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柔喜欢父亲胜过母亲,因为她对早逝的母亲没有太多相处的记忆。
最记得年轻的母亲偶尔带着年幼的她在家附近的湖畔散步,雪白的肌肤在绿盈盈的衣裳映衬下显得透明洁净,秀致的脸蛋彷佛是被绿萼托起的花蕾。从后方看去,雪纺纱裙摆拂在她母亲纤秀的小腿上,形成永志不忘的画面。
范柔母亲予外人的第一印象是娴静温婉,其实完全不谙主理家事。她极少关注丈夫的工作或家族关系,时间多半花在大量阅读和旅行散步两件事上。她的个人书房拥有壮观的三面墙的书柜,里面整齐置放了她长年大量收藏的书籍;她经常细心擦拭柜面和书本上的落尘,离开时会顺手上锁,禁止尚不知分寸的女儿钻进去抓起书本玩耍。那几年的岁月,家中每个角落经常看得到她走到哪便搁到哪的书本,书页里必然夹着美丽的书签,标记着她阅读到的页面。
此外,范柔记得母亲酷爱短期旅行,有时两、三天,有时一星期,多半独自完成,目的地不清楚,偶尔她会带着范柔上路,但机会不多,可能是爱静,怕吵闹,顽皮的范柔常令她难以驾驭,宁愿选择单独出门。
她分在范柔身上的时间不多,范柔记得母亲只爱观看她写作业,纠正她的答案和遣词用字,除此之外,她几乎不太管束女儿,范柔的日常生活由父亲信得过的远房婶婆照料着,但年纪不轻的婶婆只能顾及一大家子的三餐饮食,加以父亲生意忙碌,范柔因此像只放养在草原上的小马,拥有同龄女孩鲜有的大胆和自由。
范柔渐懂人事后回溯童年,她母亲其实对于作为一个完美的母亲或称职的妻子的兴致极为淡薄;她看似脾气好,对疏离的夫家亲族一切的冷嘲热讽或指桑骂槐均无动于衷,极可能的原因是根本不在乎,柔美的脸上不时带着若有所思的朦胧表情,有时发呆起来,连电话铃响也听不见,父亲喊她亦充耳不闻。
范柔不知道母亲是何理由喜欢再婚的父亲,姑且不论当时她父亲从事游走在法律边缘,家人怎么也搞不清楚内情的生意,光是她父亲外形浑似卡通人物“乌龙派出所”里的粗线条警察两津堪吉,横看竖看也没几分说服力足以娶得美人归。
行事作风不在标准范围内的母亲却是父亲的心头好。年幼的范柔不全然懂得夫妻关系的真义,但看着在外头嗓门粗大,三句不离粗话的父亲,一到母亲面前就挤眉弄眼,变得滑稽突梯起来,半句重话也不敢说,范柔认定那是爱的表现;套句亲戚们在背后嘀咕的悄悄话——她父亲将母亲当作贵森森的瓷盘,随便碰一下好像就会碎掉。
她父亲以外界无法窥知的心情长久珍视着母亲,理由范柔同样不得而知。
没人能真正说得清喜欢的理由,范柔这么认为。
至于讨厌的理由——有时也搞不清!
例如,夏翰青讨厌她,是不证自明的事实。
他很少正眼瞧她,就算瞧她了,也是隔着一层纱似地看不进他的眼底心思,就算他弯起嘴角了,以为是个笑容了,却不过是个似是而非的嘲弄。
范柔百思不解,他和她业务上没有一丝瓜葛,更别说对他产生威胁性了。若要勉强说有,那就是公司同仁私下戏称夏翰青为“地下总经理”,暗指他实际操控着公司运作的走向,那么身为总务部的小职员,也在他的掌管范围内,自然月兑离不了他的监督。可左思右想,她还是不认为自己确实得罪了他,除了他要求她到客户前当个赔罪替身,结果表现走钟之外,但那原本就不属于她的业务责任,怎能将过错都栽在她头上?
先不说夏翰青在公司视她为透明人,总是面瘫似地走过她身边,那份他要求范柔交出的检讨报告书始终过不了关。
过不了关的检讨报告范柔其实不很在意,她对一切形式上的规章作业从来都不在意,夏翰青显而易见的不友善才是引发她好奇的部分,过不了关令范柔得频频出现在他面前,正好给了她观察他的机会。
第一次将报告书送到他面前,他只花了五秒将全篇一扫而过,便将报告书掷回给她,连头也没抬,“格式不对,重写!”
忍着不发作,她对着他伏低书写的头顶做了个无声的鬼脸,回头找上人事主管张小姐,询问正确的文书格式,埋头重誊了一份送到夏翰青桌上。
第二次他同样只花了数秒审视,便丢出评语:“你学过作文吧?起承转合不符合就罢了,重点是检讨不出任何悔意,回去重写!”
她突然对他在这种官样文书上的一丝不苟大感奇趣,禁不住打趣:“悔意?唔……是后悔答应当替死鬼?还是后悔对客户说实话啊?”
“……”夏翰青蓦然一顿,接着掷了笔,挺身往椅背靠直,两臂环胸,仰起那张面瘫的脸瞅着她。
范柔至少撑持了半分钟,终究抵挡不住那两道从他眼里投射出的利刃,模了模鼻子道:“好吧,皇上请息怒,小的回去检讨。”
啊,真稀奇,范柔瞬间忘了生气。
这个男人作风低调,担任董事长特助多年,没有显赫的职衔,却不停有传闻他暗中主导了集团的拓展走向。倘若属实,简直就是青年才俊!她见过他温文和气地和客户交谈,展颜一笑时好似拨云见日,明明有十足本钱令人如沐春风,却要表现得俨若寒冬,生人勿近,到底有什么障碍?
她想起业务小林常说的:“没别的,他就是机车,了吗?全公司上下最机车的就是夏翰青,他真要当了大老板,老子就不干了。”
但范柔可不能轻言不干,长年舞蹈的身体锻链让她心智比一般人多了些耐受度。她花费了一个晚上的宝贵时光坐在书桌前,重拾中学时胡诌周记的本能,编织了一篇文情并茂的忏悔书。她是这么开解自己的:人人认为夏翰青不好相与,她自诩战斗力十足,如果能让难得龙心大悦的夏翰青认可,不就证实她实力非凡?她不介意让自己恶心一回。
适逢夏翰青出差,第三次的报告书隔了两天像回力镖一样又绕回她的办公桌上,恰巧来串门子的小林瞄了眼被退回的报告书,八字眉抖一抖,毫不遮掩地捧月复爆笑,险些栽倒在地。
精心编写的报告纸上被红笔圈划了几个错别字,旁边标注正确字眼,页尾空白处还挥洒了九个端正娟秀的钢笔字——“言不由衷,虚言浮夸”!
小林指着报告上的评语,满脸幸灾乐祸,“知道他有多机车了吧!连个小助理也不放过。”说完又狂笑出两排臼齿,回头见人就兴奋地宣扬。
范柔扁扁嘴,再有佛心,也忍不住气馁——夏翰青分明铁了心不给她情面。
她决定暂时罢工,不再和他周旋,五点不到便刷了下班卡,当晚连跳两节课的舞,大汗淋漓后胸口那团霉气才一扫而空。
睡了一个晚上的好眠,翌日,范柔神清气爽地到公司上班,前一晚的不快在喝下一杯现泡的抹茶拿铁后差不多烟消云散了。
趁精神饱满,她开始誊打无趣的厂商比价报告书。虽说无趣,做起来却远比虚无的检讨书要来得舒坦多了。
忙碌不到半小时,她的直属上司李主任无声无息地挨过来,站在隔屏后,手持一张A4大小的纸,面有忧戚地俯看下属,镜片后的眼神闪烁。范柔手离键盘,恭敬地站起身,耐性等候不具权威感的李主任下达工作指示。
李主任杵了好一会才勉为其难开口:“那个——范柔啊,这是刚从人事那里拿到的试用人员考绩通知……那个——怎么搞的?你被记了两个申诫——”
没等对方期期艾艾说完,她直接抢过那张纸,火眼金睛扫过上头的白纸黑字。
那是张正式发出的人事通知,上面详细载明了范柔的基本资料、职称和到职日,中间大大的格框清楚印了四个红字:申诫二次。底下详列触犯奖惩规章二条:一是不服从主管人员合理之指挥监督,屡劝不听;二是工作疏忽至影响公司声誉及生产秩序。
眼前立时浮现那张冷睨她的男性脸庞。
范柔一手扶着脑门,咬着下唇,暗暗吐纳好几次,按捺住握拳捶桌的动作。
她抬起头,笑得有点僵硬,宽慰不明就里的上司:“没关系,应该是误会,我等一会问问看张小姐。唔——就算是这样也没关系,反正只是申诫,又不会少块肉,对吧?”
李主任猛摇头,又点头,“当然有关系,试用期被申诫两次就得走人了啊。奇怪了,维利那件事听运输部的人说没事了啊;公司把别家客户的货及时调给了他们,对方就没再吵要额外赔偿了,怎么还要惩处呢?有这么严重吗?”
她又呆了一瞬,李主任见状,拍拍她的肩,郑重向她保证:“不用怕,我去找人事,这没道理,张小姐多少要看我这张老脸吧?”
“不用了,主任。”范柔回了神,又露出笑容,“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怎么会没事呢?接到通知不申诉的话三天后就得直接走人啊。”
“我保证没事。”她用力握了握拳作打气状,只差没拍胸脯保证。
执起那张通知单,她走出座位,离开了上司的视线,笑容立刻消失无踪。
比起被无端炒鱿鱼,夏翰青对她的强烈反感更令她为之颓丧。许久没尝受到这种被排斥的滋味了,尽管日久年深,昔时已远,她也已成年,再度尝到,并未全然免疫,滋味依旧苦涩。
放弃很简单,转身离开就行了,回到她原本的生活里,可以三不五时睡到日上三竿,和宙斯一群朋友喝酒夜游,比在这里被差使,做些不必太动脑的劳务有意思多了。
她沿着走道直走,穿过隔屏办公区,在往茶水间的岔路上停住脚步,踌躇良久。继续起步朝前走,越过独立办公室长廊,在最尽头的门前止步。
座位设在门侧旮旯角的秘书小姐疑惑地看住她,有礼地问:“范小姐,有事吗?”
“有的。”她叹口气,无奈地放下预备敲门的右手。“我找董事长。”
范柔今天不太一样。
至少和她平日没什么烦忧的形象相较,她是不太一样了。
当然这种不一样不致于影响到夏翰青的上课态度,他是个有始有终的人,最后一堂课必然会认真完成,无论分派给他的组员是谁,即使这名组员从头至尾火气比烘焙柠檬塔的温度还要高也一样。
火气飙高和夏翰青自然不无关系,他心知肚明,更加表现出一派泰然自若。美中不足的是料理过程因此失去了优雅性,例如在他出声阻止之前,范柔竟把自己当榨汁机徒手握住半颗柠檬,绷紧脸蛋咬牙挤出汁液;接着又从他手里抢过打蛋器,抿着嘴使出蛮劲往钵里搅和,手势粗野,几乎将一半混合液搅出钵外,沿着钵体淌下;必须剁碎牛肉时,她当仁不让拿起剁刀,像和这头牛有深仇大恨似地剁至稀巴烂还不停手;最失礼的是,每道菜完成后,他准备拍照记录,刚调整好摄像距离,成品霎时消失在镜头前,抬起头张望,一半已跑进她鼓胀的嘴里。
他冷眼旁观,她则绷着脸,亦不搭话,转过头和那三名富太太聊天时却又眉开眼笑。在公司以外的地方,没有工作上的必然关系,范柔对他的情绪就更直接了,但对夏翰青而言,她的情绪不过是展露年轻的肤浅,对他起不了作用。
课程结束,他有礼地向法籍厨师握手致意后,毫不留恋地走出教室。
看了一眼时间,他依约定驾车到五分钟里程的地点,一间位在静谧巷弄的义大利餐厅,左弯右拐才抵达巷口,找停车位时间比开车时间还要久。
地点如此隐密,自然是约定的对象不愿招引目光,他客随主便,赶赴这个意外的邀约;或许称不上意外,他隐隐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不知道这一天来得这么迟。
推开餐厅的玻璃门,沿着圆形走道,稍微环顾便看见了他的前女友刘佳恩,在斜对角靠窗的双人座上。即使傍晚日照不足,顶上灯光幽黄,她仍然是一室最亮眼的一个。
他面对她坐了下来,对着她喜形于色的笑靥,他回以有礼的微笑。
“还好吗?”他有风度地问候。
“还好。”她点点头,略倾下脸,“谢谢你愿意见我。”
他笑了一下,“我们不是敌人。”
“……”她抬起眼睫,一双美目仔细盯着他瞧,久违的目光重新落在他脸上,没有遗漏任何一处。然后叹息:“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没变。”
多么明媚的眼神,曾经一个流转,一个轻眄,都能勾动他的心绪;贝齿一露,笑容随之生辉,连薄瞋都能带出无限风情,很少男人能不为她所牵动。但,这些都是他喜欢她的理由吗?
不,善于剖析事理的夏翰青明白,这些都是附属的理由。他不轻易迷恋皮相,从他偶遇她的第二次,他便领会了自己被她吸引的原因——是她的神情,某个偏首微笑的神态,在眉一抬,眸光流动的刹那,触动了他体内的一个机关,让他愿意开启他深掩已久的心扉。往后的爱恋,萌生于那样的触动,逐渐根植。另一个理由是,与他的内敛相反,她是个在众人面前能够极其自然展现最美一面的女人,像花朵的应时绽放,没有一丝矫作或刻意的痕迹。
有时候喜欢一个人的理由,是因为对方有自己做不到的部分,而非找到同类。
“人怎么可能不变呢?”他轻笑。
即使并非意有所指,她听了还是面有愧色,“翰青,年轻总有想不清楚的时候。”
“是。无论结果是否如意,我们总能学到东西。”
至此,她似乎接不下去,轻咬朱唇,能言善道不是她的强项。
服务生送上菜单,她立即扬起了笑,“我推荐这一家的松露炖饭,你一定会喜欢——”
“咖啡。”他合上菜单,交给服务生。
那是不打算久留的意思,她面色黯下。
“佳恩,你今天有什么话想告诉我?”他两臂交放桌上,倾听的姿态。
她长吁口气,慢慢凝聚勇气,看着他的眼睛。
“你——恨我吗?”
他瞬也不瞬迎视她,答得很快:“怎么会?”
那是在心里演练过无数次的答案。
爱与恨镜像双生,不爱了自然无恨。
但还是不免忆起那一天,她离开他的那一天,慌张而不知所措,连道歉的言语都无法完整说出口,连一个正视的眼神也无法给予;她在一天内匆匆携走同居寓所里属于她的东西,想来几天前就已经准备好了。另一个男人强烈的吸引力足以让她在短时间内下了决心,彷佛过去一年多来他和她相处所累积的重量,一遇上与另一个男人短短两个月激迸出的火花,瞬时灰飞烟灭。她莫名焦灼与神不守舍的画面记忆犹新,她来回踱步了十分钟,才一鼓作气向他披露出男方身分,他除了震惊,心里亦有了数——除了殷桥,谁还会有这样的魅力?
即使在两人的热恋期,她也不曾这般意乱情迷过。一眼看穿的失魂,让夏翰青断然放弃了追问与挽留,不须为难一个已经深陷火宅的女人。
那么,他们之间还剩下什么呢?时间,他们仅剩下的就是时间,时间终于站在了他这一边,把她带到他面前,叩问他这个当初她无暇思考的问题。
“我原本以为,后来你把妹妹介绍给殷桥,是因为恨我。”
“不,你多想了,是因为他们合适。”
她困惑地注视他,“你不怪殷桥?”
他嘴角微勾,没有正面回答:“他也吃了不少苦头。至于我这个妹妹,她有她自己不知道的潜力。”
她怔愣了片刻,又望向他,“翰青,我想知道,你当时为什么不留我?”
“你希望我留你吗?我可不这么认为。”
她垂下眼,若有所思,“或许,当时你要是留住我,对大家都好。”
此言一出,他骤然笑了,啼笑皆非兼荒谬的冲突感令他只能以笑声表达,但他很快止住笑,他不想令她难堪,他们毕竟好过,他们都不是胜利组。
“佳恩,我们都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如果学到了这一点,也不算白忙一场。”送来的咖啡就在眼前,他手执杯耳,尝了一口,果然风味独到。
刘佳恩对餐厅的选择品味依旧上乘,他很满意自己在这样的时刻,心思仍有余地品尝到嘴的东西,他比自己想象中理性得更彻底。
然而,刘佳恩思考的是另一回事,“我最近一直在想,人生有时候走上岔路,也许是为了更坚定原本的道路是正确的。”
他一听,扶着下巴沉吟,再端详着她,肯定了一个事实——她从来就不曾真正了解过他,如此轻易地作出试探,是因为他始终表现出的谦谦君子吧?她不明白那和宽容与柔情无关,而是教养与尊严使然。
这一点不能怪她,他从来就不那么冀望让别人了解,甚至回避被了解的可能。他放下咖啡,柔声道:“不是每一条岔路都有必要回头,继续走下去也许会有另一种风景。”
她将手叠放在他另一只手背上,口气急切起来:“人不能有重新选择的机会吗?如果我告诉你我愿意——”
“佳恩。”他制止了她,缓缓抽离手掌。“好好生活吧,你可以的。听说你服装生意做得很顺利,祝你成功。”
“你还在注意我的讯息?你还在关心——”
“如果你愿意,我们还是朋友,有需要帮忙还是可以跟我开口。”
“……”
释出了善意的同时,他也为两人关系下了注脚。他接收到她眼里流露的强烈失望——这正是他不点餐的原因,他们今晚不会再有更多话可以说了。
再尝了一口咖啡,他放下一张千元钞,起身道别:“我晚点还有事要处理,不能多留了,有机会再聊。”
“翰青,我弄错了,你变了。”刘佳恩也站起来,幽幽看住他,带着自我解嘲的口吻。“就连身上的味道都不一样了。”
“……”他不明白她是话中有话,还是指他使用了她不熟悉的古龙水。
“你今天整个人都是柠檬香。”
他立刻恍然大悟,加以解释道:“大概是今天下午料理课做了柠檬塔沾上的。”
“还是这么喜欢料理,改天做顿饭请我吃吧,很想念你的女乃油海鲜炖饭。”她半认真半玩笑抛出邀约。
挥挥手,他不置可否,转身走出餐厅。一路暗忖,刘佳恩忘了,他从不轻易给出承诺,过去是,未来也是。但她的确提醒了他,他身上围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柠檬香气。太怪异了,整堂课他明明穿上了围裙,离开料理厨房前他是彻底清洗过双手的,即使衣衫微沾上汁液,为何没有逐渐散去的迹象,反倒更加浓郁呢?
坐上驾驶座,扣上安全带时,右侧西装口袋呈鼓起状引起了他的狐疑;他一手伸进口袋,抓出了意想不到的不明物,摊开一看,竟是莫名其妙的半颗榨干的柠檬;往左口袋一掏,同样掏出了另外半颗榨干柠檬。
他干瞪眼好半晌,终于想通了。
好个范柔!竟趁他不注意,往他披挂在椅背上的西装口袋塞进厨余,这种幼稚的恶作剧若能令他失态,她也太小瞧他了。
呵口气,他皱着眉把柠檬皮扔进垃圾袋,放进置物箱,发动引擎,忍不住回想——她到底是何时行使这个恶作剧的?
一室的男人鸦雀无声,等着夏翰青做最后的定夺。
他在手机上和财务主管你来我往,拟定好数字,待对方预估出成本和最大效益,以及可期待的年营收后,又推翻预设,再拟另一数字进行试算;接着在电脑上逐条重新审阅并购意向书,一字不漏,反复斟酌。一刻钟后,他抬起头,对为首的总经理道:“以股换股不可能,他们去年是亏损的,我们看中的是他们的专利技术,意向书已经写得很明白,我们全盘承担他们的债务,但一分钱都不给,能退让的部分是厂房土地,可以考虑以现金承购。”
“但是刚才他们透露有条件更好的买家——”
“是吗?意向书上不是有一条双方谈判期间禁止与第三方进行交易?这一条是有法律效力的,他们难道背着我们在找买家?我不认为这对他们有利。”
夏翰青眼神坚定,没有妥协余地的意思。对方会意后颔首,拿起文件,率领了两名部属走出休息室,三度进入会议室。
三进三出,夏翰青略有不耐烦,优势十分清楚的一项并购案,出马谈判的是另一派股东推介出来的总座,竟无法掌控利基点,延宕了两小时仍未拍板定案。负责起草并购意向书的是夏翰青,他临时被通知赶赴现场支持,应付随时变卦的结果。他站在会议室外,等候了半小时,终于见到双方人马起身,递手互握。在场的秘书发了个成交的简讯给他,他收到后,未留下道恭喜,又兼程赶赴新厂开工动土典礼现场,与他父亲夏至善会合。
仪式一结束,夏翰青与父亲并行在人行道上,等着司机将车开出停车场的空档,他报告了并购案谈判结果,夏至善则与他就二女儿丹青的订婚日期交换意见。他翻看了备忘录,提醒了当月会撞期的重大活动,夏至善同意再与男方家长商议。
闲谈了一会,他父亲负手仰望天色,忽然道:“听说你把总务部的那个小助理大动作开除了,真有此事?”
他安静了一下,谨慎答复:“谈不上大动作,也称不上开除,一切照规章办理,她的确不适任,既然是在试用期,不合格自然就不再继续聘用。”
“是这样吗?翰青。”夏至善看着他,以不解的目光,“哪一点不适任了?你任意调派一个总务部的职员替运输部收拾烂摊子,名义上已经说不过去,事后问题也解决了,照理就算她有表现不合宜的地方,口头申诫也够了,何必大费周章寻两条罪名让她走人?”
他父亲一番话已把前因后果和盘托出,显见有人越级求援了。
“我派她做的事和专业性无关,她不服从命令,又毫无改进之意——”
“翰青呐,我不是外人,这些理由说给李主任听就好了,你弄走的可是他的下属。我记性可不差,维利是你去年私底下主张不须再争取订单的客户,主要是订单大幅萎缩,合作条件又苛刻,利润不高,根本是交情服务。照理这次他们有意见,按合约走就行了,他们若不满意,撤销订单是求之不得,你却反其道而行,带着人登门赔罪。运输部不知情,倒欠了你人情,业务部也感激你替他们保住客户,可倒霉的怎么反而是不相干的总务部了?”夏至善眼皮底下闪过一瞬电光。
父子相视几眼,不言而喻。
夏翰青没有反驳,等于默认了被他父亲挑明的动机。他无心解释,亦不愿就此退让,反而试探性提出要求:“爸,我从不干预人事,这点小事由我作主一回不为过吧?”
“就因为是小事,你才不该沾手。为了一个小助理惹人非议也罢,我还得跟老李打个招呼,免得人家以为我不把老朋友当回事。这件事就照我的意思,把处分撤销了吧。”夏至善不以为然地甩手。
车子一停靠,夏翰青为他父亲拉开后车门。夏至善就座后,降下车窗,语重心长地对伫立在车边的儿子道:“我看范柔挺机伶的,身为主管无非是找员工好处,不是找碴,这事处理得可不像你。”
夏至善座驾一远离,夏翰青拿出手机,立即拨了几通电话回公司,有技巧地旁敲侧击相关人等,探知了范柔不为人知的份量。小小新进人员,竟能驱动他父亲接二连三偏袒表态,她和夏至善的特殊关系可见一斑。
要对范柔的存在视而不见虽有某种程度的困难,顺他父亲的意却是他一贯的作风,只能在其中找到平衡点了。
撤销处分不难,回公司后,他给了人事室一个理由:范柔提供了有用的意见在解决维利的麻烦上,足以抵销一个申诫。剩下的一个申诫留着,代表他并非师出无名。
接到指示的张小姐如获大赦,不必再面对总务部李主任那张万年委屈的老脸让她松了口气,她连说三声:“太好了!”
夏翰青假装没注意到张小姐一脸愁容戏剧性地松弛下来,他若无其事走回办公室,却没料到还得应付上门兴师问罪的范柔。
接到通知的范柔直奔他办公桌前,一双乌溜溜圆眼似探照灯朝他脸上打转,他完全放下公务,好整以暇迎战。
她今天没梳成丸子头,一头浓密的长发垂散,遮盖住肩臂和前胸,超短版白色上衣,一抬臂肚脐显然就会招摇出来见人,搭配了说不上来是休闲裤还是机能运动裤的黑色五分裤,不用看也猜得到,她底下一定是穿了双动感十足的运动鞋。
她这哪像来上班的?分明是来兼差的。但不管是上班或兼差,他不准备借题发挥,直觉告诉他,在他模不清她底细前,化敌为友会是暂时较明智的选择。
她杵在面前直瞅着他看,那直勾勾看进眼底,似曾相识的神态让他想起他小妹夏萝青,这又是哪招?
他准备好接招,范柔却没说什么,递了件公文夹放在他面前。他伸手翻开,里面赫然躺着一份检讨报告书。
“我重新写了一份,不知道这样合不合格?”她语气意外地平和。
检讨报告此刻已无实质上的意义,但她这样眼巴巴送上来,让他不得不当回事审阅。
报告乖乖用上了正式格式,叙事语气不卑不亢,使用尊称式不再以调侃口吻,重点十分明确,不似前几次含混其辞中隐隐夹带打趣意味。他过目了一遍,眉一挑,以询问目光望着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可以了。这件事就这样吧,你可以继续待在总务部。”他亲口赦免。
得到允诺,范柔嘴一咧,笑容立现,“那夏先生是不是该跟我道歉了?”
“道歉?”这唐突要求令他打直了背脊。
“是啊,您乱安我罪名不应该道歉吗?”她一脸理直气壮。
这女孩的思路真惹人啼笑皆非,她果然不能以常人眼光度量。会有这样的反应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严重缺乏社会性,通常是娇生惯养造成;二是有人撑腰,第二种可能性超过七成,因为撑腰的力道还不小。
夏翰青慢慢起身走出座位,与她面对面站立。
一小股来自她身上的香甜味无可避免地侵入嗅觉,他缩了缩鼻腔,集中心神。
这次他再度审思这个问题:范柔和夏至善的真实关系,属于何种层次?
他父亲对范柔的偏爱显而易见,就他多年观察父亲心得,夏至善行事谨慎,却从未隐瞒夏翰青其他外室的存在,甚至于不便分身探视时,毫不避讳让儿子执行私密的联系工作。夏至善对儿子的信任无庸置疑,多年来也与外室的关系极为稳定,在长年维系家庭内外平衡的情况下,有可能静极思动,百忙之余,对感情产生了新的向往吗?就算真有异心,对象可会是这名毫无风情的女孩?
撇开性情不谈,除开年轻活力,夏翰青一时找不出范柔让人着迷的特别之处。当然各花入各眼,对许多上了年纪的男人而言,年轻可是千金难换;他们迫不及待接近青春,以为就能感染青春,驱走心理上的黄昏,但他委实不愿这么臆测自己的父亲是否也走上同样的路数。
以夏翰青的眼光而言,范柔那张浓发中露出的脸蛋,和夺目的标准美人有段距离;她五官甚为稚气,有着粉晕的好肤色,但缺乏柔媚;两颗黑亮眼瞳虽散发着机伶,却也予人不安分的印象;大概有经常性运动的习惯所以身段紧致,可举手投足却十足中性化。从里到外,她活月兑月兑是个好动的女孩,却在这里谋一份单调且需要投注大量细心的杂务工作,图的是什么?若说她别有企图,以他的身分,她该处心积虑笼络他才是,但她那随心所欲的言行根本背道而驰,他可没忘她对他行使的幼稚恶作剧。
“那你把柠檬皮偷偷塞进我外套口袋里该不该道歉呢?”他不愠不火反问。
“……”她怔了两秒,不以为然嘟起嘴,“这种小事怎么能放在一块比?”
他甚为惊讶,微眯眼,“你认为任意恶作剧是小事?”
“——也不是。是那些太太说你老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要是能看到你跳脚一定很有趣。我想你既然有洁癖,就想了个点子顺手做了。可惜你离开前都没发现,她们很惋叹。”
他微愕——想看他跳脚?她把他当成娱乐对象?
回想那一天,他的确曾纳闷那几个太太交头接耳一番后为何不时觑看他?女人无聊时凑聚在一起果然只会搞些蠢事,然而洁癖这一点习性,她的确观察入微。
“乱安罪名的说法我不同意,你的确犯了错。”面色一整,他回归主题。
“可您要求新人都不能出错,根本是非战之罪。”她反唇。
“公司既然对你有某些礼遇,对你有较高的要求不合理吗?”
“……”她静默片刻,若有所思。“夏先生很不希望我留下吧?”
“……”他一顿,静默不言。
“夏先生对我有误会么?”她微歪着脑袋的模样像被谜题困惑的孩子,脸上没有一丝委屈或沮丧。
“——我对员工没有预设立场,也没有私人好恶,你多心了。”这话说得不是不心虚,他做得到面不改色,却有预感在这点上和她抬杠必定没完没了,他相当识时务,处理事情的方法不止一种,不必要的坚持只会制造障碍。“这样吧,如果我道歉可以让你好过些,我愿意说抱歉。”
范柔一听,眨晃着黑眸,唇边慢慢绽出笑意,那心思他无从揣测,但她这一笑确实令他暗松了口气。
“夏先生真辛苦。”她没头没脑落下一句乍听体贴的话。
“辛苦?”
“是啊,对一个不喜欢的员工说抱歉很辛苦吧!”
他一时无言,看着她抿着笑意转身离开。
他闭了闭眼,突然感到疲惫。迂回了一圈,他不但向她道歉了,还遭揶揄,这个范柔,颇有令人不得安宁的本事。
十天了,范柔扳指一数,那天在夏翰青办公室对谈一席话后,她整整有十天没和他说上话了。他要不是行色匆匆,就是外出公差时间增长,即使偶然错肩而过,他目光直视前方,连普通的招呼都免了。他无视她的企图太明显,虽然他喜怒鲜少形于色,那微细的表情变化她还是感受得到,他避免和她打交道。
以夏翰青身分来说,避开她是很容易做到的事,他行动自由,不必被管束,进出公司有自己的时间表,事情交代下去即可;范柔的时间被捆绑,行动受限制,得完成上司交办的工作,在公司见不到他不算稀奇。
无聊倒不致于,每天下午茶的欢聚提供她不少乐趣,顺道吸收了公司各部门的八卦轶闻以及业界秘辛,时间过得轻松愉快,可就因为轻松偷快,她才惊觉自己像来公司结交朋友的,浑忘了初衷。
思及此,她愁闷起来,在公司各处闲晃,走着走着,瞄到背影窈窕的董事长秘书在前头端着托盘,托盘上是一壶新茶,准备送进董事长室,她一个箭步上前拦截,“我来我来,您休息吧。”
秘书小姐惊愕地看着托盘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助理就地捧走,愠恼道:“你别这么粗鲁嘛!真是——”
“美女,别生气,给你一颗糖,嘴甜甜。”范柔朝她朱唇塞了一颗小熊软糖,兴高采烈地跨步进董事长室。
正巧放下电话的夏至善见到范柔,眉开眼笑起来。
范柔将茶端上桌,斟了半杯茶液,恭敬地双手奉上。夏至善接过,打量了她几眼,抿了口茶,“小柔脸色真好,爱跳舞的人就是不一样。”
她笑而不答,垂手站在办公桌前方,十分乖顺的模样。
“看你做得挺好,老李说你工作效率高,和同事处得也不错,你要是做出兴趣,可以考虑全职来公司上班,到时给你个适当位置。”说完打趣地笑了几声。“就怕你家人有意见。”
“工作还好,就是……”她打住不语。
“怎么?翰青又找你麻烦了?”
“没有,他最近太忙了,我几乎见不到他。”她垂下眼,没来由地腼腆。
“嗯,最近公司南北都在扩厂,他去盯着。你也知道他就是这样,这些事有专人管着他也不会放心。”
“是,夏先生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所以比别人辛苦多了。”
夏至善锐目闪过精光,手指在桌面轻敲,状似盘算,不久蔼声道:“明天他回来,我让他请你吃顿饭,好吗?”
她听了乍喜,瞬间又一脸忧色,噘起嘴来,“他不会答应的,他好像对我有成见。”
“我让他去他能不答应?不了解才会有成见啊。”
她转忧为喜,笑盈盈致谢:“谢谢董事长。”
“小事一桩,不必谢,过来!”夏至善招手,她依言靠近些。“你知道我帮你不是为了那桩案子吧?”
“知道。是——您举手之劳?”
“不,是我乐观其成。”他轻拍她的手。
退出那间气派的办公室,她唇瓣抿成一直线,刚才娇俏的表情隐没了。
她又作弊了,让夏至善助她一臂之力就算是作弊,称不上实力,可兵不厌诈,夏翰青不也暗中使计赶她走?
接下来几天,夏翰青是回公司了,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明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经过他的办公室却空无一人,桌面干干净净,没有工作过的痕迹。
周末过去了,新的工作日到来,夏翰青一如平常出现在公司,连续两天经过她的座位从未稍作停留。范柔想,她的王牌失灵了,夏翰青有主见得很,看来他父亲也无法轻易左右他。反面想这算得上是好事吧!至少他保持个人意志,不屑虚与委蛇。这样开解自己感觉良好多了。
今天范柔打算加班一小时完成工作,眼角余光瞥见夏翰青和两位主管一道走过来,出入口就在她身后,应是陆续都要下班了。她低下视线,继续誊打报表,等着一干人等快步越过她。
过了好半晌,一股明确的男性气息始终盘桓在周围,并未散去;她大惑不解,仰起脸,和一声不响俯看她的夏翰青打了照面,她停下双手,僵坐不动。
“今天准备几点下班?”他瞥了一眼腕表问道。
她呆了一下,左右张望一回,办公室职员几乎走光了,独剩她一个。她赶紧道:“我大概加班一小时,我会记得关灯和空调的。”
“加班完你要是没别的事,我想请你吃个饭。”他表情无异状,口气像在吩咐公事。
“……”她面转错愕,他不是想和她形同陌路吗?
“不是说自己是新人?请你吃个饭顺便告诉你在这里工作的注意事项,省得你以后惹了事还说是非战之罪。”许是见她表情古怪,他多加解释几句。
“……”她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自在一点。
“怎么?有事?如果没空改天也行,不急——”
“有空、有空。”她醒了神,忙不迭应声。“唔——六点半前应该可以做完,我在电梯前等您。”
他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迳自走回办公室。
邀约来得突然,她晚上有两堂舞蹈课如何安排?好事多磨,范柔哀叹。
火速将手边工作处理完,晚上只能找代班了。
半小时后,两人一道走出公司大楼,范柔一刻没分神,两只拇指异常忙碌地往手机输送讯息。临时性的代班要求果不其然被宙斯断然拒绝,她转向其他舞蹈老师求援,连串乞怜伏跪的贴图送出,对方没给她半分期待,瞬即回复了连串无奈婉拒的表情贴图。
今天是什么日子?竟没半个人愿意慷慨与她交换这一晚!
她一面紧随着夏翰青穿街绕巷,一面低头盯紧手机萤幕,和一则则的即时讯息周旋,完全想不起是怎么走进餐厅就座的。
菜单送来,她心不在焉瞄一圈,随手一指其中一个选项,注意力马上回到手机弹出的讯息框,瞥见又遭拒绝的字眼,她火气陡冒,把传讯对象转回宙斯,发出长串威胁利诱的贴图和文字;一分钟后,宙斯愤愤回复,咬牙切齿答应代班,并趁火打劫要了一顿名厨大餐。
解决了开天窗的危机,范柔迫不及待抬首想向一路沉默的夏翰青致歉,前方座椅却空荡荡——人消失了!她引颈四处眺望,寻觅他身影的同时,才留意到餐馆的摆设和装潢;这是间复合式日式料理店,陈设普通,干净清爽却无令人惊艳之处,食客不少,看似附近的上班族和居民。
范柔的想象里,以夏翰青对品质的要求,他钟爱的用餐地不会是这种简单打发三餐的地方,这里距离公司只有五分钟步程,选择此处用餐显然是地利之便,夏翰青应付低阶员工的一餐果然完全不花心神。
等候了十分钟,夏翰青终于回座,手里拿着手机,应该是暂离座位回复私人电话。范柔的想象里他空闲的时间理应不会太多,果然两人双目刚对上,他的手机旋即作响,刚落座的他瞥了眼来电显示,也许没什么机密性,直接在她面前答复——“这件事没什么好考虑的,条件就是这样……”,“请他们经理直接回复我……”,“我要表达的很简单,那块地不值钱,我不会再加码,董事长意愿不会比我更高……”
范柔饶富新奇地看着他应对的模样。他略偏着脸,视线朝下,睫毛垂落,在秀挺的鼻梁边形成暗影;口气坚定却平静,表情温淡,未有明显的牵动,像是没有多少事能令他惊讶一样;对方说的话似乎过于冗长,他冷声提醒了两次:“说重点。”
谈话结束,他看向她,淡淡问了句:“事情处理好了?”
她点点头。
“不是说过了不急吗?今晚若有事就先处理没关系,改天再吃饭也可以,我不会扣你考绩分数的。”他面不改色道。
她暗讶,他方才一路上一直领头先行,两人没有交谈半句,却知道她迫不及待排开私事;他表面漠不关心,对周遭事物的观察竟如此敏锐,同理,在公司他是否也将她在角落的一举一动一囊括在眼里?
“夏先生对家里的妹妹说话也是这样严肃吗?”她兴起了好奇。
“……”他忽然直起眼,秀目闪现锐利。
“人人都知道您有三个妹妹。”
“人人都喜欢八卦,你犯不着跟着凑热闹。”硬直的语调透着不以为然。
“我也不是谁的八卦都爱听。”
“……”他揉揉眉心,整个人朝后靠,又作出双臂抱胸的防卫姿态。两人对望了数秒,他嗤笑道:“我有三个妹妹,她们个性不同,和她们说话方式当然不尽相同。反观你呢,我想你对谁说话都一个样,比方说,你对我说话就没有下属对长官的样子,这正是我今天要提醒你的,你平常的模样可不能原封不动搬到工作场域来,这样是会吃亏的。”
“我如果什么都不要,有什么好吃亏的呢?”
他皱眉,“什么都不要?没有人什么都不要,至少你不会希望得罪长官。”
“李主任人很好,不容易被得罪。”
“你是想说我气度不如李主任,容易被得罪?”
“夏先生又不是我的长官。”
“……”他面庞抽动了一瞬,冷哼:“我不是你的直属长官,但我可以做到你直属长官做不到的事。”
“知道啊,不就是个准接班人!”
打趣话一出,她上半身微倾,目不转睛注视夏翰青;他眉峰和额角部位隐隐抽动,微乎其微的,控制得很好,但眼睫速闪了几下,异样的眸光瞒不了人了,显示他正极力按捺。
看到眼前微妙的表情变化,她慢慢咧开嘴角,冷不防骤笑起来。好一阵子不曾开怀的她一笑不可收拾,身子跟着昂扬的笑声抖动。也许没有员工在他面前如此放肆笑过,秀气的脸罩上寒霜,动也不动,静候她自动停止发笑。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待她终于将一腔笑气从胸口净空,她收敛了坐姿,两手搓揉歪扭的面颊,学着他一本正经,“我是说,我没想把您当长官。”
夏翰青静静衡量着眼前人,直言道:“那么你想做什么呢?”
“想和您作个朋友。”她月兑口而出。
她强自镇定望着他,耳腮热热的,心头悬吊着,脑袋里却是喋喋不休的——范柔,你可真鲁莽,你非得吓着他不可吗?你从哪一点看出来他随和到广结善缘了?
不愧是夏翰青,他掩饰得极好,内敛不动,只是沉默下来。这个男人下一步棋前,总要经过再三斟酌。
范柔举杯喝口茶,暗吸口气,若无其事地笑道:“好啦,各位来宾,以上都是暖场开玩笑的,别当真。”给了他台阶下,也给自己台阶下,再扯淡下去,她在他心眼里就要烙下厚颜无比的印记了吧?
夏翰青稍顿了一下,一手撑着额角,唇角轻泄出一点笑意,范柔察觉出那点笑意和尴尬无关,近似“这点小伎俩也敢对我使出”的讥笑。
他从容招架,“承蒙你看得起,给我这个机会,没把我看作是自视甚高的长官,我看人绝不大小眼,我欣赏努力达成目标的人,不过——作朋友是另一回事,也要讲缘分的,你说是不是?”
“唔?我们几乎每天都会见上一面,缘分还不够吗?”
他诧笑,带着不可思议的口吻:“你看起来很活泼,爱热闹,我看起来像是会带给你无穷乐趣的朋友吗?”
“是不像,我也没这样奢想过。不过反过来想,若真是朋友,我也可以带给您乐趣啊。”
再怎么沉稳,夏翰青还是不免语塞;这一次无言的空白拉长了时间,显然这并非他擅长应对的话题。
两份套餐适时送上桌解了围,她举筷就要大快朵颐,定睛一瞧,发现主餐竟是一碗生鱼片丼饭,她看向夏翰青那一份,主餐是浦烧鳗鱼饭,心生一念,直接和他交涉,“介不介意和我交换?我好像点错了,我超不爱吃生鱼片。”
或许领教了她性格跳月兑的一面,夏翰青连展现风度的社交话也懒怠说了,动手便对调两人的餐点。接着,他从随身提袋里取出一组环保餐具,筷身上半截以天然木质包覆,下半截则是轻金属,整体制做得相当精细。
范柔兴味地端详他的餐具,一点也不惊讶,这和她想象中的他十分吻合,他不厌其烦地将自己和世界作安全的隔离,除了肉眼看不见的细菌,还包括某些人,她理所当然地想,她应该也在这些人当中吧?
用餐途中,夏翰青突然开口:“董事长很欣赏你,他很少和年轻人谈得来。”
她歪歪脑袋,“是吗?他是位聪明的长辈。”
“聪明?你只有这个感想?”
“唔——”她转转眼珠子,吃了块腌萝卜,“他完全不是个老古董。”
“……”他盯着她努动的嘴巴。“你喜欢和他相处?”
“坦白说,还好。”她不假思索,“和他交手并不轻松。”
“交手?”他对她使用的字眼感到好奇。“你只是员工,可不是生意对手。”
“是这样没错,但他也不是没有考虑的人。”
“考虑什么?”
“考虑给我这个工作划不划得来啊。”
“所以,看样子是划得来的。”他不禁笑了,那笑容有松一口气的味道。
“我爸爸的拜把子兄弟恰好是董事长生意上的朋友,介绍个工作不是太难。”她顺势解释。
“可以告诉我是哪一位生意上的朋友吗?”
“郭欣龙。”
夏翰青默忖半晌,思绪流过他微晃的眼波,“原来是人面广阔的郭议员,他拜把子可不少。”
“是谁介绍的很重要吗?”
“身为主管,了解自家的员工不为过吧?”
“放心,我这个人和你平常吃的有机蔬菜一样,安全无毒的。”
“我平常吃什么你怎么知道?”他眼神晃过一抹警戒。
她直言:“上次替您电脑做安全检查发现的啊。您每个星期都进去同一个买菜网,一定是帮家里订购食材,家里吃什么,您一定也吃什么。”
“——是吗?说说看你还发现了什么。”
“唔……您最常浏览的网页是各家购书网,料理网站,和一些医学知识的网页。和我猜的不一样,我以为您最常做的会是上网做股票交易,结果连转帐功能都没使用,要不是平常有专人打点,就是……”她顿了下来。
“就是什么?”
“——就是您不相信银行的安全交易系统。”
他噙起意味不明的笑,面上明显有层防备,“除了我提供的开机密码,你不会连我在其它网站的密码都破解了吧?”
“放心,不是说了我是安全无毒的嘛。”她夹了一片浦烧鳗放进嘴里,入口即化的绵密口感十分对胃,连配了几口饭,她继续说道:“再说,就一个小助理能把您怎样呢?您真想的话,把我弄走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他眉心一皱,“你的形容词不太恰当,没有人可以在公司为所欲为。再说,你还是留下来了不是吗?”
“如果不是董事长,夏先生会让我留下吗?”
这次他停筷了,鲑鱼切片从筷尖滑落。他视线与她交接,说不上来的眼神,灼灼有力地在她脸上梭巡一遍后道:“基本上,我坚持原则,但也尊重我父亲,这当中的拿捏,视情况而定。”
“明白。那——以后在公司可以请夏先生高抬贵手了吗?哪天董事长嫌我烦,干脆撒手不管,我丢工作事小,我爸老脸挂不住事大,他那个人挺冲动,要是找上郭议员抱怨两句,郭议员势必又找上董事长,董事长自然又怪罪您,绕了一圈,您又更不爽快了,想想何必为了我不开心呢?以后夏先生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万死不辞,使命必达。”
听毕,夏翰青眉倏地一挑,嗤笑了一声,白净的门齿闪现。范柔确定那是发自心底被逗乐的笑声,心情也跟着睛朗起来。
“没事电视剧别看太多,我们之间的关系怎么也用不到万死不辞这四个字。”他口气虽平淡,面容却柔和许多,嘴角漾着清浅笑纹。接着又垂眼道:“你怎么进公司的都是过去的事了,记得以后做事多考虑一下。公司有公司的规矩,别让人有机会说嘴。”
她听出了话里的善意,不再出声。夏翰青执起筷子,低脸继续用餐,不再发话,凝神进食的样子像在赶进度,他必然有下个去处。
范柔又定睛看住他,悄然叹息。
无法否认自己越来越喜欢瞧他了。模样只占了一部分理由,主要是不可测啊。他就像家里收藏的那颗透明水晶球,冰凉的球面像他恒常的表情,球体内分布的冰裂纹是他曲折的心思,看似通透,却无法透视出完整的纹理面貌,而通过球体看到的东西都呈现折射后的双影,就像从他眼里看出去,接近他的任何人或事很少是单纯的。
她如何取信于他?她的一门心思再简单不过,无论走的路再曲折婉转,她的心思只有一个。
两人的用餐时光在缄默中流逝。观察多时,夏翰青一向若非必要则不开口,明明口齿犀利,却好静寡言,她见识过他主持会议的能力,一上场可以滔滔不绝说明投资标的,亦可三言两语让质疑者噤声。也许是对象的缘故,面对一名低阶职员,他不须启动聊天的本能。
不说话也不致于尴尬,范柔正好观看他的吃相。和她父兄动辄酒酣耳热之际大放厥词,到处找人干杯迥然不同,夏翰青文雅得接近肃穆,一丝不苟,彷佛碰响了杯盘就会被记上缺点。瞥见他干干净净的桌面,不留饭粒残羹的碗盘,再看看自己的杯盘狼藉,她不禁赞叹:“餐馆一定非常欢迎您这种顾客。”
夏翰青但笑不语,他以纸巾擦拭完随身餐具,收拾好即起身道:“走吧。”
跟随他步出餐厅,范柔忽然问:“夏先生以后不上料理课了吗?”
他回头望着她,略显狐疑,“不了,我请了一名老师到府授课。”
“噢。”她本想接着说:“有钱人的玩法果然就是不一样。”为免破坏刚建立起来的和谐关系,话到嘴边随即转了弯:“那之前为何想上团体课?”
他坦言:“我想看看我在料理方面的能力是否胜过其他人,既然知道了就不必再凑热闹,一对一授课更可以专心。”
“……”她盯着他,点点头,惋惜道:“你不去了,那些阿姨会很失望的。”
他一愣,微露轻蔑。“我劝你年纪轻轻别老是和那些婆妈八卦,喜欢八卦还不如省点钱往公司茶水间跑就行了。”
“我才不八卦呢。”她噘起嘴喊冤,敬称也省略了,“她们每次说起你我还替你说话呢。”
“哦?”他毫无感激之意,“替我说话?你了解我有多少?不过也就是刻板印象,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再说,你花钱上了那么多次课,学会了哪道菜了?”
眼一瞪,她憋了几秒,忍不住回嘴:“你对我不也是刻板印象?我学会哪道菜,光说有什么用?你吃了不就知道了。”
“……”他盘胸看着她,半晌浅笑道:“是,我们或许免不了流于肤浅,轻易判断一个人。你对我印象如何,我可以猜个七八分,但你现在体会到了吗?我经常忍不住就教训起人来了,你会有兴趣和我作朋友吗?”
“……”她呆了呆。
啊!这个男人拒绝别人的手段真有一套,她总不能这样表态——“不用客气,我挺享受被教训的,良师益友嘛!”
范柔别过头,看向走廊另一端,转了话锋道:“夏先生晚点还有应酬,别喝太多酒,明天一大早还要赶到竹科呢。”
他一听,惊讶万分,想说什么还是保持沉默。
范柔看在眼里,想笑却忍住,正要向他道别,间隔一家店铺有家知名江浙菜馆走出一群食客,走廊上顿起喧哗。她和夏翰青同时循声望去,只见其中两名男性的嗓门和形容最特别,一高一矮,一壮一胖,彼此点烟后以三七步轻松站定,一手叉腰,舒惬地吞云吐雾,流露出浓浓的地方兄弟味,在明亮的廊灯下面目辨识度极高。范柔心一檩,暗喊:“毁了!”
夏翰青不疑有他,发出一声:“咦!”,他似遇故人,转身跨步朝那两人趋近,范柔不假思索,从后攫住他的手腕,朝反方向奔跑。
顷刻间夏翰青措手不及,莫名被范柔拽着在行人间左闪右躲窜跑,直到奔至五十公尺外的静巷后他才反抓她臂腕,施力煞住两人脚步。
“你这是干什么?为什么要跑?像见鬼一样。”他正色连声责问。
“不是……”她抚胸喘了几口气,咽了咽干涩的喉头,整个人又惊又羞,不知所云:“没事,刚吃饱,动一动消化一下……呃,我想起来还有事,先走了,保重!”
她匆匆拾起脚步,没敢再回头看他,一边咬牙一边低首前行。
此刻,夏翰青对她的负面印象想必又多添了一笔——偶发性的神经病。
夏翰青向来不喜喧闹,唯独这里的喧闹他无动于衷,并且乐于浸yin在交织着笑闹和演唱的背景音里,把他内心的声音淹没,暂停一切白天的思考。
店长大象递过来一杯威士忌,夏翰青抓了酒杯稍作摇晃,啜饮一口,吧台上的手机作响兼震动,他瞄了萤幕一眼,没有理会。
铃响几声停止,数秒后又再响起,对方极具耐心,不肯歇止。
大象忍不住好奇凑眼一瞧,把手机推近他,“接吧,把话一次说清楚,她就不会再抱希望了。”
“以前说过了,现在无话可说。”
“你知道什么才叫对女人说清楚?”大象看着他低垂的眼睫道,“该骂就骂,该发飙就发飙,手痒的话顺便把她送给你的东西在她面前一把火烧了或扔了都行,走的时候再重重摔一下门,指着她鼻子撂话:『从这一秒开始老子没认识过你!』,懂吧?把女人拱手让人再谦谦君子地祝对方幸福,还约法三章守口如瓶,那不叫说清楚,那叫留余地,她不回头找你找谁?”
夏翰青轻笑数声,仰首把酒饮尽,不以为意道:“我做我想做的,别人怎么想我管不着,会走的自会走,费这么大劲丑态百出还不如好聚好散。”
大象一听,冷不防伸出手掌贴在夏翰青心口,煞有介事道:“让我看看,你这是佛心来着还是忍功一流?你最好当心,别为了保持君子形象伤了心脉,想活久一点就要放肆一点,有益身心健康,好吗?兄弟。”
“你以为我没事来这里是为什么?”他将大象的大掌格开,脸上含笑,没让对方觉察他不习惯任何肢体的碰触,好友的也不例外。
“你有一个多月没来了。”
“最近事多。”
“事多?”大象低哼两声,“你的事多除了公司的事还有新鲜的吗?你看起来不轻松。”
新鲜?他脑海里快速闪过一对盯着他瞧的滴溜溜圆眼,圆眼里漾着被逗乐的笑意,他少有地恼起来,“我应付得来。”
背后又一阵哄闹声,对驻唱的乐团频叫安可。夏翰青笑了笑,示意大象再来一杯。大象取过空酒杯,灯光下面色忽现异样,两手继续忙碌调酒,若无其事道:“别回头,殷桥来了。”
夏翰青眼一掀,没作声,接了新酒,仰饮一口,酒液入喉,原本尾韵的辛香甘洌突然消失了,他坐着不动。
“稀客,你妹也来了。”大象低笑道,“看来殷桥真的转性了,婚前只跟哥儿们来的地方,现在竟带老婆一起赏光。”
“……”他依旧不作声,稍偏头往右后方望去,瞥见那副熟悉高大的背影,无论何时何地,殷桥一出现,总能轻易地聚光。他正和巧遇的几位朋友交谈,身边的夏萝青好奇地东张西望,一只手臂被丈夫紧攥着。
“翰青。”主唱小麦突从小舞台窜过来,递给他一张纸条,“有人点你唱这首,可以吗?”
他瞄了一下歌名,撇嘴道:“跟他们说弄错了,我只是救援,不是驻唱。”下了吧台椅,他拍拍小麦肩膀,“今天真的不行,我得走了。”
大象扳住他的肩,附耳道:“这里是你的地盘,殷桥肯再来,就是有意尽释前嫌,你何必让开?”
“可我今天只想避嫌。”他朝大象颔首示意,转身取道后门离开。
该有归宿的已有归宿,殷桥怎么想他无所谓,夏萝青对他的怨念不知何时能消解才是他心头的疙瘩。
手机倏地在口袋里震动起来,他走出后门,在午夜街道上拿出手机瞄了一眼来电显示,是疗养院,夜晚的医院电话,不会是吉祥事。
他镇定地按下接听,彼端出现急匆匆的声嗓:“夏先生,汤小姐有紧急状况,你是否来一趟?我们必须要联络到家属……”
他抚上胸口,感觉到笃笃快速的心跳,抬起头,一时竟茫然起来。
不,还不是时候,这几年被吓唬不止一次了,不都没事了?
还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
他喃念着,举起手,招了计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