麦莛在气什么。“你也是听到了镇上我与麦芽姑娘的谣言,特地从县学赶回来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麦莛由住在镇上的同窗那儿听闻这消息,便向县学告了假风尘仆仆的赶回,原本还气急败坏,但见到元修这般沉稳,他竟也渐渐冷静下来。
“是有人在镇上散播谣言。”元修眼中寒光一闪。“我方才已和伯母承诺,会好好处理这件事,必不让麦芽名声有损。”
“你知道是谁放的谣言?”麦莛话刚说出口,自己也想明白了。“是不是顾景崇那家伙干的?”
“总之与顾家月兑不了关系。”元修冷冷地道,随即又缓下了脸色。“你放心,顾家有把柄在我手上,我会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件事,所以你也不必去酒坊了,免得你父母姊姊担忧,回县学去吧,这事你不适合掺和,一切有我。”
麦莛抬起头,有些怔愣地望着他,心中隐隐兴起一股羡慕之意,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如眼前这高大稳健的男人一般,说出来的话如此自信,也如此令人信服。
因着姊姊麦芽的缘故,麦莛对元修的感觉是很矛盾的,情感上他清楚这是个沉稳可靠的大哥,本能地就想亲近他;但理智上怕万一父母将姊姊许配给他,以后姊姊就要住到他家去,只会在意他了,心中又隐隐排斥。
如今真的遇到难题了,这个男人一手拦下,只为了不让姊姊受一点委屈,这次如果他真的能挽救姊姊的名誉,或许有这样的姊夫也不是那么糟糕。
麦莛决定顺着自己的直觉,相信这个男人一回。
“好,我回县学去。”他点了点头就要离开,现在赶回镇上应该还有马车可坐。
只是才踏出两步,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回头对元修说道:“身为秀才有许多特权,不仅免税免傜役,见官免跪,县令也不能随便施以刑罚。不过这个顾景崇虽也是秀才,却从未在县学就读,而我们县学的李教谕最讨厌的便是身负功名却不走正道的人。”
元修扬了扬眉,似乎很意外这少年的通透,显然麦莛已经猜到了他会怎么做,才会告诉他这些消息。虽然他自己也打听得到,不过麦莛此举却是替他省了不少时间,不愧是县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秀才,聪明过人,此子日后必定大有可为。
“我明白了,此事过后,也有你一份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