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上电扶梯,还要穿过一段短短的地下街,从另一个出口出去。学生都往另一个方向,由于还很早,周遭上班族并不会太多。
“依棠。”
方先生突然睁大了眼,略微激动道:
“既然你没有不愉快,那我们之间是否还有希望?”
程依棠稍微被他吓了一跳。
“不,可是你……”她没能说完就被打断。
“那两个人我根本就不熟!是他们自以为跟我亲近而已,我和他们完全没有联络的。”方先生解释道。
那不是重点啊。他在别人面前彻底否定了她,这无关他们是谁。程依棠想要对他说明白:
“你……”
他却没有给她发言的机会。
“我知道!我没有在那两人面前承认你,这是我的错!但是你听我说,就只有那两个人,我真的不想让他们知道,不过,我的家人会欢迎你的!”方先生再次打断了她。
“你的……家人?”程依棠愣住。
“是啊!我之前说过了,我想带你回去,让父母知道我有个交往的对象,他们就能够安心了。我已经要四十岁了,所以你可以放心,他们不会挑剔我带的对象的。”
程依棠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他们也根本不是这样的关系。她感觉到他虽然笑着,表情却很僵硬。
“你……并不是真的想要和我成为朋友。”这瞬间她清楚了,无论是哪种意义上的,他都不是真心的。
方先生忽然伸手用力抓住了她的腕节,就像不会放她逃跑那般。道:
“我们都几岁了,真的假的也没差吧!而且你比我更糟,根本没有挑选的本钱啊!”
直到此时此刻,程依棠才发现,他帽沿阴影下的双眸,有点让人害怕。
她并没有在挑选谁,从头到尾。
“我无法答应你。”她镇定且冷静地道。说完这句话的同时,感到手腕一阵吃痛,男性的力气紧握着她的关节,令她无法动弹。
方先生瞪着她。
“为什么?我们不是相处得挺好的?你是嫌弃我长得不够体面,还是嫌弃我身高太矮,面包师傅的工作也还只是副手,都让你不满意吗?那你照照镜子,你又有什么资格能够嫌弃我?”
程依棠心里难受,可是仍旧坚定地道:
“我并没有嫌弃你。但是,我没办法答应你。”
方先生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变得有些愤怒。
“你——”
就在他扭曲着脸孔,企图用蛮力将她拉走的同时,程依棠眼角余光瞥见一个人影从旁边出现,在瞬间探手抓住方先生的膀臂,并严厉地道:
“做什么?放手!”
是孙时延。他像平常搭着提早的车次,然后经过每天都走的路,结果见到了程依棠又被人动粗的景象。
“你是谁?!”方先生大吃一惊。
那是重点吗?
“我叫你放开她。”孙时延施加腕力,几乎要把对方的骨头捏得作响。
方先生痛得五官都歪斜了,只能松手。
“你……我们认识,正在谈事情!”他抚着自己发疼的手臂。
“你再不滚,我就报警。”孙时延根本没有要信他。
“什——你没听到我说的吗?我们是认识的!”方先生瞪大双眼。
孙时延懒得理他,掏出口袋里的手机准备拨号。
方先生见状,吃了一惊。
“等、等等!好吧!我会走,我要走了!”他边摇手边后退。若是真的上警局,父母听到风声,他就完蛋了。
“方先生。”被孙时延护在身后的程依棠往前站一步。“我无法答应,对不起。所以请不要再来找我了。”她向他深深一鞠躬。
方先生看着她,最后狼狈地哼了一声,转头离开了。
孙时延睇住程依棠的侧脸,半晌,才道:
“你难道是事故体质?”事件始末他没有兴趣,所以也不想问。
程依棠低头,笑了一下。笑容里却带着些许苦涩。
孙时延的角度并没有发现,只是看到她露出一截洁白的颈项,皮肤上的几绺柔软发丝,细微地飘动着。
“去公司吧。”她轻声道。
抵达部门的时候,还没什么人,没有多久,职员陆陆续续到来了,大家开始着手自己的工作,一切就像平常一样。
包括程依棠。她回信,打文件,然后去开会,就如同之前的每一天。
孙时延坐在座位上睇着她。
“……有点奇怪。”说不出哪里,不过,就是一种因为他总是看着她而才能察觉到的细小异样感。
听见他的低语,旁边的女同事凑过来。
“什么东西奇怪?”以为他遇到了什么不会处理的地方。
孙时延道:
“不是东西。”
“欸?”女同事不明白,但见他没有要把话题继续下去,也就不再追问。
中午,女职员们惯例找程依棠一道去用餐。
“我有点事要处理,所以你们去吧。”她微笑道。
众人听她这么说,都认为是工作上的事情,也就体贴地离开了。
孙时延看着她走出部门。
跟他没有关系。虽然跟他并没有关系,不过——
“啧。”他推开椅子站起来,在走廊另一端发现了程依棠的背影,于是跟了上去。
走了一段路之后,来到了几乎不曾经过的建筑物一侧。
她忽然消失在转角处,孙时延上前,看见了安全门,便伸手直接推门走了出去。
“咦?”程依棠坐在阶梯上。她原本把脸埋在双肘间,听见开门的声音,抬起头来,见是孙时延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还好不是在哭,那他不晓得要怎么办。孙时延站在一旁睇着她。
她袖口露出的腕节,有一圈瘀痕。
因为这样,他放开撑着金属横杠的手,安全门便缓缓地关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他直接问。
“我……我还以为只有我知道这里呢。”她并未回答他的问题。
如果不是跟着她,他的确不会知道。孙时延没有接续她的话,仅道:
“你干嘛坐在这里?”说的有事要处理,果然只是借口。
绕不过他的提问,程依棠只得道:
“我觉得有点闷……想吹吹风。”她一下子想不出更好的理由。那他来这里是怎么了?她应该把地方让给他吗?无法理解他的用意,她只能自己猜测,道:“如果你要用这里的话,那我……”
“我没要用。”孙时延否认。
“是吗?”程依棠起身的动作停住,犹豫着没有坐回去。随即想到自己应该趁机会走开,避免两人独处的情况。
但是,她其实没什么余力顾及这些了。
孙时延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她脸色的细微变化。
就算这里有对外窗,终究只是楼梯间,难以构成吹风的条件。他吐槽的话语到了嘴边,结果并没能说出来。
不过因为他没再讲话,两人的对话中断了。
他就仅是看着她。
有好几分钟,弥漫着微妙的安静。最后是程依棠先开口。
“你不去吃饭吗?”来这里到底是要做什么呢?
闻言,孙时延问:
“那你呢?”
“啊,我……我没什么食欲。”这并不是说谎。她抿了下嘴唇。
孙时延道:
“因为早上那个人?”
他目睹了那样的情况,不知会怎么想?一般大概是会看成感情纠纷了吧。若要解释,可能会变成是在讲对方坏话,程依棠不想那样。
而且,这原本就是她自己的事,不需对人说明。程依棠安静了会儿,最后道:
“我好像……总是让你看见难堪的一面。”她苦笑了下。
不管是身为学姐还是主管,她都觉得自己太失态了。
孙时延无法理解她这句话。
“为什么要为被怪人缠上的体质而难堪?”就是运气不好罢了。他也经常被缠,虽然那些女性没那么怪。
体质?这是他第二次这么说了。程依棠有些愣住。
“体质吗……体质啊。”她淡淡地笑了。原来不好的遭遇,也可以用趣味的角度来看待。“怪人……是奇怪的人啊。”她有点自言自语。
“就是这样。不是你的问题,所以你没必要觉得难堪。”孙时延对她道。因为他也是如此理解自己遇到的纠缠。
程依棠一怔。他从头到尾没问怎么回事,应该是完全不晓得事情始末的。
“你为什么,能如此确定地说不是我的问题?”一不小心,她将心里所想说了出来。
孙时延淡淡道:
“大概跟你没有听信我的传言一样理由。”
“呃……哈哈。”她忍不住笑了。
为何会如此,其实她无法好好地描述出来。
只是,尽管她总是告诉自己,错的人不是她,却经常还是会怀疑,为什么遇到这种事情,究竟自己是哪里没有做好?
像是被安慰了似的,程依棠垂下眼眸,柔和地微笑。
孙时延不过就像平常那般实话实说,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发言带给她慰藉。倒是有一件事,他现在想要讲出来。
“虽然你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可是什么都要面面俱到,顾虑他人心情,你不觉得很累吗?”身为造成她改变的关键,他认为自己似乎有一点责任。
程依棠看向他,总算能够露出自然的笑容。她道:
“不会的。我这样,是为了我自己,我想要成为一个不会讨厌自己的人。”就算没有人喜欢她,可是她会喜欢自己。
虽然,这种话有点奇怪,却是她心底真实的心声。即使这不大容易说出来,但她觉得可以告诉他,一定是因为,他是当年帮了她的那个人。
孙时延听到她这么说,不禁凝视她的笑颜。
在他脑海深处,这张脸上,那时令他无法忘记的空洞表情,变得模糊了。
取而代之的,是此时此刻在他面前的这个笑容。
明明意识到了自己又在看着她,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移开视线。
程依棠的声音,在他耳里听来,就彷佛水晶般清脆。她道:
“你对我有恩,这句话是真的,因为你当时的帮助让我想要努力也是真的。不过,最后的结果会是我自己得到。”那时候向他坦白这些,是不是给他压力了?仔细想想,这不是很沉重吗?因为一件小事而改变了他人的人生,或许有的人会因此感动,可也有人会困扰吧。程依棠不是很明白,但真心希望他不要因此太过在意。
孙时延只是看着她的脸,没有讲话,也没有动作。
程依棠在他这样的注视下,感觉有些困惑。即使已经解开了他最初的视线之谜,此刻却又让人不明白了啊。
但是,一定不是负面的意思。这点她倒是有自信了。
因为他不说话,程依棠只得道:
“好像有点饿了……你也赶快去吃饭吧。”
要离开,就得打开安全门。孙时延站在安全门旁边。
于是她走了过去,伸手推开门,并且朝他笑道:
“走吧。”
孙时延像是突然醒了过来,按住门板,同时道:
“等等。”
门瞬间又关上。
“咦?”程依棠一愣。
“不……没事。”回过神,他放开了手。“我还要在这里待一下。”将脸撇开,他低声说道。
“啊,嗯。那我去吃饭了。”程依棠想着他果然是有什么事,才会跟她一样到这里来寻求安静。那她也不好再吵他,应该说早点把地方让给他就好了。
反省着自己的不够细心,她体贴地走离,留给他个人空间。
尽管她完全会错意,孙时延却也没有余裕察觉。
外头的阳光,透过楼梯间的对外窗照射进来,在地面形成一片金黄。他瞪视着自己映在其中的影子,讶异刚才那不受控制的突兀行为,向来的理性思考,在这个时候变得混沌不堪。
为什么他制止了她离开?他自己也不懂。
可是,他却是那么做了。
就像个,没有道理,不合逻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