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镇的衙门在镇的北边,这儿住家不多,商铺也少,它不同于一般的行政衙门,没有供官员住的衙门后院,只有一个大公堂,多作为办事之用,就像一个大四合院。
苏雪霁领着儿金金从衙门一侧拐进巷子,巷子开了个口,旁边有间值亭,里头坐了个年轻的兵丁,一听苏雪霁说是要来领廪米的,这才抬起了眼。“领廪米?你眼生得很,没见过!”
“敝姓苏。”
“天下姓苏的多了去,阿狗阿猫也有姓苏的!”
啪!一个清脆的脑瓜崩下去,手劲还挺大的,粗获的嗓门听着带了股狠劲,“老子去撇条,叫你替我看一下亭子,你倒好,连镇子出了名的苏秀才都不认识,兔崽子你的眼睛是叫泥糊了啊?”
一个古铜肤色的汉子站在小兵丁后头,浓眉粗眼,穿着褐色短打,自有一股爽利劲。
小兵丁损着头,痛得眯了眼,却没敢吱声。“苏……秀才?大哥说的是哪个苏秀才?”
“你这不开窍的驴蛋,咱们苏家镇有几个秀才?”汉子粗壮魁梧,皱起山一样粗的眉毛,几乎能夹死苍蝇。
小兵卒伸出两根指头。苏家镇有两名秀才,一个垂垂老矣,老得踏进棺材一半,固执又不通气,小气又糊涂,与人辩论争执,一说不赢人家还会倚老卖老的拎拐杖打人,骂人家白丁不敬贤能,乡人说起他,摇头的居多。另一名就是眼前这位,看着是瘦弱了些,却温文儒雅,气质斐然。
他的干净不在穿着打扮,而在于神态举止,说话的姿态像山涧流水一般干净通透,无阻无碍,让人心生好感。
汉子懒得再搭理小兵,转向苏雪霁,“苏秀才,听说你病了?这会子可是大好了?”他是老兵子,虽然和苏雪霁没什么交情,却听过他的大名。
考上秀才容易吗?几百上千的学子也才能月兑颖而出这么一个秀才,着实替苏家镇这小地方挣脸啊!
“托这位大哥的福,已经无恙,请教大哥贵姓?”
“我的姓不贵,就姓丁,大家都叫我老丁。”丁朱华甚是爽朗。
“丁大哥,生员此番前来,是来领这月廪米和廪银的。”身为秀才,不但有官府的赏银,免徭役,每月六十斤的廪米可拿,每年还有廪银,也就是折算成银两的膳食津贴可以领,这廪银有四两之多。
丁朱华迟疑了下。“我记得,苏秀才的廪米和廪银都是由家人来领回去的。”
在仓粮司做事的人不需要多大本事,但认人是头一项,那苏家人回回来,趾高气昂令人倒胃口得很,言语间对苏秀才不屑一顾,说他不过走了狗屎运才中了秀才,他们家真正有本事的是老三,话说得难听,但是领廪米廪银的日子从来没错过。
“丁大哥若不嫌弃,往后叫我雪霁便是。”苏雪霁拱手,即便只是个捕快,他仍是客客气气的。
“暧,我是粗人,不过我就喜欢你这爽快劲。”丁朱华搔了搔头,笑开了。
既然称兄道弟,苏雪霁自然也改了称呼。“小弟日前娶妻,有了家室,往后这些领廪米、廪银的事情想着自己来就好了,不好再让二房的兄长侄子们奔波。”
丁朱华虽然是个大老粗可也听出味来了,二房的兄长侄子们,啧,如果是帮忙领,倒说得过去,只是那些人的嘴脸看起来可不是那回事,他们活生生是把苏秀才,呃,雪霁老弟的补贴当成自家的吧?
隔房的人也好意思拿隔房的廪米廪银?这世间不要脸的人还真多了去!
苏雪霁万万没想到丁朱华会脑补出许多事来,虽然事实还真差不离。
“成!今年的廪米、廪银也刚下来,我去同里面的人招呼一声,你等等啊!”他看了眼站在边上好奇往里瞧的儿金金,不过也就一眼没敢多看,他虽然人糙,也知道朋友妻不可戏的道理。“可带了麻袋装粮?”
“有,在这。”苏雪霁把从家里带来,早就备好的麻布袋递出去。
“我去去就来。”撂下话,丁朱华便匆匆往里去了。
丁朱华动作很快,不到片刻又出来了,手里一手拎着六十斤的廪米,一手拿的是廪银,把廪米放下来后掏出一本小册。“这是领取册,在上头签字还是按个手印就可以了。”
“多谢丁大哥帮忙。”
“谢什么,我跟老张头说过,要是我不在,往后苏老弟你名下的廪米廪银除了你还有你媳妇来领,谁都不给。”丁朱华是从县城来支援仓粮司的捕快,说的话在这里还有一定分量的,他瞧着苏雪霁顺眼,自动替他把事交代清楚了。
苏雪霁在取款册上署了自己的名,便想把丁朱华手中的麻布袋接过来,哪里知道这六十斤廪米重得很,他精神气力都还未恢复,只觉肩一沉,胸口发闷,忽地一旁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毫不费力的把往下坠的麻布袋接过去,往肩头一甩,那麻袋彷佛轻得跟棉花没两样。
“这事我来就行了!”儿金金一双翦水双瞳墨黑莹润,清透的好像倒映着整片天空。
苏雪霁和丁朱华都愣了下,苏雪霁压根没想过自家媳妇能上山下水,居然还有这把好力气。
丁朱华哈哈大笑的拍了拍苏雪霁的肩头,也没想过自己手劲大,弱不禁风的苏雪霁是否受得了,竖起了大拇指道:“小老弟娶了个不得了的媳妇,什么时候请客办酒席,到时候可别落下老哥我,这杯酒我可是喝定了!”这对小夫妻太有趣了,男的斯文有礼,女的娇憨天然,他一看就觉得有缘。
苏雪霁在心里龇牙咧嘴了下,自己这胳膊也不知月兑臼了没?
“到时候一定知会大哥,请大哥赏光。”请客办酒席,老实说苏雪霁还真没想过这事,但是既然已经答应人家,无论如何得整出桌席面来。
离开了仓粮司,两人带着不少东西,也没办法再逛下去,而且时候也不早了,就往回走。
这回上街东西买得多,两人手上都挂满东西,儿金金见苏雪霁脸色有些发白,便不由分说从他手里匀了些东西过来。
苏雪霁顿时有些无地自容。“早知道我身子这么不济,就应该花钱雇辆板车回来。”自己逞强,受累的人却是她。
“你别多想了,我力气大,这也没什么,不过往后我就知道,东西买多了要雇车回来,别让自己累着了。”她真没听出苏雪霁那微妙的弦外之音,心里想的是读书人果然不一样,细致得很,往后要多听相公的话才是。
倘若苏雪霁知道她没心没肺肯定要哭笑不得,不过,能有这样不小心眼,不斤斤计较的媳妇,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吧?
“我们真要办席面请丁大哥来吃酒吗?”儿金金问道。
“既然允诺人家,自然是要请的,不过何时,我还没想法。”今日花了许多银钱,幸好又领了四两银子的廪银,省着些足够家用了,至于席面,到二荤铺里置办几样荤热菜热炒及一些凉碟,也有白案,价钱会比酒楼馆子要便宜许多,连吃带喝都有了,倒也不是难事。
“你挑好日子告诉我,咱们在家里炒几个菜,我去抓条鱼、割个肉,再打壶酒,应该就可以了吧?”请客啊,人多热闹,有吃有喝,她喜欢。
苏雪霁不敢说她连烧柴生火都不会,要烧菜请客吃饭实在难度太高。
不过很快她就自己想到了其他的事。“只是家里就一个炉子,两副缺了角的碗筷,没灶没锅的,要请人来吃饭大概不成……这事反正不急,过些日子再说。”
一想到明天就能回家见到伯父、伯娘和银银,她的脚步越发轻快了起来。
两人一回到家,儿金金的灵识突然一动,接着笑逐颜开道:“咱们回来的巧,那边煮好了饭菜,咱们赶紧把东西放下过去吃饭吧。”
“你怎么会知道……”这是什么神通?他在这院子住了那么多年,就算有时踩着饭点过去也不见得有饭吃,一次两次,他就再也不往那边去了,更别说什么饭菜香。
“我闻到香味了。”还烧了肉,她已经很久不知肉味了。
她把手里的东西都放下,打水洗手,也让苏雪霁洗了手,一副准备要吃饭的架式。
“我还不饿,再说我们买了肉菜,我就不过去了。”嗟来食,他不吃。
“还要弄多麻烦,既然大嫂她们煮了,我们为什么不去吃?你不是说没有分家一切都是公中,吃饭也该我们一份,不吃白不吃。”
儿金金这话苏雪霁反驳不了,又怕她一个新妇没人陪着过去吃饭难看,于是按捺下不悦,陪着她去了。
因为是秋收时分,就算苏家看着财大气粗,也只有春秋二季农忙的时节才能吃上三顿饭,至于每一房私底下有没有照着规矩来,偷偷藏私,谁还会去追究?谁家没个孩子、女人、老弱呢。
所以,这时候的堂屋里满满当当都是人,男人一桌,女人和小孩是上不了桌的,只能带着孩子在灶上随便对付过去。
苏秦氏一看到儿金金先是一怔,接着夸张的撇嘴,“怎么着,到饭点就知道要出来了?这是掐着时间来吃饭啊!”话刚说完,看见儿金金身后的苏雪霁,错愕之下,翻书似的挤出了张笑脸。“呃……你也来了。”
苏雪霁没理她,倒是儿金金笑嘻嘻的说道:“嫂子今日煮了这么多菜,我在屋里就闻到香味,怕来迟了你们开不了饭。”
苏秦氏的三角绿豆眼撑了又眯,你以为你是谁?谁怕你没来开不了饭?她根本没让媳妇煮这两口子的饭菜,巴不得别来!
苏雪霁看着已经在主位坐好的苏纸,没情没绪的喊了声,“大哥。”
苏纸从鼻子哼了声,表示他听到了。
苏雪霁迳自坐下。
他一坐下,本来跨着一只脚坐在长凳上,坐没坐相的苏安就有些不自在,他们这一房再看不起大房,苏雪霁好歹是个秀才,基本上他还是有些悚他的。
至于苏平不见人影,苏和在县学里读书,除了休沐日,平常是不在家的。
所以这一桌就坐了两个男人,如今添上苏雪霁,加上苏秦氏也才四个人,儿金金见相公坐下,她自然是依着他的旁边也坐了,只见桌上一盆大磴子粥,摞得高高的圈饼子,一小盆的窝窝头,一大碗白菜汤,乌塌菜,刘氏和甘氏又端来一碗梅干扣肉和蘑菇炖小鸡。
不年不节的桌上就有两个肉菜,这二房的日子过得挺滋润的啊!
食物一摆上桌,厨房里的甘、刘两人才看见也坐上桌的儿金金,从来自扫门前雪的甘氏好心的拉了儿金金一把,低声道:“小婶跟我到里头吃吧。”
“这是什么出身,家里都没教吗?也不瞧瞧自己是女人,哪来的资格和男人同桌吃饭?”刘氏两个鱼泡眼,斜眼睨人的时候白眼多,黑眼少,十分的不讨喜,她就是看儿金金不顺眼。
“这样啊。”儿金金闻言就要站起来,却被一只微凉的手给压制住了。
“不,她同我在这里吃。”甫进门的新妇按理说是可以同席的。从不多说什么的苏雪霁出声了。
“这……”甘氏看向苏秦氏,苏秦氏又看着苏纸。
“哪来这么多罗唆,田里事多着,那些打工的惯会偷懒耍滑,要是没人盯着,歇个晌午都能歇到不见人!”苏纸借题发挥,这是拐着弯骂苏雪霁只会来吃饭不下田做事。
说起来苏家良田不少,只靠苏家父子三人自然是做不来,因此在春耕秋收二季会请村人来打短工,可惜苏家名声太臭,作为主家,连一顿饭几个馒头都舍不得给,还会拖欠银钱,所以除非家里揭不开锅的,非来讨这口饭吃,愿意来替苏纸做事的人还真没几个。
苏纸的夹枪带棒对苏雪霁来说全无影响,这些寒务人的话他从小听到大,至于儿金金则是听不懂这些拐了十八个弯的话,自然不会往心里去,只两眼发光的看着小鸡炖蘑菇流口水。
甘、刘她婶俩见状便从几盘菜肴拨了肉菜,带着自家的丫头、小子到厨房吃饭去了,苏纸和苏秦氏则是摆足了兄嫂派头才吃起了饭。
儿金金欢快的喝粥吃饼嚼菜吞肉,一点都不知道什么叫客气。
苏秦氏几度看了眼火直冒,后来干脆甩了筷子,正要张嘴开骂,却被从外头进来的苏平给打断了。
苏秦氏看到脸色难看,两手空空的儿子,问:“不是让你去领廪米廪银,怎么手空着?”
苏平瞄了在用饭的苏雪霁一眼,掀了袍子坐下,阴阳怪气的说道:“被人捷足先登领走了。”
“什么,谁那么大胆子敢冒领我家的廪米廪银?老娘去跟他拼命!”苏秦氏一听自家的东西被夺走,蹬地起身就要和人理论去。
“不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苏平怪声怪调,一副谁欠了他银两的德性,眼睛直往苏雪霁睨。
“你别学老三跟我吊那些书袋,我听不懂……你说眼前……”苏秦氏的破锣嗓子突然断掉,像被割了脖子的鸡似的。
苏雪霁安静的放下筷子,悠然的道:“是我把廪米廪银领了。”
儿金金一见所有人都顾着说话,没人跟她抢菜吃,乐得把盘碗里的肉菜汤汁都夹进自己的碗里,津津有味的吃了个干净。
“你抢了我家的廪米廪银还好意思来吃饭?你这不要脸的东西!”苏安拍桌,他的脾气比苏平要暴躁许多,常常一言不和就与人挥拳相向,他也不怕祸闯大了收拾不了,仗着苏家在苏家镇名头大,没少欺善霸弱。
苏雪霁根本不理苏安,他对苏纸点头后,问儿金金吃饱了吗?见她嗯了声,拉着她的手便要走。
苏纸面皮抽动,嘴皮子也掀了掀却没有出声喝止。
儿金金抹了嘴,见自己的手被苏雪霁牵着,倒没什么反对,“相公……太白哥哥,他们怎么会说廪米廪银是他们的?莫非,家里还有别的秀才?”
“没有。”他说。
他们的话清楚落入厅中人的耳里,这话正好踩中苏秦氏的痛处,他们费尽心思,花了大把银两把苏和送进县城书院,为的就是希望能鸡窝里飞出金凤凰,金榜题名,科举出仕,捞个官做,家里的钱加上儿子的势,将来想横着走都没人敢说什么。
结果叔侄同进一家书院,大房那个孽种都已经高中秀才,要不是一场“病”耽搁了他,恐怕他早早去了省城参加乡试,而她的宝贝金疙瘩却连个童生试还拿不下来。
满月复的不甘忌妒,苏秦氏的腮帮子都是酸的,恨不得啃下苏雪霁一块肉来。
她叉着水桶腰吼道:“你给我站住、站住,我们二房命苦啊,养了只老鼠咬布袋,你这恩将仇报的白眼狼,吃我们用我们的,要不是我们可怜收留你,你小孽种一早当乞丐去了,哪来今日的风光?”
苏秦氏在苏家吆喝惯了,把两个儿媳拿捏得死死的,要说苏雪霁,指东他还不敢往西,替他娶妻本来打算当着笑话看,堵他的心,没想到心没堵着,瞧瞧这小野种居然回过头来反咬他们一口!
苏雪霁的东西二房一直以来都是拿习惯了的,不只廪米廪银,甚至苏家名下的田地也因为苏雪霁的关系免去赋税,因为拿得太顺手,久了便认为是自己的,哪里想到今日被儿金金随口一问,又加上苏平的告状,这才反应过来,本来被他们当成面人捏的苏雪霁是想把他名下的好处都要回去了。
蚊子再小也是肉,果然苏雪霁大了就不受控,他们都忍着少了减免赋税的肉疼想令他“病”了,哪知他竟大难不死!
以前苏雪霁知道自己身分暧昧又寄人篱下,加上年纪还小,别说讲话没人听,听了也拿二房无法,族长能给的帮助又有限,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忍气吞声,随他们欺凌苛刻,可如今,他有了妻室,他不愿意给了,那么谁也拿不去。
“大嫂如此说来,雪霁还要感激你的养、育、之、恩了?”苏雪霁一字一顿的说着,养育之恩?饥寒交迫是家常便饭,夏日真的饿极了,他还有山上的野菜果子可以果月复,挺一挺也就过去了,但冬日寸草不生,连件袄子鞋子也没有,为了上山找食物,双脚冻出冻疮,寒天饮冰水度日,冻得失去感觉,若非后来上山迷路被义父所救,义父是猎户,那三年教会了他狩猎的本事,挨饿的日子才熬了过去,他没折在苏秦氏手上算他命大了,还大言不惭的谈恩情?
苏秦氏心虚的缩了缩头,瞧着两个躲在门后听热闹的媳妇,劈头便一顿指桑骂槐的好骂。
动不动一顿臭骂对刘甘她妯娌来说是家常便饭,但无辜扫到台风尾,也只能缩着脖子自认倒霉。
苏雪霁看着苏秦氏,表情淡漠,骂他可以,但是他不愿儿金金听这些污言秽语,伸手捣住她的耳朵。
面对她不解的眼神,没多做解释,也就几步路,出了堂屋,回西小院去了。
“爹,你就让他这么走了?”苏安对苏雪霁的嚣张忍无可忍,拳头用劲槌了一桌子,碗碟都跳了起来。
他怀念那个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的看蛋苏雪霁。
“你有办法?”苏纸脸色阴沉的掐得出黑水来。
“他敢不声不响的把廪米廪银领走,过两天不就爬到我们头上来作威作福了?”苏安添柴加火。
“爹,老二说得是,早早把他分出去,免得见一次恶心一次!”苏平也开口了,他们家就是有苏雪霁这个外人在,平时虽然不打眼,但就像喉咙里卡了根刺,膈应起来有多不舒服就多不舒服。
“老大也这么认为?”苏纸眼里闪过什么。
“咱们上次想把他分出去没分成,这回可不能再这么着了。”说起旧事,苏安一把火蹭蹭往上冒。
苏秦氏也一**坐下,和两个儿子同一个鼻孔出气,“我就说趁早把他赶走,免得老是觉得矮他一截,连对个眼都没底气,要是没了他,咱们自己关起门来过日子多舒服。”
“蠢货,没你的事,别多嘴!”苏纸平常没什么话,但是在这个家的地位从来凌驾在苏秦氏上头。下毒这事只有他们夫妻俩知道,既然失败就该烂在肚子里,反正也没证据。
苏秦氏就是个窝里横的,一到当家的苏纸面前便怂了,苏纸不管那些女人家芝麻绿豆的琐事,但是这么大个家业,他却志在必得。
苏秦氏慑于苏纸,嘴里尽避嘟呓,满脸的不情愿,还是闭上了嘴。
苏纸燃起了一刻也离不开的旱烟杆,徐徐的吸了口气,又吐出来,烟雾在他鼻尖撩绕。
“这几天我也在想这事,时机是成熟了。”
旁人听得云里雾里,苏平眼里却涌起了笑意,只有他知道他爹指的是什么事。
这些年他们为什么要容忍苏雪霁在他们眼前晃荡?不就是苏耿在死前留了一手,将大房的产业都记在苏雪霁名下,还拉老族长护着吗?
他凭什么,不过是个捡来的,连父母都不知道是谁,哪来的资格继承他们苏家的产业?
老族长一死,他爹让他蚂蚁似的把大房的产业往外搬,绕了一圈再搬进他们自己的荷包,一天搬一些,偷天换日旷日费时,要打点人、要疏通,不过这些年下来也搬得差不多了。
苏氏父子在彼此眼中看见即将到来的庞大欢喜,苏平不忘卖乖。“爹交代儿子的事情都已经办妥。”
苏纸旱烟抽得更欢,笑容里掩不住夙愿得偿的欣慰,“好,那过两日你把里正、族长都请过来,把那个不属于我们家的野东西分出去吧!”
出嫁女儿三朝回门是大事,儿金金把儿家视为娘家,苏雪霁也慎重看待,虽然昨日累得够念,他还是鸡鸣便起身梳洗,把早饭做了,喝了药,换了件平常舍不得穿的半新袍子,才把儿金金叫起床,等她漱洗,两人草草用过早饭,就往六安县而去。
他哪里知道儿金金心里嘀咕得很,这凡人不会使涤尘咒,每天早晚要花上不少时间刷牙洗脸泡脚洗澡,真是麻烦。
从苏家镇到六安县用走的得花一个时辰,搭牛、骤车可以省掉一半的时间,在官道上,苏雪霁花了六文钱让两人上了牛车。
“太白哥哥,你去书院也都搭牛车吗?”她也不用人扶,三两下跳上车,还顺手想拉苏雪霁一把。
他看了儿金金那白女敕女敕的小手一眼,迳自上车。“我自己来就可以。”
儿金金看看自己空落落的手,甩了甩,收回来,见苏雪霁利落的上车,心思电转,这才明白,男人嘛,最好面子和自尊了,她在外头是得顾及一下他的想法,让女人拉上车,算什么事,都怪她糊涂。
不过,她这不是体谅他身子还没痊愈,表现一下自己“贤慧”的一面?
苏雪霁一上车,客气周到的和乡亲点头致意,儿金金也有样学样,朝着几个小媳妇和大娘打了招呼,这才落坐。
车夫见人上车,“可都坐稳了,走咧!”吆喝了声,挥起鞭子,牛车便缓缓的往前去。
“我上学,用走的。”苏雪霁忽道,他哪里舍得花这个闲钱。
儿金金眨了眨水波激滥的眸子,琢磨了下这才回过神来,敢情她的太白哥哥是在回应她方才的问话?
想想也是,他一个还在发育,最需要营养的少年,却总是一碗素面就对付过去,也没听他喊过苦,一个对自己都这么节省的人,哪舍得花钱搭车上学?
只是依他的脚程……“你得走上好久。”
“就冬天麻烦些。”他轻飘飘带过。
其实哪里只是麻烦而已,因为六安县近着京城,靠北边,只要一入冬,从县城到镇上的路常常雪盈余尺,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窟窿,举步维艰,百姓这时节吃喝都赖在炕上,能不出门绝不出门,到了腊月,要真大雪封城,他也就不回来,只是那时的书院开始放年假,所有的学子都回家去了,别说人,整个书院都大门深锁,他除了这个家,能去哪?因此,就算两腿冻成了冰棍子,他也只有回家一条路。
说也奇怪,儿金金仅仅和他相处三天不到,她本来也不是什么细心的人,却发现他行为中对自己的诸多维护。
她瞧着他身上看似崭新却都是折痕的袍子,这几日,他穿的都是洗到发白的旧衣服,今日身上这件,应该是平常舍不得穿,因为她要归宁,想给儿家人好印象才从箱子里挖出来的。
而搭这牛车也是为了她吧?否则他一个宁可迈着两条腿走路到镇上也不愿花这冤枉钱的人,又怎么会为了去儿家就花钱坐牛车。
她有些甜滋滋的,也对苏雪霁有了新想法,这种个性的人,能忍辱负重、坚忍不拔又不失关怀体贴的心,以后不成功也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