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荣威十年,隆冬,大雪纷飞,北境战事火热告捷。
这一次不是普通的胜利,是货真价实的大捷。
镇北大将军萧陌连环计敛藏于袖,一出手锐不可挡,先是奇袭北蛮联军的后方,再与大军汇流夹击,取得第一回小胜,此为第一计。
之后大将军假装中箭落马,引得敌方几度揣测、举棋不定,蒙刹与北方几个部族的结盟本就立足不稳,此刻是要虽败再攻抑或偃旗息鼓,异议分歧,而单凭一个“中箭落马”就搞得敌军联盟彼此猜忌,实为大将军萧陌的第二计。
接下来堪称好戏连台,扛着“冲喜”大任的将军夫人乔大小姐某夜一哭惊四方,整座大军屯堡顿时騒动,天还没完全透亮,行军大都统府已被数也数不清的白幡、白灯笼和白菊淹没,一具价值不菲的巨大紫檀棺木就摆在正厅灵堂上。
这下子,只要生眼睛的人都能瞧出,镇北大将军萧陌该是……将星殡落了呀!
什么?有人不信?
不信的话,那就瞧瞧咱们将军夫人吧,这位乔家的大小姐脂粉未施、素白一身,什么饰品亦无,仅在黑鬓鬓的鬓角上簪着一朵可怜兮兮的小白花,那几度扑在棺木上哭号的力道,简直像在撞棺了……欸,见者无人不悲,谁还能不信?
结果还真的不能信啊!
谁知道这竟是大将军萧陌的第三计——诈死。
为的是要将计就计骗过敌军埋伏在大军屯堡的奸细。
果然一确定北境群龙无首,最棘手、最难对付的萧陌已卒,蒙刹再次集结之前各部的势力打算卷土重来。
这一次集结速度更快,嗜血气味弥漫风中。
毕竟萧陌已然不在,没了萧陌的统领,天朝北境宛若门户大开。
北蛮各部族依附蒙刹全都想分一杯羹,就连蒙刹国主也兴奋难耐,抢着要“御驾亲征”,可惜啊可惜,北境军没给他这个机会。
萧陌的第四计,便是他最拿手的奇袭。
北蛮联军集结得尽避快速,却快不过他两千骑兵长距离奔袭。
而且奇袭不仅是奇袭,说是打头阵的先锋亦不为过。
北蛮子们想破脑袋瓜都想不到,都什么势态了,天朝北境的军心应该浮动得很才是,到底是哪来的阿猫阿狗,竟敢在这时候领兵攻来?
岂料眼一抬,险些吓得魂飞魄散,来将跨骑悍猛雄驹,一身玄黑轻甲,腰佩长刀,手握银枪,铁骑奔驰间他兵器在手左挑右挥,凡被他经过之处,哀号声不绝于耳,伴随如墨般的鲜血记下这一刻的残酷。
萧陌!
萧陌未死!
这是……这是陷阱啊!
让他们的兵力先聚在一块儿,但彼此之间的利益还未商议妥善,反正天朝几乎是一块送到嘴边的肉了,跑不掉的,重点在如何分食。
而他萧陌就选在这样的时机出击!
他、他……什么“中箭落马”?什么“昏迷不醒”以致“衰竭而亡”?
全是假的啊!
都说汉人花花肠子最会骗人,果然没错,他萧陌根本是个骗人精!
无奈蒙刹国与北蛮诸部已理解得太迟,因为来的可不仅仅是那两千铁骑。
不知萧陌是如何布署,他麾下四大副将各领兵马忽从东南西北同时朝北蛮联军发动攻势。
对蒙刹与北方部族而言这已非夹击,是四面楚歌!
混乱中唯寻到一条蜿蜒的高壁谷道尚能撤逃,结果这一撤,完蛋,根本是自投罗网,另一支北境军老早候在谷道另一头,如此进退不得之际,黄土高壁上眨眼间又布满弓箭手,不降的话只剩死路一条。
这一战,北境军谋定而后动,主动出击,除将敌军兵力重创到近乎彻底瓦解外,最大的收获是生擒蒙刹国主与北方诸部几位族长,以此为筹码,只要手段用得好,想来可换天朝北境数十年长安。
看在北境这一带的天朝百姓眼里,这一战,大将军可说殚心竭虑,当真是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啊,连新婚不到一个月的将军夫人都被他“指定任务”算计上,扑棺哭得那样凄切,闻者无人不悲,别说埋伏在大军屯内的细作会信以为真,眼下说是假的、是欺敌之计,大伙儿也还半信半疑。
然后最最无辜的要数乔大小姐了。
重责大任都在她肩头上呢,被逼着演哭戏,还得扑腾打滚兼撞棺……欸,可她若演得不够逼真,又哪能骗得过那该死的敌军细作,就凭这一点,远在帝京的皇帝老儿都得颁旨给个奖赏。
但此时此际,天朝皇帝不在远得要命的繁华帝京。
该坐在皇宫大殿龙椅上的天子悄悄地出现在北境前线的驻军大营内,除了萧陌外,未再惊动到谁。
“朕得……得好好想想噗呼……”噗笑声频频要喷出,咱们的皇帝老儿努力要维持住王者威严,很使劲儿忍住,清清喉咙又道:“想想该给这位『冲喜有功』又『哭棺有劳』的乔大小姐什么赏赐才好。”
说是“皇帝老儿”,那是把他喊老了。
荣威帝模样也不过二十七、八,与萧陌年岁相当。
出生皇室,从小锦衣玉食,用天朝繁华浸润出来的人儿果然俊俏非凡,肌肤白里透红,然一双长目似宝剑藏于匣内,锐意潜隐,化掉一切女气。
“噢,不好再称乔家小姐了。”荣威帝折起折扇轻打自个儿嘴巴一下。“得称她一声将军夫人。呵呵,听说咱们这位将军夫人为了一场『大戏』可卯足了劲儿,从发动、布置、运棺,到之后的灵堂哭棺,当真步步为营,拿捏到位,见闻者无人不掬一把同情眼泪……噗!”再次将笑气压住,神态真诚——
“爱卿啊爱卿,朕可是指了个宝姑娘给你当娘子,你不必谢恩,无须感恩戴德,这本就是爱卿应得的。”
驻军大营帅帐内,外边士兵们的操练声以及马匹嘶鸣声阵阵传进,以往这些声响很能让萧陌清空杂思、宁定心神,但此时的他火气噗噗噗直冒,都想操起长刀把占据主位的青年帝王直接枭首算了。
他深觉帝王根本是在报老鼠冤。
荣威帝蔺长欢当年还只是个十三岁不到的少年太子时,有一回摆月兑了侍卫和宫人偷偷溜出宫外游玩,却在帝京龙蛇混杂的集市中被扒走钱袋,这事莫名其妙牵扯到路过的萧陌身上,两少年因误会狠狠干上一架……
呃,应该说蔺长欢被狠狠揍了一顿。
萧陌向来敢作敢当,最恨别人冤他,蔺长欢又紧揪他不放,扑过来就要搜他身,他岂能忍?
但出乎萧陌意料之外的是,明明把人揍倒,对方却不怕疼般仍一而再、再而三爬起,硬要他交出钱袋……后来才知那钱袋是蔺长欢远嫁异地的长姊出嫁前特意为他做的。
而萧陌在许久之后得知了蔺长欢的真实身分,才明白过来,那只钱袋实出自当年以“和亲”名义远嫁西夷的明泓长公主之手,而长公主出嫁不过两年便因一场热病香消玉损。
当时他们可是闹腾好久才解开误会。
萧陌是瞧蔺长欢可怜,不但丢了长姊亲手做给他的钱袋还被自己狠揍好几拳,他遂主动帮蔺长欢寻找被窃走的失物。
打小萧陌就爱在外头走踏,虽还不曾走出帝京地界,但所谓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区他可丝毫不陌生,他这个侯府家的庶长公子还特别喜欢跟贩夫走卒们打交道。
为寻回失物,萧陌当时将能用的人脉都用上了,结果两个时辰后,两少年顺藤模瓜在一条弯弯绕绕的巷子底堵住偷儿,堵住是堵住了,但对方有四人,且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汉子。
蔺长欢本想以利诱之,用身上值钱的玩意儿如金叶子、玉佩、玉冠等等换回长姊绣制的钱袋,但自小习武不辍的萧陌没给他“议价”的机会。
后来蔺长欢回想年少这一段,不得不承认萧陌当时二话不说便发动奇袭实是正确抉择,若然以利相诱,很可能赔了夫人又折兵,再者逗留久了,也极可能引来对方的其他同党。
萧陌抡着硬拳开打,蔺长欢先是愣住,但很快便回过神,大叫着为自己壮胆随即扑上去加入战局。
结果钱袋确实抢回来,四名大人偷儿被他们两少年揍得落荒而逃,而他们脸上、身上亦都挂彩,痛到不行却相视大笑。
萧陌算是顿悟了、看明白了,帝王心机之深沉啊,当年尽避冲着他笑,其实就等着今时把他“卖掉”,来报那时候他揍他那几拳的仇。
“臣请皇上收回成命,撤回赐婚的圣旨。”虽说北境战事已然抵定,驻守在前线,萧陌一身玄黑薄甲仍未除身,他单膝跪地,低首抱拳,沉声又道:“『冲喜』一说本就无稽,累得乔大小姐委身下嫁,实在罪过,求皇上重新——”
“爱卿以为朕的圣旨如商贾间的买卖,可以说换就换,要退便退吗?”青年帝王直接截断他这个大将军的请求,语气平顺,目底犀光烁烁。
年少时的缘分邂逅造就两人渐生渐厚的情谊,萧陌却一向深知“伴君如伴虎”之意,只是自被逐出景春萧氏,他孑然一身就这么光棍杆子独一个,真把帝王得罪惨了那又如何?抄家吗?
哈哈,什么家啊?没那种玩意儿!
从头到尾就他一人,还能连累谁去?
所以当荣威帝这般不冷不热、不喜不怒问话,萧陌根本豁出去了,语透厌世气味道——“大战已过,经此一役,凭圣上手段定可保北境数十年安乐,臣别无所求,只盼别再造孽,那乔家小姐随了臣,只是糟蹋人家姑娘,臣的处境和名声有多不堪,皇上不都了然于心?趁此时尚来得及,求皇上撤回圣旨,就说『冲喜指婚』乃为欺敌之计,如今大功告成,一切回归原状,又或是……或是皇上可再替乔家小姐另择指婚的对象?”
“放肆!”荣威帝手中折扇狠狠敲了记桌面。“你当朕的圣旨能随便说改就改吗?”
萧陌反正是死猪不怕滚水烫,持平嗓声道:“再有,皇上实不该瞒着众人亲临北境,尽避宫中有心月复宫人帮忙打掩护,连日称病不上朝也实非正理,大小臣工们难免惶惶不安,胡乱臆测……皇上这动不动就想偷溜出宫的癖好,实得改改。”
“萧陌你还念起朕来了?”扬眉瞠目。
萧陌继续叨念。“北境局势虽说稳下,但仍有一些潜藏在暗处的敌人,几座屯堡内的细作是否尽数清空,此点微臣亦不敢担保,而皇上仅凭隐卫们护驾便暗访北境,身分若暴露可能引发何种危机,臣想都不敢想,皇上何苦偏来为难臣?”
大将军这话已属大逆不道,荣威帝并未勃然大怒,但表情之变化颇精彩,先是火大、不痛快,跟着像有些不好意思地挲挲鼻子,再接着便恼羞成怒,可单膝跪在面前的人一脸无谓加无畏,搞得他想怒都怒不成。
最终青年帝王起身将他的镇北大将军扶起,叹气道——
“朕哪里是为难你?朕是担心爱卿啊。隐卫传回消息,朕虽知你当日在战场上并非中箭,但毕竟是抱病强撑才导致落马,还昏迷多日,醒来没多久又策动这一次的主动出击……朕总得亲自过来瞅瞅,方能安心啊。”
皇上都堂而皇之打起温情牌,萧陌只得敛下神情抿唇不语,态度一直很是恭敬。
荣威帝又道:“说来说去还得怪爱卿对自身总是报喜不报忧,这让朕想起多年前的事了……你被景春萧氏除了族谱,还打了个半死赶出家门,竟没想给朕递个消息求援,好歹咱俩有些私交,朕那时虽未登基,也有足够能力护你,你倒好!一被赶出来就离京,你拿我当朋友了吗?要不是后来你在北境军阆出名号,我都不知你窝哪里去了!你对得起我?”心火猛地被点燃,连“朕”这个自称都不用了。
突然提及当年之事,萧陌眼角微抽,又见皇帝在眼前气得快跳起,他按捺下想揉额叹气的冲动,举止更加恭敬道:“请皇上息怒。”
“息你祖宗!要朕息怒一开始就不该惹朕发火!”见鬼的斯文全抛了,荣威帝打开折扇用力掮,没好气地睨着萧陌。“朕在这儿把话挑明了,爱卿百战不殆、鞠躬尽瘁,终是替朕稳固大好河山,想要何等赏赐,朕都能给,但要朕收回那一道赐婚圣旨,万万不可能,除非……”
除非!
萧陌倏地抬头,瞳底一亮。
“除非是乔家大小姐亲口提出,说自个儿不愿结这门亲,那倒还有转圜余地。”荣威帝不负责任般双手一摊,折扇尾巴还勾在他两指间荡啊荡,万分轻佻。“这指婚是乔家老长辈特意来求的,朕也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既给出去了总不能无端端收回,君无戏言哪爱卿。”
萧陌脸都黑了。
他就知道,他一开始就被皇帝给“卖了”。
什么“朋友之交”、“君臣之义”,全是屁!
摊上一个爱为难人、偷溜成瘾的皇帝已够让萧陌头痛,没想到令他脑门更疼的还另有其人。
在驻军大营帅帐中待过半个时辰后,荣威帝终于让隐卫送走,萧陌命三名擅长追踪的亲兵暗中紧盯,有状况随即回报。
而对于皇帝接下来会不会乖乖回朝,他已懒得多想之际,底下那名负责后方屯堡与前线大营两地连络的少年亲兵小八忽然急急来报——
“禀将军,咱们想逮的那名蒙刹细作终于被活逮了呀!”
萧陌锐目微眯,颔首。“将人提来。”
要撬开细作的嘴巴问出些东西应是不易,得想想该用何种法子来审,但无妨,局势于他有利,能与对方慢慢玩。
小八抖了抖。“再禀将军,去提人了,可是提不来,那奸细不是……不是被咱们的人逮住。”
萧陌冷峻眉目更沉三分。“说清楚。”
“……是乔家底下的伙计们误打误撞把逃命的细作给逮着,人直接被拉到乔家主事面前待审。一听到要审人,整座大军屯堡都闹腾起来,那地儿被等着看热闹的百姓们团团围住,里三圈、外三圈挤得水泄不通啊,乔家主事撂下话,说欺负了乔家的人想离开,不留下点儿东西赔偿说不过去,所以……所以不让小的提人。呃……其实说是咱们的人逮的好像也可以,毕竟乔家主事正是咱们将军夫人,两家成一家,都是自个儿人,将军说是不唔……”大将军堪比寒铁的脸色让小亲兵登时闭嘴。
萧陌气到都想仰天大笑。
这北境竟有他提不来的人,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再拖无益,是时候该处理好那位乔大小姐了。
午时三刻,通常是死囚被送上断头台行刑的时点,今儿个一名犯下多重罪行的中年汉子在此时被架到场子正央,也不知谁人手笔,那矮壮身躯被粗麻绳捆得跟粽子似的,嘴还被破布团给堵实,凭他身手再灵活一时间也难挣月兑,如此想逃逃不掉,想死又无法咬舌自尽,仅能瞠圆招子狠瞪。
这场子正是大军屯内的行军大都统府。
几日前被白布、白幡、白灯笼淹没的府邸早已恢复原状,灵堂撤了,紫檀棺木拉回货栈待售,才好生整理过的前院如今又上演一出,当家主母也没让底下人关门或赶人,就大大方方开放前头院子,任屯堡里的军民百姓围观。
场子原本吵翻天,但这将军府的当家主母一现身,七嘴八舌的百姓全自动闭嘴安静下来。
一眼望去,四方宽敞的前院满满都是人头,不过倒还知晓要腾出地儿来审人。
廊阶上,乔倚嫣坐在一张黄花梨玫瑰椅上,素心和丹魄两个大小丫鬟分别站在她左右,她先是从容喝了口婢子递上的雪芽香茗,润润喉后徐声道——
“就按着事发顺序说吧。”
一名左手裹伤还隐隐渗血的瘦小老头立时站出来。
小老儿先是对着乔倚嫣作礼后,瞪了倒在青石板地上的细作一眼,愤然道:“东家,这贼人不知何时藏进小的载货马车里,让咱一路给拉回天元粮庄,后来还是靠家里养的那几条老狗嗅出异状,他躲不了,才跳出来跟咱扭打在一块儿,多亏小的练过几手粗浅功夫,对斗下仅断了根小指,但这不知情的引狼入室也险在粮庄酿出大祸,东家要怎么罚咱都认了,就是饶不了这混帐!”
其实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身为主事者的乔倚嫣已然清楚,要苦主们当众道出,只为道明一切有因有果,且,谁也不能伤了她乔家的人还想全须全尾。
她接过婢子递上的素帕轻按了按唇角,凤阵一抬,平静发话——
“云大叔,麻烦把这位大叔的两根小指全给剁了。”
伤她的人一根小指,她就要对方用两根来赔。
在场一片抽气声,既惊且惧,但也满满生出被护短之感。
“是。”乔家护卫教头云起阳二话不说,抽出腰间利刃立时上前按住细作的手,后者两腕牢牢被束住,也没费云起阳多少力气,两下轻易就断下两根小指。
“唔唔……”这蒙刹细作还算硬气,抬眼狠瞪乔倚嫣,丝毫不惧,也没费事挣扎,断指之时仅闷哼两声。
“云大叔,仔细替他止血,咱们还得接着讨债。”
“姑女乃女乃,血已止了。”云起阳经验老道,眨眼间已把对方血淋淋的伤口处理好,洒上止血金创药粉。
乔倚嫣赞许一笑,接着迎向细作狠厉的瞪视,叹息道:“听说阁下是蒙刹国潜进我朝的奸细呢,那种军机要务我可管不了,再说两边各为其主,不好说谁对谁错,只是我家将军遣人来讨要你,我怕你被提走,这儿欠下的债还不清,那样多不好,所以咱们尽快厘清吧,我还得把你让给将军。”
若非双腿被缚,细作真会顶着头朝乔倚嫣直撞过去。
这一边,乔倚嫣纤手轻挥,示意下一位苦主继续。
第二位苦主是名负责喂马的十四岁少年,大腿被划了一刀,半张脸肿得跟猪头似的。
乔倚嫣听过后点点头,淡淡道:“云大叔,麻烦三刀六洞。”
于是在众人的围观兼惊呼中,细作的大腿被连刺三刀,刀刀穿透,利落又漂亮的开了六个小洞。
之后第三位、第四位苦主的债连续还清,细作身上的伤越来越多,但云起阳止血手段堪称神技,屯堡的军民百姓们只觉今儿个这一场比过年过节看的大戏还要精彩十倍有余。
到了第五位也是最后一位苦主现身,是一名矮胖的老大爹。
“东家呀——”当真未语泪先流,老大爹哭得好不伤心。“他……他躲进咱们家后院猪舍,嫌咱家的母猪花花嚎个不停,就把花花给刺死了呀!花花跟大福是一对儿的,咱家的大福特别不同,一年到头发春,养着花花让它拱,大福性情便稳定了,本想请屯堡这儿的骟匠来骟大福,但也要等到开春天气暖和些才好,要不寒气入了体,猪只会生病的,哪里知道……呜呜呜,没了花花,咱们家大福可怎么办?怎么挨得到开春啊?”
欸欸,还当真难办,出了“猪命”,这债恐怕不好还吧?
众人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乔倚嫣亦是沉吟了会儿,最终仍淡然开口——
“老大爹,要不……我让人把这位细作大叔月兑个精光绑在你家猪舍,暂时替代母猪花花任大福拱吧?嗯……拱个三天应该够,三天足够我替老大爹寻头漂亮母猪过来,只是这三天,老大爹得记得按三餐喂食替代花花的细作大叔,可不能让他饿着,如何?”
“啊?”老大爹完全愣住,都忘记要为猪悲伤了。
而愣住的可不仅老大爹一个,在场能喘气儿的差不多都忘记要喘气。
“没说话即表示同意,那好——”乔倚嫣笑笑扬眉。“云大叔,要再麻烦你了,把这位细作大叔送到老大爹的猪舍里,嗯……月兑了裤子就好,这天太冷,咱们且留一丝善心,衣服还是让他穿着吧。”
云起阳还来不及应声,躺在地上的蒙刹细作已激烈扭动起来。
之前断指、三刀六洞等等的“讨债”手法都没能让他有多大反应,被堵住的嘴顶多闷哼个一、两声,眼里淬着狠意,但这一次大大不同,细作往死里挣扎,又滚又蹭又唔唔哼声、拼命摇头,因为已彻底明白,乔家主事者没在跟你说假话,说要“绑着让猪拱”,他就真的会被公猪连拱三天。
“唔唔唔……呜!呜呜呜……”还能逃哪儿去呢?
外裤被扯下时,许多大小泵娘不是讶呼地撇开脸就是捣住眼睛,细作则惊恐地流下两行泪来。
真真想死,可是没法子寻死。
细作绝望地趴伏在地,耳中嗡嗡乱鸣,披头散发满脸尘土,突然听到一个令他感到救赎的声嗓响起——
“住手。”
男人的声量并不大,语调亦平,但短短两字已渗出不怒而威的压迫感,众人闻声望去,待一看出来者是谁,惊得急忙让出条道来。
于是围观的群众如退潮般往两旁急退,胆小些的还吓到腿软需旁人搀扶。
乔倚嫣先是一个手势示意云起阳停手,接着才盈盈起身,对着走进刖院伫足在细作身侧的萧陌露出嫣然巧笑——
“是大将军回府了呢。”
女子丽眸发亮,两颊浮暖,彷佛……好似……乍见他出现,令她无比开怀。
萧陌面沉如水,暗暗磨了磨牙,跟在他身后进来的亲兵小八已迅速察看完蒙刹细作的状况,快声禀报。“禀将军,此人并无大碍,这几道伤将军夫人实拿捏得恰到好处,全避开要害。”
乔倚嫣闻言笑道:“不是妾身拿捏得好,是咱们家护卫教头云大叔手段了得,若要千刀万剐还要留他一条性命,云大叔也定然办得漂亮利落。”
竟然还沾沾自喜、一副与有荣焉兼显摆的模样!
萧陌深切发现,自遇上乔大小姐之后,他眼角、额际抽跳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火气动不动就被点燃,随时能喷爆。
这一边,被东家大大夸赞的云起阳迎向萧陌冷峻目光,恭敬地敛首行礼。
萧陌视线冷冷调转,重新回到乔倚嫣脸上。
“这是在干什么?”
“妾身没干什么呀。”玉颜无辜。
“这是没干什么吗?”大将军嗓音更寒。
“唔……真的没什么的,就是处理些身为乔家主事该处理的杂务罢了。”玉颜持续无辜。
……杂务?萧陌闭了闭眼,两掌悄握成拳。
“你既知此人是蒙刹细作,还将他扣着不给,岂非藐视王法?”
一堆人早已挨不住大将军的威压抖衣而颤,乔大小姐却仍继续一脸的纯然无辜。
“妾身没有看不起王法,是想尽速讨完债,早些把人让给将军。这位细作大叔欺负我的我这个东家总要替他们讨回公道,同理可证,哪日将军被谁欺负了、吃了亏,妾身也是绝对要为你出头到底的,毕竟将军是我的人嘛。”
萧陌听到无数的闷哼加抽气声,他峻脸不争气发烫。
此际不禁庆幸长年征战与戍守边疆,令他的肤色早被北境日阳晒深了,不仔细瞧不容易发现他已脸红。
“你……”他绷着表情,一时间还真不知该说什么。
他说不出话,乔倚嫣倒又有话了,语气略偏宠溺道——
“好啦好啦,既然将军都亲自来求情,夫为妻纲,妾身以夫为天,不答应哪里可以?这位细作大叔就让给将军吧,老大爹家里那头总是发春的大福公猪,他可以不用去伺候了。”瞧她多大度。
什么求情?他是就事论事好吗!
萧陌想过要把特爱阴人的荣威帝枭首,老实说,他想过无数次,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回,然而面对眼前这位乔大小姐,他没想枭首对方,只想不管不顾扑上去一把掐了省事。
无奈的是,依旧只能想想罢了。
然而话说回来,之所以会被激怒,表示他心术逊于人家姑娘,有一拳打入棉花中毫不着力的感觉。
就在此际,底下袍摆陡然一紧。
他垂目瞥去,竟见蒙刹细作的两只血手紧紧揪住他,对方简直是吓破胆了,惊恐到面无血色,抓紧他的袍子抖个不停,直拿额头磕地。
嘴被堵实的蒙刹细作不断发出“呜呜”哀哼,尽避说不得话,哀求的姿态却再明显不过,无声却激烈求着——
快带咱走!求求你!
关哪儿都成、上什么酷刑都无所谓!就是别落入这女子手里!
望着被整成这模样的蒙刹细作,萧陌突然觉得……嗯,心情似乎平衡了些,可以吐出胸中灼气。
原来啊原来,这世上不单单他一个快被乔家大小姐搞疯,有人较他还要凄惨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