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黎,正霖二十八年。
离开东黎锦京已经很远了吧?她思忖。
如今中土依东西南北分成四国,各国之间以重山峻岭为天险屏障,或以大河、雪原互为国界。
她粗略估算,马车往北边都赶了大半个月,她向今晚落脚的这处腾云客栈的跑堂伙计打听,那笑得颇为可亲的小扮同她说了,明儿个一早往北再去,日落前就能循着通商隘口穿过五狼山连峰,正式进到北陵国地界……而届时,该能安心些了吧?
那一夜,在贴身婢子掩护下,她逃得匆促也逃得及时,提心吊胆赶着马车一路往北。
如今想想都觉后怕得很,幸好那日当机立断,也幸好在年少那几年随师父游历各处而习得的赶马驾车之技没有忘得精光,一鞭在手犹记得鞭起鞭落的手感,更庆幸的是老天垂怜,令她一路往北能次次避开追击,有惊无险。
师妹和师弟成了亲,已在北陵落地生根,只要去到他们俩那座年年收成丰饶的大庄子,那自己……还有孩子……定能得到庇护。
尤其是孩子,她不能让她的心肝宝贝被逮回去。
回去,等着孩子的是死路一条。
绝对、绝对……不能够!
等等!孩子呢?孩子去哪儿了?
怎、怎不在身畔?
苏练缇猛地从一团混乱恶梦中惊醒,双眸陡张,微微汗湿的面容苍白无血色,剧跳的一颗心险些从喉头跳出—— 原本挨着她、睡在床榻里侧的女儿竟然不见踪影!
一时间吓得肝胆欲裂!
她这十多天逃亡在外皆和衣而眠,鞋也未月兑,此时两脚一落地便往门外冲。
甫推门而出,脚步顿住,喉头像一下子被掐紧,声音与气息全哽住。
腾云客栈供旅人们下榻的客房全位在二楼,此际她站在二楼环廊上,居高临下,一楼大堂上的景象尽收眼底。
地处东黎北境,这一处五狼山连峰下的腾云客栈与南边寻常客栈很不一样,宽阔大堂上不见桌椅,而是在黄土地上造出六、七个土炉区,炉中置着烧红的炭火,炉上吊着铁镬、铁壶,能煮食炖物也能热汤热酒,若用细长铁条串上肉块或全鸡,亦能边烤边吃,客人们围着炉火席地而坐,在这般大雪寒夜中边填饱肚皮边取暖,可谓一举两得。
此际大堂上烧着三座土火炉。
位在正中央的两座炉火边,投宿的五、六名客人八成酒喝多了,挨着温暖火源倒头便睡,鼾声此起彼落,连守夜的跑堂小伙计也缩在柜台后头、背靠柱子打起瞌睡。
苏练缇的眸光却是直直落在边角的那座炉火边上。
那是堂上最不起眼的角落,但围着炉火席地而坐的七名汉子全清醒得很。
清醒,却不发一语,他们在沉默中饮酒进食,彼此的眼神没有交集,传递烤熟之物和酒水时动作流畅,显得默契十足。
苏练缇可以很轻易地从那七人当中辨出哪一位是带头者。
为首的那一位落坐在最里边角落,大半身没入上方环廊所形成的阴影里。
从她的角度俯视,火光仅映照到他颈部以下。
她瞧不清他的面容,却看到那六名劲装汉子在传递所有烤物吃食和水酒前,皆要为那人先留下一份在他触手可及之处,态度恭敬谨慎。
而苏练缇也实在不得不注视那个带头者。
因为她那不过五岁的小彪女儿、她的心头肉,此际就坐在对方膝上。
她的萱姐儿一向有些怕生,竟乖乖任那人喂食切得细碎的烤肉,不仅吃得津津有味,还抬头对那人展开纯真笑颜……
这究竟怎地一回事?
她竟然累到睡死过去,连孩子何时溜出门被人“拐”了去都不知?
毛骨悚然的惊惧感再次爬满背脊,令她浑身发寒。
她提裙往楼下去,内心惊急却不敢弄出太大声响,毕竟孩子在对方手中,什么意外皆可能发生。
等她下了楼梯最后一阶,两脚踩在大堂硬实的黄土地面上,萱姐儿娇憨软糯的声音响起,打破这雪夜中荒山脚下带着寂寥的沉静。
“你的脸……跟我是一个样儿的。”
“不一样。”男子嗓音意外年轻,徐声道:“我的脸是被人用火烧伤,妳的是蝴蝶形状的胎记,妳的脸蛋比我好看太多。”
孩子模模左颊上明显的殷红印记,想了想,略落寞道:“……没有好看呀,我、我这样不好看的,我阿娘生得才叫好看。”提到娘亲,纤眉稍扬。“你伤成这样,你阿娘一定很心疼。”
“嗯,她若然瞧见,定然心疼。”
“你阿娘瞧不见吗?”迷惑蹙眉。
“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那时我的脸还是完好的。”
“噢……你真可怜……”真心表示同情地扁了扁嘴,认真又问:“唔……是说有人用火烧你,那人实在太坏太坏,是大坏蛋,你有没有打回去?”
“正打算狠狠打回去。”男嗓揉进淡淡笑意。“不会让他们跑掉的。”
“嗯,那就好,那你以后别再跟那人玩。”仰望自己新交的这位“大朋友”,孩子双眸闪闪发光。
“好,听妳的,我再也不跟那人玩。”
说出的话受到重视,孩子的小脸蛋因快活而红扑扑,忽对男子问道:“那我可以模模你吗?”
男子似乎顿了顿,很轻地应了一声。
苏练缇扶着一旁的楼梯把手立在未被火光照到的这一边,就见那男子为了方便孩子抚模他的脸,上身微倾,朝孩子低下头。
原先只照亮到他颈下的明亮炉火,终于映上他的面庞。
苏练缇首先看到的是线条温润如玉的俊秀侧颜,那一道线从男子的额头、眉间到挺直鼻梁,再从鼻头滑过人中、唇瓣到下巴和喉头……每一个起伏皆透温柔,衬得半张脸雍容华贵,宛若匠心独具才能造出的细致白瓷,墨眉浓长,羽睫似扇,唇泽在火光下是春樱轻绽的雅色,美不胜收。
苏练缇只觉对方有些眼熟,思绪正转着,他就在下一刻将隐在暗处的半张脸转向孩子,同时亦是转向她。
啊!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她才抑住险些冲出喉头的惊呼。
宁安侯,宋观尘!
她认出也记起这个抱着她女儿逗玩的男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宁安侯宋观尘,锦京皇城大司马兼御前行走,真要论辈分,他亦是当今圣上的小舅子。
据闻宋观尘十二岁时曾遭水寇掳走,其父宋定涛当时为从三品兵部侍郎,虽是职事官却坚持请旨亲自带兵剿寇。
半年后,宋观尘被救出,小小少年粉雕玉琢的左侧脸已遭火舌黥纹,轮廓虽未烧熔成一坨,亦未失掉左眼目力,但受伤的左侧眉睫皆秃,也已不见唇瓣和唇纹,半边脸肤布满深浅不一的红痕,直蔓延到左耳和颈侧。
触目惊心啊!
尤其与他右半边脸那近乎完美的俊秀相较,整张脸显得无端诡异。
不过毁容似乎还不是最惨,当时被救回,流言蜚语跟着传出,都说轮番被请进宋府的御医们不仅忙着医治小小少年脸上的火烧,更得医治浑身上下数都数不清的鞭伤、咬伤,甚至……就连胯间玉茎以及后庭魄门亦伤痕累累。
只是传言归传言,当宋观尘再次出现在锦京百姓眼前,已是一个从苍陀山习武有成、艺成下山的二十岁青年。
青年高大且内敛,尽避颜面伤残却从不费事遮掩,他凭借出色的武艺以及绝佳的办案能力纵横锦京,行事磊落,声名鹊起,这两年更以皇城大司马之职掌控京畿军防,深获圣心眷顾。
锦京百姓们对这位半面玉郎自然毫不陌生,苏练缇自个儿就曾在锦京大街上遇过他亲率的巡防马队,也曾在大饭馆里瞥见掌柜对他弯腰作礼,恭恭敬敬将他请进上等雅轩。
关于他,锦京百姓的风评颇佳,说他面残志不残,虽有个一路连升如今已官居正一品的爹亲,还有一位深受帝王爱戴的皇后亲姊姊,但他的武职官位是凭真本事挣到手的,满京城要寻个武艺较他高超的还当真没有。
他习武不辍,长枪、刀法、箭术尤为精通,马术与近身搏击更是强项中的强项,是他没想去考东黎武状元,要不那“武状元”头衔定如探囊取物,轻松入袋。
而他这位武艺绝佳的宁安侯兼皇城大司马,虽说气质偏冷,表情寡淡,为人竟是文质彬彬,凡跟他接触过的良善百姓们,无人不竖起大拇指,不赞他两句都觉对不起天公地母。
他在野的声望甚至高过身为辅国大臣的父亲宋定涛。
正因为他谨慎内敛、剽悍却虚怀若谷的姿态,令身为外戚、位高权重的宋氏一门名声得以水涨船高,在东黎颇得人心,更甚少受言官们抨击。
苏练缇这是头一回如此近距离望着那张残颜。
然,残颜的主人彷佛老早就知道她处在那片阴暗中,他的目光淡淡扫了来,与她的视线相接。
通体像被雷火击中一般,她蓦然发僵,头皮麻过一阵又一阵。
男人那双眼瞳黝黑若深渊,瞬间能把魂魄吸入似的,既阒暗又灿耀似星,矛盾得令人悚然。
他发现她了,却未声张,仅安静地任由孩子的绵软小手模上他的残颜。
她亲眼目睹她家萱姐儿的小手模呀模的,然而他却不知,孩子抚模他残颜的力道和方式,完全是跟她这个阿娘学的。
“呼呼,不痛不痛,没事了,都没事了,你好好的,是世上最好最好的。”稚女敕童音如念咒语一般,对着他惨不忍睹的脸“施咒”,听得苏练缇一颗心揪到发疼,泪水瞬间润湿眸眶。
而这一边,男子面容微变,很明显有些怔愣,但随即他勾起浅笑,伸手模了模孩子的头顶心。
“那就承妳吉言了,让我一切无事、一切都是最好最好的。”
小女娃不太明白“承妳吉言”是何意思,但很能明白他对自己的友好和喜爱,一张小脸遂笑出灿烂光芒。
宋观尘一手改而轻挲她小巧鼻尖,温声道:“瞧,妳阿娘来寻妳了,快回去她身边吧,往后可不能再一个人乱跑乱闯,让妳阿娘担忧着急。”
闻言,萱姐儿循着男子的视线很快地转过头来。
苏练缇选在此时从楼梯这边的暗处走进火光笼罩中。
一见到最最心爱的娘亲醒来了,且安静立在那儿,萱姐儿不再眷恋温和叔叔的怀抱,她一骨碌从宋观尘的膝上跳下,迈着两条小腿咚咚咚地跑,直直奔向自家娘亲。
“阿娘……”小脸先是扑进娘亲长裙里,跟着抬高仰望。“阿娘醒了,有没有睡饱饱?”
“嗯。”苏练缇垂眸从容微笑,压下想将孩子紧紧护入怀中的冲动。
本想好好责备孩子,但心头蓦地一酸,这些天在外餐风宿露,还时时提心吊胆,以为自身掩饰得甚好,却仍是让孩子替她担心。
孩子定是见她好不容易睡沉,想让她多睡会儿,才没有弄醒她。
但该教的事还是得教,只是她可没想当着别人面前教训自家孩儿。
她遂弯腰抱起闺女儿,扬睫便见宋观尘的视线犹落在她们母女俩身上。
他随行的那六名手下持续面无表情安静进食,唯独他目光幽深,毫不避讳地打量,彷佛看出她内心的惊急焦虑,看破她的故作镇定。
领着皇城大司马要职,不在贵人满满的锦京当差,雪天暗夜里却出现在北境边界,一行七人皆作劲装打扮,兵器不离身……是有什么秘事得暗中进行吧。
“阿娘在发抖,阿娘很冷吗?”萱姐儿两条女敕臂收拢,亲昵环抱娘亲颈项,小脑袋瓜亦紧紧贴靠。
“没……”苏练缇有些说不出话。
她此时才惊觉到,自己很可能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而孩子天真无邪的问话甫问出,注视着她的那双男性眼睛微乎其微闪烁,那一半如樱一半伤残的唇极淡一挑,温和表象渗出一丝嘲弄。
嘲弄她的莽撞、无知和胆小。
抱好怀里的心肝宝贝,苏练缇朝他颔首,屈膝致意,算是谢谢他陪萱姐儿说话、善待了她家孩儿。
随即不再逗留,她转身上楼。
芒刺在背的感觉追了来,即便回到客房了,仍然久久不散。
大雪飘了一整夜,直到逼近凌晨时候,晨曦仅现三分,在冰寒色的苍茫中雪势终于止下。
这般寒冷刺骨的天候,任谁都想窝在暖炕和热被窝里,却有一道修长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腾云客栈后头的停马棚内。
男子黑色锦靴踏地无声,束起的长长发丝荡在肩背上,被身上披着的墨黑大氅一衬,青丝在微弱曦光中闪动光泽,半张俊颜美若皎月。
昨夜甚晚才就寝,如今天未亮便醒觉,仅两个时辰供他歇息养神。
但无妨,于他而言,两个时辰已然足够,再多他也睡不着。
自从幼时被掳走,发生过那些事,他已无法安生地好好睡上一大觉。
昨晚还能有两个时辰扎实的睡眠,已相当不错。
这座停马棚里统共拴着十三匹马——
有七匹是他们一行人的。
有三匹作为驮兽的马是属于一名行商的中年汉子所有。
有两匹则是另一名亦是南北走商的年轻汉子所拥有。
还有一匹马……是那个带着稚儿、孤身行走的小熬人的。
昨夜那两名行商汉子和他们私聘的伙伴全醉倒在客栈大堂上,睡到打呼,没什么值得再观察之处,令他留意的倒是那名已为人母的年轻女子。
二十四、五岁模样的少妇,一头青丝垮垮挽成慵懒发髻,因着急自家孩儿,从熟睡中乍然醒来的雪颜有着显而易见的惊惧。
看来……颇为护雏。
他从女娃儿嘴里探出不少事,知道她们母女俩是从锦京一路而来,是那女子亲手赶马驾车,原本贴身伺候的仆婢一个也没带上。
女娃儿说不清楚自个儿的出身,只说家里有位老太爷,大家都听老太爷的,爷爷很严肃,从来都不笑,她害怕老太爷。
女娃儿还说她近来多了一个弟弟,她偷偷瞧过他,弟弟生得好小好小,跟女乃猫似的,但脸蛋没有成片的红色胎记,她想弟弟长大后一定很好看。
既是近来才呱呱坠地的男婴,他思忖着,那应是女娃儿同父异母的小手足,毕竟她家阿娘看起来完全不像刚产子的模样。
至于女娃儿的爹亲,他曾旁敲侧击半哄半诱,孩子却缩着双肩,低下头许久不肯言语。
然,他手段多的是,要女娃儿乖乖吐实岂能难倒他,又哄了好一会儿,孩子终还是开了口,小声嗫嚅——
“爹好像对萱姐儿生气了,那天……那天他好可怕,抓得萱姐儿好疼,连阿娘都被推倒了,阿娘爬起来想抱我,又被爹打倒,都、都流血了……四周好黑好黑,但萱姐儿不哭了,要找门啊……好久都找不到门出去,又冷又黑,后来是……是妍心姊姊和春陶姊姊来了,外头有火,烧得好旺好旺,宗祠起火了,他们都去救火,妍心姊姊拖住守门的老嬷嬷,春陶姊姊偷偷抱着我去找阿娘,然后……然后就跟着阿娘来这儿了……
“阿娘其实在担心妍心姊姊和春陶姊姊,萱姐儿也担心她们啊,她们没有跟来……阿娘说,她们有自个儿的家人,所以不能来……
“阿娘说,要带萱姐儿找阿叔和绵姨去,嗯……阿叔和绵姨是我家阿娘的师弟和师妹喔,阿娘说,去到他们那儿就没事了,阿娘还说,阿爹没有恼我,只是太过担心刚出生的小弟弟,等弟弟越长越好、越来越健壮,阿爹就会好的,那、那萱姐儿就能回家去,什么事都没有了。”
什么事都没有了……明摆着是自我安慰之词。
这世上谁都不能轻信,能倚赖的,永远只有自己。
冷哼从心底发出,可任凭他再如何洞悉,却也无法让稚龄女娃儿明白这样的事实。
伫足在自己的坐骑前,骏马颇有灵性,大大马头顶将过来,直往他胸前蹭。
他从怀中掏出一颗果物喂食骏马,边推敲着女娃儿所说的,他试图拼凑出一个前因后果。
然,无果。
就在此际,停马棚上方窸窸窣窣传出异响!
警觉性一向高涨的他倏地退后两步,退出茅草棚架外,扬睫往上端一看——
骤然映入瞳底的一幕令他瞬间惊呆!
老实说,他都不知这世上还有何事能令他转瞬间脑中空白一片,但此际亲眼目睹的事,着实让他忘记要呼吸,两颗眼珠都快瞪出眼眶。
腾云客栈的后头二楼,某间客房方窗大敞,一名小熬人背着不小的包袱、怀里裹紧一只小小娃儿,两手拉着一长溜儿的布绳索。
仔细去看,那条布绳索竟是将被褥撕成一条条破布、再用一条条破布紧紧绑成的,然后她跨出窗外,奋力揪着布绳索小心翼翼往底下蹭挪。
但,再如何小心翼翼,到底还是高估了那条布绳索的载重力度。
嘶——
破布条绑成的绳索竟应声断裂!
宋观尘死死瞪着小熬人带着稚娃儿往底下直坠。
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到尖叫声,也来不及意识内心真正的想法,一切全凭本能动作。
他一个飞跨跃过木栏冲进停马棚中,顶端的茅草棚随即“砰!”地一响被撞开一个大洞,一大一小的人儿被他接个正着,马匹还因此异变而嘶鸣趵蹄,他抱着她们母女俩迅速避到角落。
苏练缇咬唇闷哼了声,巧的是,她同时间亦听到另一声粗嗄闷哼。
她骤然张眸,惊吓地发现自己没有如预期地落在厚厚茅草棚上,而是跌入某人怀里!
某人是……是男人?
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欸,竟……竟又是他,又是他啊——
皇城大司马,宁安侯宋观尘。
面面相觑,她读不懂他僵冷的表情,也弄不明白他怎会在此时刻出现在停马棚内。
两个大人狠狠惊着,被娘亲用宽布条仔细裹在怀里的女娃儿倒是张大一双明亮眸子,朝有着半张漂亮玉脸的叔叔咧嘴露笑,好像她跟阿娘正玩着一个游戏,他突然跳进来一块儿玩,真好。
但孩子轻松欢快的神情没有维持太久。
就在一阵骚动大响,马匹嘶鸣伴着人声高扬,从客栈大门前一路往马棚这边过来。
孩子表情骤然发僵,小脑袋瓜猛地往娘亲香怀里钻,身子还瑟瑟发抖。
怎地回事?
孩子是听到了什么?
宋观尘皱起眉正纳闷,说话的一帮人已然靠近——
“那对母女可是咱们家的主母和小小姐,主母带着小小姐奔往北边寻娘家人,咱们家大爷命人一路追到这五狼山下,你这老小子上一刻说见过她们,说得那样信誓旦旦,这会儿却说她们俩失踪了,能信吗你?”粗嗄男嗓拔高,刮得人耳膜生疼,满心不喜。
腾云客栈的老掌柜略带惶恐的声音随即响起。“是真的是真的,小老儿半句不假,绝不敢欺骗各位爷,只是……只是各位天未大亮便闯进客栈大堂寻人,许是打草惊蛇了不是?这才给了那位小娘子带着小彪女儿月兑逃的机会……再者,不是说是往北边寻娘家人吗?出嫁的女儿回娘家很是寻常,天经地义啊,哪用得着这样又追又查又要逮人的?”
“你懂个屁!”
“是、是,小老儿不懂,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咱不懂。”老掌柜赶紧赔罪,又道:“可几位适才也都见到她们俩下榻的客房,那……那总归就是不见人影了呀,她们娘儿俩不见了,可不能怪到小老儿头上!”
另一道男性嗓音粗暴插入,道:“你他娘的给咱老实点儿,别耍什么花枪,活生生的大活人怎可能说不见就不见?就算不见,这腾云客栈怕是方圆百里寻不到另一处遮风挡雪的地儿,咱家主母带着小小姐能往哪儿去?你倒是给咱们说明白啰!”
又有另一道不得理亦不肯饶人的声音接续道:“是啊!就是!你这老家伙说咱们家主母和小小姐失踪,那……那就来查查停在马棚里的这几头畜生,瞧瞧里边有没有咱们锦京卓阁老家的骏骑?还有你这客栈后头是不是藏着咱家府里的大马车?咱家主母和小小姐就算偷偷要走,总不可能连马和车都舍了吧?”重重一哼。“一查便见真章,谁也骗不了谁!”
一帮子人约莫十来名,客栈老掌柜被他们拱在前头显得非常势单力薄。
突然——
“谁?”那帮人中带头的一名粗汉陡地喝声,两眼直瞪伫足在马棚里的高大男子。
这一边,宋观尘一手抚着爱驹,朝闹出动静的一干人瞥将过去。
不等他再作反应,已见他的部属追上来挡在他面前,有两名手下甚至直接从二楼客房的窗户一跃而下,利落地挺在他身前。
六名手下来得及时,一字排开气势凌人。
那护卫之势令凌晨陡至的这帮人乍然一惊,就连揪着一张脸的客栈老掌柜亦吓得不轻,生生倒坐在地。
这一幕,马棚顶端开了个大洞,很显然是被什么重物砸出来的,目线往上方一挪,就见二楼某间客房的窗儿开开、垂下半条破布绳索……
再明显不过的线索,但一路骂骂咧咧、押着老掌柜过来的一帮人,就没谁敢再踏前一步察看。
至于老掌柜,心头滴血啊,欲哭无泪啊—— 这马棚子的修缮费都不知该向谁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