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倚嫣携了药、备好针灸之物重新返回被充当新房的寝轩时,发现里边的小前厅不知何时竟挤进四名人高马大的汉子。
四人皆是大将军萧陌的副将,是他的心月复。
乔倚嫣凭着赐婚圣旨住进行军大都统府的这些天,跟这四大副将勉勉强强也混了个脸熟。
她遣退贴身伺候的丫鬟和仆妇,从她们手中接过小提箱和一壶热水,大方从容地踏进去。
果然她一现身,小前厅里连带萧陌算在内共五人十只眼,非常有志一同地扫将过来,原本正在答大将军问话的人亦噤声不语。
跟着像突然意识到她这个女子的身分,四位副将面色微变,倏地从座位立起,站得直挺挺。“将、将军夫……夫……”、“将军……夫人。”、“打搅到将军和夫人了……”、“嗯……实在……实在……不好……”
四大副将突然间别扭起来。
他们可都是当年萧陌还是小小总旗时所管的兵,跟着萧陌出生入死十余载,全是过命之交的弟兄,像今日这般大剌剌进到主院寝轩的前厅议事,对他们而言那是再自然不过,却未想……未想大将军其实已被指婚,明面上已有了将军夫人,然后如寝轩这般“私密”的地盘,实不该再任他们胡闯。
四大副将脸色发青,而听到那结结巴巴的“将军夫人”称谓,轻散乌丝、披着黑衫坐在主位听属下汇报的大将军萧陌也跟着面青耳红,眼角和额角一起抽跳。
最淡定的就数乔倚嫣。
“各位坐着便是,甭起身相迎,该干什么干什么,且当我不存在。”她露出无比大度的温雅笑颜,朝众人点了点头,随即转进内房。
前厅里静了几息,忽闻大将军沉沉低喝——
“坐下!继续!”
四大副将们这才猛然虎躯一震,纷纷落坐。
适才汇报到一半的副将赵大多还不轻不重甩了自个儿一巴掌,回了回神才记起欲说些什么,清清喉咙接着道——
“将军在开战前曾嘱咐众人需留意的事,确实发生了,那混进咱们屯堡的细作已知是何人,果如将军之前所料,只要您这儿起了动静,那人自会冒出头。”
“他娘的臭小子,那家伙汉语说得可溜了,模样也不似蒙剎人,咱还跟他比过酒量,还好老子酒胆肥、海量无敌,要不都不知被套出多少事儿呃……”怒吼的副将名叫巴力,满脸横肉,体型像座小山,满腔火气被将军大人冷锋似的目光一扫,顿时梗住。
身为高阶将领不知以身作则还跟人拚酒胆、比酒量,跟着还在自家上峰面前大言不惭地爆出来……欸,避在内房的乔倚嫣不禁摇摇头。
事有轻重缓急啊,且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待要事一件件解决,边关安稳了,都不知这位叫巴力的副将要被他家大将军怎么整弄。
有人赶紧跳出来接话——
“将军,那人尚不知自个儿露出马脚,仍忙着探知这主院内的事,将军当日当众落马,之后种种传言甚嚣尘上,蒙剎国定然等着细作回报等得心急了。”
乔倚嫣认得这位“救场”副将的声音,是他们四人中年岁最轻的,名叫商野。
巴力起死回生般粗嗄又吼。“就让那些北蛮子去急,急得火烧火燎那才叫好,想刺探咱们这院子里的事,没门儿!”陡顿。“马老六,你眼睛有啥毛病?朝我挤眉弄眼的做甚?还眨,是怎样啊?”
好一会儿,终于听到四副将中年纪最长也最为沉稳的马老六颇无奈却仍故作镇定道:“这院子不是咱们的,赐婚的圣旨就摆在那儿,你再这么说可就大大失礼。”
马老六这话说得令众人表情一绷,而萧陌也没好到哪里去,冷峻神情瞬间变得更难看。
须知以往大军屯里的这座行军大都统府全由着他们几人来来去去、自由进出,将军大人若在主院,管他是醒着抑或歇息,他们一干副将只要有事欲禀报或商议,踏入府中后惯然就朝主院深进,便如今日这般。
但如今多出一位将军夫人,猛地才察觉到,很多事都跟着不同了。
“将军,往后若在府中议事,不如改在北侧书房吧?”马老六恭敬提议。“那里亦是开阔,不怕隔墙有耳。”
赵大多、巴力和商野先是互看几眼,随即附议般点头如捣蒜。
他们什么都敢破坏,可不敢坏了大将军的姻缘啊!
此时回头想想,四个糙汉子竟一阵风似的闯进人家新房里,虽不是内房,但也是连在一块儿的前头小厅,中间仅隔着一面薄墙和一幕珠帘,这般的事儿要是发生在自个儿身上,那自家婆娘还不跟他们闹翻天!
然后,尽避他们这一次“习惯成自然”般地闯进来是因接到将军捎来的密令,若事后将军夫人跟将军大人闹起来,这帐都不知怎么算?
好像怎么算都是他们错最多,谁让他们忒没眼色、迟钝至此!
然而四大副将不知道的是,此刻避在内房的将军夫人的确不开心,理由却是她难得可以“正大光明”窝在内房听壁脚,待他们把场子挪到北侧书房,那、那不就没得听?岂非少掉许多乐子啊!
此时主位上的男人单手一挥,状若不在意,彷佛马老六所提之事可以掠过,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值得深究。
“那蒙剎细作欲探主院内的虚实,那就让他探探,无妨。”萧陌将话转回正题上,坐在下首的四大副将对视了几眼,皆意会过来。
掌握对方奸细的身分,佯装不知,故意泄出错误信息任其送出,这是“因其敌间而用之”,依眼下情势,使个“反间计”当真再好不过。
四大副将挺胸拔背,圈臂抱拳,同声道——
“末将得令。”
这些部属领命而去,屋里恢复原先的静谧,但这股宁静中隐隐带着山雨欲来的气味,乔倚嫣没有避开或观望,而是选择直接迎上。
走出内房,她拎着小提箱主动靠近正倚着靠背闭目养神的萧陌。
他肘靠着扶手,一臂扶额,散发如瀑掩了他半张脸,露出来的那半边麦色脸肤微染虚红,略阔的唇显得苍白。
乔倚嫣深深呼吸吐纳缓了缓心绪,见几缕发丝垂到他鼻上,她下意识探指欲替他撩开。
她轻手轻脚的,那样的动作她很有把握除头发外绝不会碰到他其他部位,哪里知道还没模到他的发,秀腕已被铁掌精准扣住,而抓住她的时候,他大爷双目仍是闭着的,眉宇间毫无波动。
“将军握疼了妾身,咱们礼尚往来,等会儿针疗灸药可要让将军多吃些苦头啰。”她开玩笑道。可是……真痛啊!男人力气不是普通大,即便病体未彻底痊愈,这猛然一扣立时在她肤上留下瘀青指印,疼得她都想咬人。
男人撤掉手劲,徐徐扬睫,看进她眸底试图找出些什么。
乔倚嫣也不惧他的冷面,抽回手腕边揉边道——
“还以为将军被妾身碰得挺习惯了,原来不是吗?”
萧陌目光清锐,剑眉微沉。“萧某不惯与人肢体亲近,乔小……”想到被要求唤她小名,不禁一顿。“……总之妳最好别偷偷模模近身,我真会伤了妳。”久经沙场,出手皆凭本能之举。
“将军若错手伤了我,可会自责内疚、心生怜惜?”柳眉轻挑。
萧陌眼角又是一阵乱抽,没回话,却见她已勾来一张圆墩椅落坐,打开小提箱开始摆弄里边的器具,摊开布囊露出当中成排的银针,取出药瓶,燃起一只铜盏油火。
接着她起身端来一盆热水,绞了条热呼呼的湿巾子欲帮他净脸擦手,自然不等她靠近就被萧陌一把抓了去,自个儿动手拭净。
这两天已挨过她的针,知道如何进行,净过面庞和两手后,他坐挺身躯,直接把一手送到她面前。
换乔倚嫣扣住他的腕,力道用得轻重有度,两根拇指沿着筋脉穴位仔细按揉。
她推拿的手法十分独特,萧陌能明显察觉肤下血气像受到她指劲所驱,从指连心,由心入肺腑之间,这令他胸臆中郁结之气大大获得疏通,心脉增强。
螓首轻垂,眉睫淡敛,额发下的秀额彷佛泌出些许汗气……为何执着?
他沉静打量眼前这张专心一致、心无旁骛的脸容,心绪因她这个毫无预警闯进他命中的女子略觉动荡,忽听她闲话家常般开口道——
“将军说自个儿不惯与人肢体亲近,这话似乎不太对,妾身听闻将军近身搏击之术与摔跤之技冠绝北境,无人能出其右,这两种武技皆需与对手肉贴着肉,更甚者还得紧紧抱作一团扭缠翻滚……”柳眉一扬,似笑非笑——
“我瞧将军并非不惯与人肢体接触,而是不惯跟女子亲近才是。瞧着你都二十有七,连个房里人也没有,近身服侍的不是亲兵就是老仆和小厮,将军如此洁身自好,倒是男子中的奇葩。”
……奇葩?
萧陌不仅眼角抽搐,整张峻庞的肌筋都在乱抽了,这辈子活到现下从未有过的古怪热气在肤底窜腾。
她的话落进他耳中更有另一番释义—— 她所谓“男子中的奇葩”,指的是他不近,很可能至今还是“处男”一枚。
然而令他欲辩不能辩的是……那确实是真。
二十有七的大龄处男。
他位高权重的行军大都统、镇北大将军之职令众人忽略了这件“小事”,她却大剌剌地翻到明面上,像故意要他难堪似的。
“妾身很是喜欢。”她飞快瞅了他一眼后再次垂首,那女敕颊上已荡开两团轻红。
萧陌都不确定自己听到什么了,骤然中指指尖一痛,是她施针缓而深地扎进。
她将药粉沾了薄荷油捏成小小一团儿裹在针尾上点燃,药力因热气发动,藉由那些特殊打造的中空银针渗入他的血气里,漫向四肢百骸。
接着他两边的额角穴位、天灵以及下颚亦被陆续施针灸药。
她施针手法无比流畅,令他非常……非常的……痛,痛过之后却是非常又非常的舒坦。
待他终于能舒出一口郁气,宁定心神,忽地记起她方才所说的“喜欢”……那究竟是什么鬼?是否该问个清楚明白?
他皱起眉,俊唇才掀,她已抢了他的话语权,非常自以为是也非常笃定地道——
“妾身知道将军接下来欲做些什么。事有轻重缓急,那些对你而言极其重要又急迫的事,即便病体未见大好,你也是要赶着去办的……我都知道。”
萧陌心头陡凛,原要问出的话堵在胸臆间。
他瞪视着她,一会儿才问:“妳又知道些什么?”
乔倚嫣妙眸溜了溜,似思索着,最终笑笑答道:“自将军在战场上落马被扛回这座主院,这儿便里三圈、外三圈被你那些训练有素的亲兵们围得跟铁桶似的,连只苍蝇都飞不进,而妾身之所以进得来,还得仰仗有那道赐婚圣旨当靠山呢。”
她微皱鼻头轻哼了声。“然后你也才清醒没多久,就急着召几个心月复副将商议要务,连番布置……上次战事,北蛮联军虽吃了败仗,却未露出彻底溃败之象,与其说将军是忧心敌军会再次大举叩关才这般拚命,倒不如说将军积极备战就等着他们自个儿送上门。”
屋中沉静,气味略带辛辣的药香漫在鼻间,细细蒸腾的药烟雾白雾白的,萧陌的目光透过这一幕薄薄朦胧紧锁住她。
意识到男人不善的注视,乔倚嫣先是一怔,接着忍俊不住般笑出声。
“冤枉啊,妾身绝无刺探军情之意,将军不会以为我是蒙剎细作吧?”
萧陌沉眉瞇目。“妳不可能是。”
乔倚嫣频频颔首。“当然不可能是。咱们乔氏祖宗发源地就在北境边陲上,不少产业也在这儿呢,我要当了蒙剎细作替他们卖命,助他们南下,岂不是亏大了?杀头生意还有人做,而这般赔钱的营生怎可能有人蹚浑水?大将军当真英明神武啊!”兴高采烈的。
然,她口中英明神武的大将军却接着道:“妳也可能真是细作。”
“嗄?”凤眸连眨好几下。
“因为妳并非乔家大小姐,妳有可能是冒名顶替的假货,是敌军有意安插进来的一招暗棋。”
……什么?
什么冒名顶替?什么假货?什么……什么敌军暗棋?
乔倚嫣只觉眼前被她刺了好多根银针的男人虽一脸淡定,却似乎有意要激怒她。
为什么?
莫非是因为一个人若陷入愤怒漩涡中,便会显露出更真的模样?
他跟她完全不熟,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如今牵扯在一块儿,对比她的坦然,他心中有迷惑、有猜疑,才使得他有意无意般刺探,是吗?
心里不禁轻轻一叹。
萧陌。
当年小小总旗,如今统领北境的大将军。
他可知道,这样的他若想探知她心里秘密,只消简单又直接的一问,只要他肯问,她便什么都愿意告知的。
既想明白了,她才不怒给他看呢,乔倚嫣抬起下巴哼了声——
“好啊,将军若怀疑妾身身分,大可把咱们粮庄的管事和伙计全都召来大军屯,让他们一个个来认。”想了想,更是不怒反笑。“还是将军以为我有可能是易容,把乔大小姐的脸蛋变到自个儿脸上,学起她举手投足间的姿态和说话语调了?”
竟没把她惹出火气!萧陌抿唇不语。
当惯了大将军,萧陌身上自然迸出无形威压,常是一个眼神便可令底下兵将们股栗不已,一旦不说话,那股宛若泰山压顶的力道就显得特别沉重,偏偏有人像感受不到。
乔倚嫣突然一个欺上,两手分别抓着两边扶手,整张脸凑到他眼前,下巴抬得更高。
“哪,你瞧,仔细瞧,妾身的耳鬓后头和颈子上可都光滑平顺得很,绝没有黏贴什么人皮面具,我这张脸是真是假,这么近够将军瞧清楚了吧?”
她张扬得完全没有女儿家该有的矜持,将男人“围困”在椅上进逼的气势倒像“抢了媳妇儿进匪窝”的山寨女大王。
这么近,近到那带香馨息一波波拂到他面上,萧陌不知自己为何没一掌拍开她,却是依着她所说的,真把目光锁准在那柔软鬓边和雪白颈项上。
咕噜……
是吞口水的声音,他听到自己喉中滚出这般声响。
但……混账!他“咕噜”个啥劲儿!
喉头无端端发燥是怎地回事?有病吗!
原想藉由惹火对方好模清“敌军”性情,结果困窘的……竟是自己。
萧陌脸色骤沉,压下不该浮升的热气,五官线条登时峻厉得宛如刀凿。
另一边,乔倚嫣似没听到他那一声吞咽口水的咕噜声响,正忙着把脑袋瓜转来转去,展现各个角度供他确认。“哪,将军不说话,那就是无话可说了,我才不是细作,你心知肚明却要冤我,妾身不服,你、你……总之将军得给个说词不可。”
静。
静到萧陌两耳发烫,心音已鼓得耳膜阵阵热胀。
“所以……可以替萧某拔针了吗?”他故作镇定,应她所求给了所谓的“说词”,一边将挨针的手举到她面前。
哼,他这是刻意转移话题呢。乔倚嫣皱起巧鼻轻哼一声。
她没想跟他强的,也不想跟他闹什么倔脾气。
毕竟是她乔家的大恩人,是她藏在心底最耐人寻味的一抹风景,无谁能够抹去……
她选择坐回原位,捧着他生满硬茧的粗掌仔细拔针,再用棉布擦去随针而出的颗颗血珠,最后的最后再涂上特制药膏,好生按揉一番。
突然,咱们的大将军出声打破这一份医病之间的静寂——
“妳之前的话还没说完。萧某接下来欲做的事,妳看出什么?还知道些什么?”
哼哼,装什么冷酷淡定,忍不住了吧?乔倚嫣在心里对他扮鬼脸。
她并未立即答话,是从容结束整个灸药针疗的过程并收拾好器具后,才扬睫迎向萧陌的注视,菱唇上的笑略显狡黠——
“妾身是看出来了,只要将军实实在在被确认『已亡故』,那北蛮联军必会再次集结而来,可惜妾身不是蒙剎细作,没法儿让将军拿捏,但庆幸的是,将军手中已稳稳捏住一名真细作,将军想来个将计就计,诱敌入彀,妾身是能帮上大忙的,你信不?”
萧陌眉间成峦。“妳能帮什么忙?”
菱唇上的翘弧拉得更开,露出洁白贝齿。“妾身能为将军哭棺啊。”
“……”剽悍精明的某位大将军很是傻眼。
两日后,夜半时分,大军屯堡行军大都统府的深院内,传出一声响亮又凄楚的女子哭号声。
是谁跟天借胆了?
敢在这座守卫森严的将军宅中号啕大哭,还越哭越发凄厉,都没人管吗?
等等!原来夜半大哭的人是……是这座宅子新来的女主人—— 将军夫人!
难怪无谁能管,当家主母在自个儿府里哭啼,她爱怎么哭就怎么哭,只是总该有个缘由吧?明明是奉旨嫁进来冲喜,该要摆出欢欢喜喜的样貌才可,如今却连样子都不装了,哭得这般凄惨,跟号丧没两样……啊!啊啊啊!号丧?
是号丧没错啊!
行军大都统府的某个暗处,细作伏在那个角落已整整一个时辰,两眼瞬也不瞬直盯着灯火通明的主院。
自大将军萧陌在战场上落马被扛回来后,主院四周的戒备严密到前所未见,这段时候能踏到里头的除了几名心月复将领和亲兵,另一位就是受天朝皇帝赐婚嫁来冲喜的新晋将军夫人了。
但今夜的主院很不寻常,守卫的调度没能按部就班,似因里头出了大事,终才露出这点空隙让人钻探进来,加上主屋里哀恸不已的女子哭声,还有仆妇和婢子们的频频劝慰——
“夫人要保重自个儿身子啊,将军大人他、他受那箭伤本就凶险……欸,熬不过阎王爷那关又能怎样?总归都是命,接下来会有很多事得处理,全靠您发落,您可不能把自个儿哭坏。”
“是啊是啊,芳姑姑说得对,将军既然都这样了,而您也嫁进来了,往后这行军大都统府里的大小事儿全落在夫人肩头,素心会护着夫人,夫人也要保重自个儿啊。”
“夫人别哭,很伤身子的,您、您这么个哭法,丹魄也、也忍不住要哭了……呜呜呜……”
“臭丹魄,哭个啥儿劲儿,惹得夫人哭得更厉害了啦!妳、妳……呜呜呜……可恶,害我也要哭了,呜呜呜,咱们家夫人怎么这么可怜,将军也实在是个没福气的,怎么就这么去了,呜呜呜……”
终于,纸包不住火了吧?
窥伺这一切的细作两眼放精光,兴奋之情无比澎湃。
看来前两天的“召心月复副将们入内议事”,若非萧陌回光返照,便可能是为了交代后事。
大将军这一撒手人寰,直接受到冲击的自然是枕边人,而这位乔大小姐尽避掌着乔家产业,说穿了不过是一名商家女,到底是女子啊,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只晓得哭,竟不懂“大将军之死”这样的消息若外泄,会带来如何的震荡。
愚妇啊愚妇……细作咧嘴无声笑开。
是夜,大军屯堡被乔家的车队闹了个鸡飞狗跳。
不少百姓揉着惺忪睡眼出来探看,搞不清楚发生何事时嘴上还骂骂咧咧的,待定睛瞧出是什么玩意儿经过家门口,全惊得关窗落闩,口念佛号。
连细作觑见那玩意儿,眼珠子也快瞪突。
果然是北方豪商,自家的大将军姑爷才断气儿,乔家车队就运来好大一座紫檀棺木,这座棺材堪称是天朝工艺之极致,瞧那完美无比的流线,再瞧那上头精致细腻的雕刻,还掐金丝、镶宝石,极尽奢华。
可是再如何华美奢侈,棺材就是拿来装死人的,拿这座价值连城的紫檀棺来装镇北大将军萧陌,也算得上“相得益彰”。
细作的一颗心这会子终于笃定了。
大将军萧陌因箭伤故去,这消息他得赶紧传递回去,好让蒙剎国主尽速增兵,杀个天朝北境措手不及。
暗夜,趁着前头主院正闹腾着,一道矮壮黑影成功避开巡逻守卫悄悄溜到行军大都统府后院,黑影翻出高墙,接着便似泥牛入海消失无踪……
半个时辰后——
“因箭伤亡故”的镇北大将军萧陌,现身在离大军屯堡不远处的边陲前线。
亡故?啧,怎么可能!
不但没见阎王,大将军上马依旧奔驰如电,手中银枪依旧舞得虎虎生风,杀伤力未减丝毫。
箭伤?别闹了!
大将军全须全尾好得很,追根究底全赖新晋的将军夫人好手段,灸药针疗治妥他的风寒高烧和体内炎症。
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话当真对得没边儿,精气神饱满的将军大人在听到亲兵属下快马送来的汇报,险些又从马背上跌落下来,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被一道圣旨直接保送到他府里的女子,他的将军夫人,乔大小姐。
“小八,你说她干了什么?”身后立着一支精锐劲旅的大将军眼角与额角又一次狂抽,在远天已透微曦的寒光中,气息略不稳且有些咬牙切齿地质问这位名唤小八的少年传令兵。
小八据实再报,清晰道:“禀将军,将军夫人命人连夜运棺入府,那座紫檀木大棺在乔家车队护送下,差不多绕遍了整座大军屯堡才运进府里,也差不多有眼睛的人都看到了,将军这回算是死透澈,还被不谙军务、不察军防的将军夫人给露个底朝天,错误消息泄得非常之自然。”说到后头,小子两眼烁光,像崇拜谁崇拜个贼死。
小八继而道:“将军夫人那一声哭丧简直惊天地、泣鬼神,加上贴身仆妇和婢子们演得入戏,效果好得不得了,那名细作被喂饱假消息后,果如将军所料,连夜离开行军大都统府出了边关,此时正奔向敌营,咱们一路紧盯着,一切皆在掌握中。”略顿了顿,禁不住胸中灼息烧腾,不吐不快——
“那个……是说那、那……小的来这儿之前,将军夫人已把将军大人『大殓』入紫檀棺木里,虽是演戏,将军夫人与一干乔家仆婢们演得可好了,场面既郑重又哀戚,活灵活现又面面俱到,把行军大都统府布置得白幡飘扬,连白菊花也一盆盆往府里送,金银钱更是少不得,全是连夜要烧给将军的阴间过路费,负责念经超度的师父请了三班轮替,中间绝无间断,希望能让将军早日超生,得往西天极乐世界呃、呃……”突然噎住,因为被厉瞪了。
萧陌既震惊,又觉得好像没什么好讶异,满满说不出的矛盾。
总而言之,乔大小姐果然是个会闹腾的!
他与她不熟,非常、非常不熟,此际却知她偕同一干乔家仆婢将行军大都统府当成戏台,粉墨登场,定然玩得十分欢快。
说要“帮他哭棺”不是玩笑话。
她能扎扎实实闹出个一全套,如此不按牌理出牌,但……不可讳言,乔大小姐此举确实帮上大忙。
她的所作所为令敌军细作信个十足十,由她来将假消息泄出,以这般的方式泄出,实是上上之计。
只是萧陌仍然很想叹气,很想抬手捏捏眉心兼揉额。很想很想。
无奈他银枪在握,手控雄骑,身为大将军需为兵士们的表率,要剽悍果断,要运筹帷幄,他只好将那“万般头疼奈何天”的表情硬生生压下,而挂上的表情较寻常时候更加酷寒,如严冬积雪三尺,目迸锐锋。
兵者,诡道也。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
如今将计就计,反间已兴,机会便在眼前,可遇不可求。
他天朝北境就要凭这一次的天时地利人和,谋定而后动,拚着以奇制敌,杀个对方措手不及。
且盼啊且盼,大战过后,能换来边关的长安。
他扯缰调转马头,“驾”地一声,随即策马往危机四伏的异域奔去。
男儿立志在沙场,马革裹尸气豪壮,他身后的两千铁骑立时跟上。
抛头颅、洒热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众将士齐心唯一,愿追随大将军驱逐蛮夷,保我百姓安乐,雄镇我天朝北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