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怡长公主,与当年和亲西夷的明泓长公主以及荣威帝,三人是一母同胞的亲手足,倶是当今齐太后所出。
三年前红莲邪教的余党行刺,清怡为护皇上兄长面容大毁,此事除了令荣威帝大痛外,更似要剜掉太后的一颗心,身为天朝最尊贵的女子,三年来不曾真心展颜。
太后深深觉得此生已不可能再开怀笑,她的明泓和亲远嫁,最后病死在异地,她费了好长一段时候才从悲伤中走出,可如今,只要想起清怡这块心头肉,简直万箭穿心一般,痛得不能再痛……但,皇帝竟告诉她,说她的清怡很可能可以恢复昔日容貌,为了医治,清怡必须离宫几日。
有人可以医清怡的脸!
虽然皇帝说的是“很可能可以”,但君无戏言啊,皇帝如是说,是否表示这一次极可能有好结果?是吧?是这样的吧?
那神医听说是朝中大臣家的女眷,还是受封一品诰命的命妇,皇帝说对方的医术师承江湖某位奇人,为了神妙医术不被偷窥了去,以及医治上的种种因由,所以无法入宫看诊,仅能让清怡移了芳驾……
都好,都成的,只要治得好清怡,什么条件都无所谓,她的清怡从未离开她身边呢,要出宫外宿多日,那、那得仔细安排伺候的人手,还有平日里用惯了的器皿等等,都带上,全都带上……
如今……过去几天了?
十天有了吧?
真真度日如年啊,不成,她得去看看清怡,皇帝来劝阻也没用,她就是要去!
就是要去——
这一日,帝京里桃花红、杏花白,满城春色迷了百姓们的眼睛,但两眼再如何迷茫也得紧盯着那定远侯府不放。
以往侯府还是“将军府”、而大将军长年窝在北境时,宅第再大再气派亦是门可罗雀但自从商家女出身的定远侯夫人要为毁容的清怡长公主治脸之事一张扬开来,满帝京便如烈火烹油般炸了锅。
绝不可能!清怡长公主的脸伤不可能治得好——这是从太医院那儿传出来的话。
几位大国手太医当年可是联合会诊过清怡长公主,亲眼目睹那毒伤有多严重,定远侯夫人却夸口能治?呋,别闹!这定然又是一桩帝京胡传的流言。
不,流言是真的!
清怡长公主的车驾真的进到定远侯府,到得今天已第十日。
更引人诧异的是,今日才下朝不久,皇上与太后亦都摆驾定远侯府!
帝京春日美不胜收,到哪儿都有好景致,但再好再美,京畿的臣工与百姓们都有些顾不上欣赏,毕竟眼前定远侯府里正发生的事,那是撩得人心痒难耐,恨不得立时变成一只耗子,打洞钻墙溜进去一窥究竟。
此一时际,侯府内院一处占地颇宽敞的院落,外边的四方天井下以及廊道上立着不少皇家侍卫、内侍和宫女,众人大气都不敢喘,气氛很是压抑。
忽地,一声明显喜极而泣的哭唤从里边再里边的一间雅房内传出——
“我的儿啊——清怡……清怡……哀家的心头肉,佛祖终应了哀家所求,我的儿啊……”
接着屋内的人似哭成一团,又笑又哭,那带喜的音浪阵阵往外荡延,守在外头的众人不禁偷偷相觑,既惊且喜,几个守得近些的宫人宫女更是悄悄将耳朵拉长,努力去听——
“母后,莫哭,是清怡不孝,累得母后为我伤心难过……”哭。
“哀家不伤心不难过了,哀家什么都不求了,你大好了,一切就都好了,过去三年就当成一场恶梦,如今梦醒,你信母后啊,哀家定为你挑一个万中选一的好儿郎来当你的驸马,再不让我的清怡受委屈。”哭哭。
“太后娘娘、长公主……这是大喜事,依奴才来看,该笑才是,不哭了不哭了,是天大的喜事啊!”
“当真老天开眼,太后娘娘诚心感动天,长公主才能遇上如此奇妙的机缘,确实是天大喜事,老奴……老奴想哭也想笑,呜呜呜……”
“逢嬷嬷你、你别哭啊!”
“小禄子公公咱感动嘛,哪能不哭?”
太后身边贴身服侍的老宫人和嬷嬷已吵起来。
太后像被逗笑,低声说了些什么,静过几息后突然嗓音一拔——
“你是说,清怡的脸还能较现在更好?甚至……甚至比未受毒伤前的模样更好?”守在门外的宫人宫女心头倶是一跳,好奇心满涨,他们可都是见过清怡长公主的模样,着实难以想象那张伤颜能复原……且,还能比未受伤之前更好?
大伙儿不是拉长耳朵便罢,是身躯都向前倾,恨不得把耳朵贴在壁上或门上。
屋里,一道温柔女声如春风过玉湖般轻起,恭敬却揉进笑意地答话——
“长公主的脸需得再治三日,三日后那才叫功德圆满,脸肤完全新生,肤泽均匀透亮,堪比十四、五岁的春妍少女,素妆亦倾城。”
“噢……老天爷啊……这、这是哀家太急,来得太早了呢,若果真能如你所说的那样,那当真……当真再好不过,再好不过……”说着说着又带出浓重鼻音。
“太后娘娘身为人母,为长公主忧心焦急,出宫来探,此为人之常情。臣妇师承江湖奇派,今日能为太后和长公主解忧,幸不辱命,亦不辱师门,不负师恩。”
“你这孩子……很好啊,真的是好。”太后缓了缓气,语调充满感情。“清怡直夸你,都夸得没边儿了,哀家瞧着她瞧你的眼神,那是真真的依赖,喜欢你喜欢得紧……哀家有个想法,若你愿意,哀家想收你为螟蛉义女,让清怡唤你一声姊姊,就不知你怎么想?”
不管这座定远侯府的女主人怎么想,屋里的公主侍婢们、太后的内侍以及宫人嬷嬷全异口同声、喜极而泣高呼——
“恭喜太后老佛爷!贺喜清怡长公主啊!”
宫里的老嬷嬷好心地催促提点。“定远侯夫人,这是天大的荣宠啊,咱们天朝里能成为太后义女、长公主的义姊,您是独一份,得赶紧谢恩呀!”
院落外,今日陪太后一同到访的荣威帝收回欲踏进的脚步,耳力甚佳的帝王先是一愣,很快便朝伴在身边、耳力更佳的定远侯哈哈笑道——
“太后收了你家那口子当义女……哈哈哈,甚好甚好啊!如此一来,要召她进宫就方便了,朕算是多了一个义妹,北方豪商,医术高绝,太医院那群太医连替她提鞋撑伞都不够格,有这样的义妹真真稳赚不赔。”
早在清怡长公主住进定远侯府的第五日,荣威帝这位皇兄就已耐不住性子溜出来探望,那时清怡长公主的脸伤已大有好转,辽东奇岩谷的神妙医术狠狠让帝王惊艳到。
只是此刻,萧陌眼角、额角加嘴角都在抽搐,双手悄握成拳。
但,他听到妻子响亮轻快的谢恩声音,没有迟疑,没有半分被迫的无奈。
所以这是她要的,是吗?
与皇家绑在一块儿,借势再借势,她若想这么玩,那就这样。然,面前这位背对着他的“不良”帝王却一手挲着下巴慢悠悠道:“乔家大小姐既成朕的义妹,实该为她好好打算,当时这桩指婚确实是强加在爱卿身上,爱卿如若不喜,无法真心待她,朕就让她归家吧。有了朕与太后护持,以及她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再加上她乔家家业,朕要为她再指一个佳婿定是易如反掌……爱卿作何想法?呃!”荣威帝吓了老大一跳,因为向来冷峻不苟言笑的萧陌突然双膝落地,面色颇惨。
“皇上,臣曾说,这桩『冲喜赐婚』,臣认到底了,臣谢皇上赐婚。”语毕,对着帝王重重磕了一记响头。
那额头点地的响音实在太重,重到荣威帝都皱眉了,但借着这一响彷佛窥探到什么,又令帝王扬唇笑得没心没肺。
抛掉皇室矜持,荣威帝撩袍蹲下,两脚开开,对着跪地磕头的萧陌笑道——
“你这小子什么时候对人家姑娘上了心?原来都已经这么喜爱了呀!很好很好,朕果然是天子,天子一出手便知有没有,随便都能指个好姻缘给你,也不负咱俩这些年的交情。”
是夜。
定远侯夫妇俩迎来一日中最沉静安宁的时分。
乔倚嫣的灸药引血从萧陌指尖引出漂亮的殷红,不见半点污浊。
她终是将他体内顽强的病灶一点一滴袪除,陈年积累而成的内伤无状却可怖,如今已无隐忧
她一脸愉悦轻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儿,边收拾银针和药箱,未察觉坐在榻上的男人注视的目光。
皇上御赐的这座宅第,萧陌之前回来住的次数不超过五根手指头,且每次停留不过十日便又赶回北境,以往总觉得宅子空阔、寝居太大,毕竟他这个主子长年在北境打仗,老罗总管负责打理府中一切,仆婢也仅招了少少几人。
但自从他有了媳妇儿,这宅子里有了当家主母,就各种的不一样。
鲜活。
对。若简单来说,就是“鲜活”二字。
他不动声色环顾了眼寝居间,角落多出一座黄杨木镶青玉的折屏,屏后空间可用来换衣,屏上搭着两件男款披风,方便他出门时拿取。
折屏旁边摆着女子梳妆台,红木台上架着磨得发亮的铜镜,更有大大小小雕功细致的妆盒、饰物盒,临窗边则多出一张乌木藤面的罗汉床,床上堆着两颗大迎枕,还有箱笼、箱柜、方角柜,甚至添了一整组煮茶用的茶几和茶具,连八角陶炉都备上。
如同北境的行军大都统府,仅被她住进短短几日,氛围便不同,这座定远侯府亦是如此。
正因为有她的“侵门踏户”,宅子中的各处宛如翻出一片勃勃生机,连府里做事的人都变得很不一样,尤其是老罗叔,见到他就是笑,好像他干了什么好事,嘉惠到无数人似的,他其实没做什么,只是……成亲了。
“恭喜侯爷,贺喜侯爷,妾身报恩大功告成,我也得对自个儿道声恭喜呢。”收拾好器具的乔倚嫣坐回榻上,玩笑话才道完,伸手就想拨开他披挂在肩的雪白中衣去察看他背上状态。
“侯爷的鞭痕和烙痕与清怡长公主脸上的毒伤不同,治法自是不同,长公主直接换肤,侯爷嘛……”她嘻笑了声。“妾身好像对『把香膏抹在侯爷身上,再压着你慢慢推拿揉捏』这样的活儿上瘾了,欸,怎么办才好?都舍不得把疤除得太快太干净。”
秀腕蓦地落进萧陌的掌握里,她低呼了声,天旋地转的,人已被他拖去困在身下。
“别理那些疤,我们躺着……说会儿话。”他体格高大精实,怕压坏她,遂侧身卧下,一臂将她捞进怀里,让她的背贴在他胸前。
“好。”乔倚嫣柔声回应,乖乖不动。
结果说要“躺着说会儿话”的萧陌管杀不管埋似的,都搂着人躺下了竟不言语。
乔倚嫣不知他内心起伏,但夫妻俩若要聊天,她话题可多了去,遂笑道——
“三日后待清怡长公主脸容大好,太后的意思是要办一场赏花宴,广邀皇亲国戚与世家勋贵们前来与会,说是赏花,其实是想造一个让长公主在众人面前亮相的好时机,而长公主竟向太后提说,她想将皇家的赏花宴办在咱们府中。”
她背后的男人低应一声,一会儿才低幽道:“长公主与你颇为投契,你对她所做的,恩同再造,将太后的赏花宴移到定远侯府,她是想替你长脸面。”
乔倚嫣细细打了个呵欠,觉得她家侯爷长指下意识在她小臂上挠来挠去,挠得她好舒服呀。
“嗯……长公主是个好脾气的,是个勇敢又惹人怜爱的小东西哩,第一次把伤容现给我瞧时,她眸中有惧,怕吓着我也怕我伤着她似的,她硬撑着都快哭了,我瞧着也想哭……很心疼的……”
萧陌薄唇抿成绷绷的一线,突然不太痛快,竟是……不喜她去心疼谁,这彷佛是“独占欲”的心绪是何时生成?
怀里的她仍轻声喃喃。“太后收我当义女的事,也将一并在赏花宴上对外公开,再来……应该就轮到景春萧氏……呵呵,妾身很期待见到那些人……”
侯爷别不开心,这会儿有妾身呢。
但凡敢欺负你的,我替你把他们一个个彻彻底底欺负回来。
萧陌记起她“豪情万丈”撂出的话,心头发烫。
何时对她上了心,他答不出来,但该是有些话得对她道出。
没有喜爱也没关系,我来喜爱你就好。
不是那样。
他该要驳她。
深深呼吸吐纳,艰难地吞下唾津,调整许久终是鼓起勇气——
“嫣儿,我其实……嗅?呃……”
“呼噜噜……”小小声如春日下猫儿打呼噜的声音响起,乔倚嫣被他挠手臂挠到睡着。
萧陌有些哭笑不得,略挺起上身注视着她,眉睫口鼻,浏海与鬓发,白里透红的香腮,秀气的下巴,他看得仔细,眼神描绘那温润的每一道线条。
“我的……妻。”
我的。
他声音低哑到几乎难闻,幽喃着,倾近,唇轻轻含吮着她的唇。
太后一声令下,春日赏花宴热热闹闹登场。
请帖是从太后所居住的慈宁宫发出丄帘京城内的皇族宗亲、封了爵位的勋贵,以及三品以上的朝官武将家中的女眷们皆在受邀名单当中,但这赏花宴举办的地方不在宫中,却是大出风头过后又再出风头的定远侯府。
一座侯府能被皇家相中拿来办春宴,那是多大的脸面!
侯府里花不够看,无妨,直接从御花园里挑选,命宫人宫女们一盆盆搬上马车拉过来,再让宫中最厉害的养花好手跟过来照料。
侯府里的厨子和仆婢不够多,怕应付不好宴席当日所需人手,不怕,要人手宫中多的是,侯府只要腾出地方来即可,赏花宴一切用度和事宜,宫中自有能人掌管,身为侯府当家主母的定远侯夫人无须费半点心力操持。
用不着劳心劳力,乔倚嫣乐得轻松。
春日赏花宴这一日,她很清楚太后眼中的主角是清怡长公主,她这个“螟蛉义女”可不能抢尽众人目光,所以她的妆容与服饰端庄大方即可,惊艳全场的活儿就全交给清怡长公主了,那可是她乔倚嫣的手笔,是她妙手回春治好的一张绝世娇颜。
原是半张遭毒粉蚀掉肌肤的残颜,半边粉女敕半边褐红,历时三年了,残伤仍从坑坑巴巴的肤孔中隐隐透出腥臭气味。
当年太医院群医束手无策,荣威帝曾发了皇榜告示在民间求访神医,大胆揭榜的人不少,但没一个有用。
只是如此一来,看过清怡长公主脸伤的人便多了,加上荣威帝也非“医不好公主就拖出去砍头”的残暴帝王,因此关于清怡长公主残颜模样的描述便也流传开来,众说纷耘之下越描越黑,总之是惨不忍睹。
但今儿个春宴上,当清怡长公主脸上的那张粉色头纱彷佛不经意间被春风撩弄了去,头纱飘走,一张仅着淡妆的容颜避无可避地展现在与会众人眼前。
满场……静寂。
当宫女连忙取出备用的纱巾欲掩清怡长公主容颜,几位世族大家的年轻公子纷纷不由自主往前踏近,其中的三、四位竟还出声嚷嚷——
“别!”、“住手!”、“别遮掩!”
失态啊失态,实在有失大家公子的风范,这也太、太、太斯文扫地!待惊觉过来自己的行径有多孟浪,俊秀佳公子们纷纷面红耳赤,为自身的唐突再三致歉,并向在场同众人一起欢度春宴的太后请罪再请罪,却不知太后面上绷着威仪,心里却翻了天般欢喜。
这一场赏花宴并未刻意将男宾和女客分区隔开。
清怡长公主颜残之说众人皆耳闻,太后就是想借机让众人看个清楚,不管男的女的都张大眼睛来瞧吧!
她的清怡本就容貌出众,值得天朝所有佳公子来追求。
她的清怡尽避伤残过颜面,心一样如晶雪、如碧玉般澄透,老天怜她,终是降下福泽,而带来这份福泽的人儿必是天之祥瑞,她将之收为义女,能得这份珍贵祥瑞相伴,往后的一切只会更好。
必然如此。
于是在与会众人彻底惊艳过清怡长公主那张宛若吹弹可破的绝世美颜后,太后将目光移至那团“祥瑞”身上,当众笑得感怀又慈祥——
“清怡长公主能尽除身上毒害,恢复往昔容颜,全赖定远侯夫人一手无人可及的神技。苍天垂怜,赐了这样一个福娃来哀家身边,哀家不珍惜那是要遭天谴的。”
太后这像自责又像讨安慰的话一出,相陪在她身边的命妇们此起彼落、一个接连一个进言,那是把定远侯夫人夸过又夸,溢美之词夸得都要冲破九霄云外。
太后频频点头,笑得合不拢嘴,道——
“所以哀家今儿个就当众宣布了,收定远侯夫人乔氏为我皇族义女。小嫣儿……小嫣儿……你还愣在那儿做甚?还不过来拜哀家一拜,认哀家这个老干娘亲?”
乔倚嫣十分明白因为自己治愈清怡长公主那张脸,太后必定对她另眼相看,倒没料到太后会当着满城宗亲与勋贵面前显露出这般过分的亲昵,那唤她的口吻、那怜爱至极的眼神,好似她乔倚嫣真是她齐氏的小棉袄、小心肝儿。
漠叩!
好,咱们一块儿演!
想演这样的一出,她奉陪到底,乐意之至。
于是她双眸含泪,神情既惊且喜,一副仓皇又无比感动、激动样儿,扑倒在太后面前行跪拜叩首大礼,当众认了这位天朝最尊贵的女人当干娘。
乔倚嫣是被太后亲自扶着起身的。
“好孩儿,咱的好娃子,是老天爷将你赐到哀家身边啊。”
恭喜声不断自四面八方涌来,全在祝贺这春日赏花宴上太后得一好义女。
“各位,且为哀家的这一份福分,敬咱家小嫣儿一杯春香酒吧。”
乔倚嫣被太后轻轻扯住一臂,既闪避不开,那只得跟着老人家举起一只玉樽,众人敬她,她回敬众人。
然,眸光徐挪间,她不动声色顿了顿。
众皇族宗亲与勋贵人家中,女眷多是往前方涌靠,毕竟太后与赏花宴大主角清怡长公主的座位皆设在前头,更有不少对她这位身怀奇技的定远侯夫人抱持高度好奇,欲借机攀谈的命妇与闺秀们。
唯有一名高瘦的华服妇人杵在略外围,半步不挪。
妇人生得算是白净,只是颧骨略高、鼻头与下巴过尖,难免给人一种偏苛薄的感觉,此际,那一张棱角太显的瘦脸表现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彷佛对众人敬她的这一杯春香酒很不以为然,妇人手中的酒杯没往嘴巴凑,随意举了下便往长几上一搁。
乔倚嫣继续不动声色觑着,越瞧越觉有趣了。
高瘦妇人眸线往某个方位飘去,触及到“某点”又迅速收回,好像……非常、非常想看个清楚明白又颇为顾忌一般,因此就这么来来回回好几次,最终端着架子勉强用眼角余光偷窥。
那个令高痩妇人甚是不安、偷偷地觑过又觑的“某点”,不是别人,正是定远侯萧陌。萧陌就立在一群女宾客的最外围,与寻常时候多在兵部行走的七王爷、英郡王以及几位二、三品的武职高官落在一处,聊着他们武官才懂的事务。
当太后让在场众人对她的螟蛉义女敬酒时,定远侯实是听话地举起手中酒樽,隔着有点远又不会太远的距离默然一敬,随即又跟身边人谈起军务与兵事。
乔倚嫣一下子看明白了——
她家侯爷根本没把当年待他不好的嫡母何氏看作什么紧要玩意儿。
但没办法,她乔倚嫣却是个小肚鸡肠的角儿,那些对她男人不好、欺负了她男人的人,要她如萧陌这般淡定、像能一笔勾销似的……万万不能够!
景春萧氏。
那高痩妇人正是萧侯爷萧延盛的嫡妻何氏。
何氏出身清阳东何,天朝世族谱中的排名位在前半,东何的祖辈中出过帝师、尚书大臣、内阁大学士,连武职的二品提督、一品领侍卫内大臣等等皆曾有过,不过“清阳东何”与“景春萧氏”似遇到相同的窘况,年轻一辈在朝堂上无甚作为,宗族荣盛间显得青黄不接。
何氏身边跟着两名姑娘,年岁较小约十六、七岁的那个一身鹅黄色春装,模样还算标致,也学起何氏撇嘴不屑的小样儿,把举在纤指间的酒杯给搁回长几上。
只是不屑归不屑,她对清怡长公主大大方方展露出来的花容月貌却十分在意,就是不懂满天朝传闻的一张鬼脸为何会美成那样?太、太、太不可思议啊!而为了看清楚清怡长公主的绝世美颜,两只脚跟禁不住踮高再踮高,引颈翘望中。
何氏身边另一名年岁较长的姑娘,她身上春衫以藕色为底,深紫百纹绣为腰缠,那腰巾轻轻一勒,令那腰身显得不盈一握。
乔倚嫣眉间不由得一挑,因这位藕衫姑娘没被何氏影响了去,却是举杯盏轻啜,双眸从杯缘上方抬起时,恰与她的视线撞在一块儿。
对方显然受到惊吓,但很快就宁定下来,甚至隔着些距离朝乔倚嫣温雅露笑。
是个颇为胆大的美姑娘呢!
只是对方……有何琢磨?
乔倚嫣下意识揣测,脑中转着这几日遣人探得的消息。
这一场春日赏花宴即便何氏不愿与会,也绝对不敢不来。
不来——那是有意拂了太后脸面,这罪若往大处说了去,后果不堪设想。
来——那是咬牙折腾自己。
满帝京有谁不知这个定远侯爷是自家扫地出门的弃子,如今却要奉太后懿旨上门为对方贺喜,想想都觉心头郁结得难受,闷到快要命绝,却还不能显露半点不痛快,至少……不能摔杯砸盏大剌剌显露出来。
乔倚嫣是瞧出来了,就喜欢何氏一脸别扭样儿!
何氏今儿个一踏进定远侯府,暗中负责盯场的丹魄便打了暗号告知,不一会儿,素心亦偷偷来报,将那两个姑娘的身分查得清清楚楚。
鹅黄春装的妙龄少女名叫萧咏页,何氏之女,在萧延盛的子女中行四,却是景春萧氏长房的唯一嫡女。
藕衫女子姓何,单名绮,是清阳东何的闺秀,何氏的胞兄与一名宠妾之女,虽是庶出,但从小便颇得何氏这位姑母的眼缘,后又与萧咏页交好,于是常被接进萧侯府里小住。
噢,终于能见上一见了,这位景春萧氏的嫡长房夫人……
当年阁下是怎么苛待她家定远侯爷?
她家侯爷虽抛诸脑后没想理会,彻底展现“侯爷肚里能撑船”的气度,她乔倚嫣既为报恩而来,家里侯爷的这一点陈年旧仇,却是不报不成。
且,等着吧。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而时候,很快就要到了。
彷佛朝对方敬酒般,乔倚嫣手中的酒樽当空微点了点,她浅笑仰首,徐徐饮尽杯中这味春香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