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鸢鸢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做男人的威严。
以往就算爹爹骂她,也不像穆将军这般让她打从心底被震慑住。
或许是因为知道爹爹终究是爹爹,惹他老人家生气,顶多被骂两句也就算了;但得罪将军,一个弄得不好,可能就要被砍头了。
她含着两泡泪,一边修马蹄,一边在内心自省——
『我见过的世面还是太少了,在驵侩界跟男人们平起平坐,就以为自己真的很了不得了吗?这里的人态度和善了点,自己居然就放肆起来了吗?说到底,要不是因为自己是个姑娘家,他们的态度会这样客气吗?不希望因为是姑娘家而被看不起,但自己却又无意识地在利用身为姑娘家的优势……』她愈想愈气自己。
“姊姊,你为什么哭?谁欺负你了吗?”鸣儿关心地问。
“没有,没有人欺负姊姊,是姊姊自己不好。”
“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姊姊太任性,太目无尊长了。”
“就像我跟爹爹顶嘴,你就会骂我一样吗?”
“嗯。姊姊觉得很丢脸,平常都教你要懂礼貌,自己有时候却也会不小心对人做出失礼的事。”她抹了抹眼泪,不能在小弟面前做出坏榜样,她得振作。
“姊姊,道歉就好了。你教我的,人难免都会做错事的,错了就改,道歉就好了。”鸣儿反过来安慰她。
穆舜竹站在马厩外,听着这对姊弟的对话,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其实早上骂完她,看到她流泪,他内心是有点罪恶感的,因为他的观念是——男人不该让女人哭。
但是他不能放任她不吃饭,而他也不可能好声好气地哄她、求她吃饭,所以最后只能用命令的了。
盯着她一边流泪一边吃完,再看着她浑身是刺地跑出去,其实他很是挣扎,想着,她一定会很讨厌她,一定不会再理他了,该怎么让她愿意再次开口对他说话呢?该怎么对她解释呢?只是,又要解释些什么呢……
他不擅与女人相处,因为他不懂跟姑娘家说话的窍门。就像羊与马,明明都是长着四条腿且吃草的牲口,但羊听不懂马的嘶嘶,马也听不懂羊的咩咩。
昨晚他明明就只是问她几岁,还夸奖她是个俏人儿,照理说被夸奖应该是要高兴的不是吗?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生气了。
很明显的他们之间就跟羊与马一样,对话语的理解上有很大的差异,现在关系弄拧了,他也不晓得该怎么修复,只能干着急。
他一个人纠结了很久,还是只能在马厩外徘徊,迟迟走不进去,结果却意外听到一场良好的对话——一个很会教人与自省的姊姊,一个聪明贴心的弟弟。
“将军大人。”鸣儿偶然抬眼,发现他站在外头。
鸢鸢一看到他,连忙带着鸣儿对他行礼。“请问将军大人特地到马厩有什么事吗?”她尽可能把头垂低,不让他看到红肿的双眼。
“……我想问问何时会轮到我的马检修?”他随口找了个借口。
“请问将军大人的马是哪一匹?我优先处理。”
“呃……不,我的马我自己弄,你教我怎么做就行了。”他搔搔头。
“怎么可以让将军大人自己检修,这是我们份内的活儿。”
“其实我的马很凶,它原本是头野马,被我驯服的;除了我以外,它谁都不理,一不小心可能还会被它踢伤,所以我还是自己来比较好。”他说的是实话。
听他这么一说,她反倒被激起好胜心了。“真的吗?那我倒想试试它会不会听我的话。”她对马可是很有自信的,到现在还没有哪头马在她手里不服服贴贴的。
穆舜竹将鸢鸢领到另一个马厩,把鸣儿留下独自做事,避免万一她没搞定他的马,让它发起疯来,误伤了鸣儿。
“它有名字吗?”她问。
“它是野马。”
“我知道它是野马,您刚刚有说了。”
“它的名字就叫『野马』。”
“您没帮它取蚌正式的名字?”她惊讶,那是他的爱马不是吗?
“就跟你说了,它正式的名字就叫『野马』。”他再次确认了他们俩对同一句话的理解真的有很大的差别。
“我是说,它本来就是野马,您就直接把『野马』当成它的名字来叫,不就等于没给它取名字吗?就好比您如果养了一条狗,您不能把它取名叫做『狗儿』一样。”
“怎么不行?我营区里就有个兵士名叫『狗蛋』。”
“……那是人啊。”她真不知道该怎么讲了。
“人都可以取名叫狗了,怎么狗反而不能叫狗?”
“那您有听过人取名叫人的吗?”
“我营区里有个兵士家里生了个女娃儿,他就唤她『娃儿』啊。”
“够了,你们两个。我等着要看鸢鸢姑娘怎么驯服将军大人那匹悍马,结果你们一直在争名字的事。野马根本就不在乎它叫什么名字,因为它听不懂人话,它不知道『野马』是什么意思,你就算给它取名叫野猪、野狗、野菊花,它都不会有意见的。”
说话的是萧英绍,他从一开始就不着痕迹地尾随穆舜竹而来,实在是因为他太想知道,把鸢鸢姑娘惹哭后,穆舜竹会怎样收拾善后。
“好!野马,从现在开始你就改名叫『野菊花』,这样鸢鸢姑娘就不会再罗嗦了!”穆舜竹对着野马喊道。
“它是牡马,怎么能叫野菊花呢。”她替野马抗议。
“你的意见居然比马还多!”穆舜竹咋舌。
鸢鸢不理他,迳自观察着野马,喃喃自语:“看来野马今日心情好像不大好,我改天再帮它修蹄好了。”
“你怎么知道它心情不好?”穆舜竹好奇了。
“您看它独自在马厩里,屁|股对着门口,不大想动的样子,那就是它不想人吵它,可能心情不好,或是累了想休息。另外,若是肚子饿或不耐烦的时候,马会一直用前蹄扒地;而生气或讨厌谁时,耳朵会向后倒,露出牙齿。”
她又绕着马厩走来走去,用各种角度观察野马,然后问穆舜竹:“您说它原本是野马,那变成您的坐骑以后,有没有去势?”
“好好的阉掉它做什么呢?多可怜。”
“牡马去势后叫骟马,性情会变得温和,比较不会因发情而性格转趋暴烈。虽然骟马的爆发力不如牡马,但体能会比较好、四肢有力、耐寒,且成千上百匹骟马聚在一起也不会胡乱嘶叫,隐匿性佳,最适合成为骑兵的战马。”
鸢鸢还从爹爹那儿学过帮马去势的方法,虽然一开始很不想做,但久了也就习惯了,不觉得那有什么了。
“你说的那些我都知道,但我就是不想阉掉我的马。”
“所以您没有去势?”
“我当然没有去势。”穆舜竹不禁大声起来。
“这样不行,一定要去势的。”她认真地。
“你这女人……”
“我是为您好,没去势太危险了,一旦发情,很难控制的。”
“发情是天经地义的事,不然要怎么留下后代呢?”
“上了战场都不知道有没有命回来了,还指望留下后代?”
“就是因为可能没命回来,才更要留下后代啊!”
“我知道怎么去势,不会很痛的,我可以帮您。”她一副磨刀霍霍的样子。
“免了!”他怒拒,下意识地夹紧双腿。
“……”萧英绍一声不吭、兴味盎然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心想:『这要是不知内情的人路过听到,不知道会误传成什么样子。大将军被逼去势之类的。』
这时,野马转过身来了,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命根子差点不保,还用鼻子轻轻顶着鸢鸢。
“它蹭我,代表它喜欢我。”她眉开眼笑的。
“野马!离她远一点,她打算拿你开刀啊!”穆舜竹喊着。
“好孩子,去势后,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叫野菊花了。”她模着野马,假意哄着,其实是有点故意要闹穆将军的。
“别动我的马!我要留着它当种马,野马就是马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其它马全是太监,保证血统纯正,不会跟其它的马有染!”他几近吼叫了。
这下真惹得鸢鸢笑开了。这一笑,如沐春风,看得穆舜竹与萧英绍都有点飘飘然了。
也许是待在边防太久,太少接触女人的关系吧,满山绿草里即便突然出现的是一朵小小红花,这花儿也会显得特别抢眼。
然而,鸢鸢姑娘岂止是小红花而已,根本就是又大又艳的牡丹花啊!就算摆到外面的百花园里去,依然会是艳冠群芳般地存在。
两个男人不知不觉嘴角也跟着上勾,像被传染了似,呵呵笑起来。
蓦地,穆舜竹注意到萧英绍的视线与他的都是放在同一个地方时,莫名的一阵不快袭上心头,于是他开始赶人了。“你来马厩干什么?没事的话,还不快回去做你该做的活儿。”
萧英绍眯着眼,不以为然地道:“那将军大人呢?没事的话,您不如也跟小的一起回去,有好多该做的活儿等着做哩。”
“我得留在这儿,看着我的野马,免得一个转身,野马就被阉了。”穆舜竹说得很理直气壮。
萧英绍转头对鸢鸢道:“小辣椒儿,那我先离开了。”
“喂!你以后不许再唤鸢鸢姑娘小辣椒儿。”不知怎地,穆舜竹听到他这样亲昵地唤她,总觉得刺耳。
“这是为何?”萧英绍明知故问。
“人家有名有姓的,胡乱给人家取那带有讽意的浑名,岂不失礼。你这家伙讲话老爱带刺。”穆舜竹讲得头头是道。
“哦……”萧英绍挑起眉,“鸢鸢姑娘,是在下失礼了。”
“萧大人,快别这么说,小女子担待不起。”突然被这么恭敬地对待,她反倒觉得怪不习惯的。
“要不,以后你唤我萧英绍好了。”他露出极度温和、极有魅惑力的笑容。
她看了心头一惊,暗忖萧校尉是不是又怀什么鬼胎?可不能着了他的道儿。她谨慎地回话:“那怎么行,有失分寸。”
“不然,就叫萧大哥吧。”萧英绍口吻里有着循循善诱。
她考虑再三,最后还是顺从地叫了一声:“……萧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