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们为什么会认识彼此?
坦白说,这个问题陆致芳常常扪心自问,她试图在两人难以厘清的联系间理出一点头绪,好知道她何以会恋上他的陪伴。
茫茫人海中,不是别人,就是他。
后来,陆致芳慢慢可以归结出一个答案……他们是同一种人。
他们都不相信爱。
或许是因为出身,或许是因为成长经历,让他们早知道所谓爱,只是空虚的名词,只是一切伤害背后的借口,好像有了爱,人就可以活,可也因为爱带来许多悲剧。
对她这样一个孤儿而言,难怪她不相信爱,有爱又怎样?命运依旧坎坷,造化仍然弄人;上天依旧带走了她的父母,让她年纪轻轻就成了孤儿,跟着姊姊沦落到孤儿院,小小年纪就尝遍人情冷暖。
即便有爱,人依旧无法抗拒命运。口头上的情感,不如真实的陪伴,不如一个呈现在眼前的笑容,一个彼此倚靠的温暖,一句温言以对,一次碰触呵护。
她是这样想的,至于他怎么想,其实他从没说过,但她可以猜到,她说过他们是同一种人,有著相似的经历。
他的名字叫作沈怀望,这是他的中文名字。他的母亲是台湾人,父亲是美国人,听说来自美国某个赫赫有名的大家族,是富豪之后。
当年他的父亲来到台湾,与他的母亲展开一段异国恋情,甚至怀下了他。但这不是一个从此幸福美满的故事,因为他的父亲就这样回去了美国。
回去前,他的父亲答应过他的母亲,一定会来接他们母子俩回美国,留下了满满的希望与爱语,他的父亲从此离去。
怀抱着这样的希望,他的母亲独自一人抚养他长大,直到他八岁那年,因为工作时一场意外而过世。
后来他的父亲来台湾将他接回美国,因为家族反对,他的父亲没能履行诺言,将所爱的异国女子与两人共同孕育的孩子及早带回美国,最后只剩遗憾。尽避痛哭流涕,依旧无法挽回这个残酷的事实。
所以他也不相信爱,他恨他的父亲这么残忍的将他们母子留在台湾,以爱为名绑住了他的母亲,让那个痴傻的女人陷入一辈子无止境的等待。
他其实不想离开台湾,不想当美国人,不想改变自己的姓名。他怀念他的母亲,喜欢人家喊他沈先生,更甚于那个象征地位与财富,长到一口气无法念完的外文名字。
可是当时他只有八岁,他没有选择余地,只能跟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父亲回到美国,这才知道原来父亲一直无法让家族的长老接受母亲的存在,甚至早就娶了别的女人为妻。
他常说,所谓的爱有多廉价,随口就能说出,由此就可得知。
所以说他们是同一种人,甚至有点同病相怜,都失去了自己最挚爱的亲人,在那个半大不小的年纪里,只能任由愤世嫉俗的情绪在胸口酝酿、滋生。
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已经二十岁,大了她三岁,两人认识彼此的场景是在公园某个人烟稀少的角落。
当时没有浪漫的气氛,没有小说里描述的男女主角初见面的场景,事实上她也不吃那一套,有的反而是剑拔弩张的氛围。
因为当时他正在跟一群小混混打架。
走过公园,陆致芳听见了树丛另一头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很好奇,但她也知道好奇可能会惹祸上身。
本想就这样绕过去,赶快回到院里休息,放学后她在图书馆待太久了,姊姊受不了,觉得无聊先跑了,所以没人陪着她。
虽然知道姊姊大概跑去跟那个方少渊约会,但还是担心姊姊如果已经回到孤儿院了,会不会担心她?她不想让姊姊担心,只好三步并作两步赶紧回去。
然而此时树丛后方传来一声痛呼,让她吓了一跳,捂住自己的嘴,同时也停下脚步。一切就如同反射动作般,那不停传来的哀叫声让她紧张到心跳失速,连她都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看一下好了……”明明知道不应该偷看,但还是忍不住好奇。
这种好奇心谁都有,实在难以抑制,她蹑手蹑脚靠近草丛,视线穿过枝桠,想要看清楚树丛的另一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已经天黑,这样实在看不清楚,她只能隐约看见几个人影晃动,其他的都看不到。
虽然看不到,但是她发现原本细碎的声音越来越清楚,陆致芳凭着本能,知道自己应该赶紧离开,不然等一下恐怕想走也难,但她就是没有迈开步伐,逃离这可能的危险。
终于她决定别管闲事,赶紧离开,她转身正准备走人时,突然身旁一阵风穿过,她还来不及反应,原本隔着树丛还不甚清晰的哀号声突然变得近在咫尺,来到她身边。
陆致芳愣了愣,下意识的回头想看看状况,这才发现有个人倒在地上,脸上又青又紫,显然刚刚被痛打一顿,就算不看那人的脸,光听他嘴里不断传出的哀号声就可以知道这一点。
她还来不及出声问状况,有人穿过树丛而来,来人身形高大,由于天色昏暗,她看不清楚那人的外表,直到他走过树丛,这才看见他的脸。
那是一个男人,难以形容他的长相,似乎是东方人,但立体如同刀削般的脸庞却又与周遭的男生有着差异。
他没注意到陆致芳,只是专注看着这个倒在地上的人,看来这个人就是遭到他的殴打吧!
不过他也没好过到哪里去,近看这才发现他的脸上也有着伤痕,只是跟这个倒在地上哀号的人相比轻微多了。
就在此时,一旁又有几个人冲了出来,似乎都很畏惧眼前这个年轻男人,想要上前搭救,帮助那个倒在地上的家伙,却又不敢妄动。
他走上前,伸出脚直接踩在那个人的脸上,“还要试试看吗?我奉陪,你带几个人我都不怕。”
“我……我……”吓到一句话都说不清楚。
“我警告过你不准再去找阿姨的麻烦,你听不懂我说的话是不是?”
“不是……不是……”
陆致芳站在一旁看着,也专心听着,只是她不知道这个男人口中的那个阿姨是指谁?跟他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帮那个阿姨出头?
“听得懂我说的话,那你是故意的啰?”
“我没有……对不起……”
笑了笑,笑意却没有进入眼底,他放开脚,从一旁捡起一根木棍,走回那人身边继续踩着他的脸。
“为了给你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相信经过这一次,你一定会记得我说的话,不要再去找阿姨的麻烦。”他高高举起木棍,对准那人的膝盖,紧紧握着棍身,握到手臂都露出青筋,似乎打算使劲全力奋力挥出。
对方吓到放声一叫,眼前一片黑暗,竟然就这样昏了过去,更不可思议的是,当着所有人的面,那人竟然尿裤子了。
他确实挥出木棍,棍身却停留在距离那人膝盖一公分处,没有真的打下去。他脸上露出笑容,这一次是真的觉得好笑。
将棍子往旁边一丢,看着窝在一旁不敢吭声的几个人,“这你们老大?真没用,你们怎么认这种人当老大?”
放下脚,转过身打算离去,就在此时,他终于发现有个女孩站在一旁看着,一双眼睛始终盯着他不曾稍离。
他挑挑眉,也看着陆致芳,甚至带着微笑走向她。只是他没停在她面前,反而绕过了她,从她身边离开。
不过是个不认识的女生,大概是吓呆了,才会站在那边动也不动。谁教她不闪开,吓到了不能怪他,他又没逼她停在原地看戏。
陆致芳确实有点愣住,但说不上吓到,至少在她看见那个男人的容貌时,心里原本不断氾滥,难以平复的紧张情绪,不知为何瞬间扫平。
说也奇怪,看着那个男人高高举起棍子,似乎就要朝着那个人的膝盖打下去,她就是很笃定他不会下手,他不会真的下手。
丙然,就跟她想的一样。
陆致芳转过身想要再看一眼那个男人,却发现他已失去踪影,消失在夜色中,难以追寻、难以寻觅。
不知名、不知姓,不知他的来历,但那个男人的背影以及他从她身边走过时挂在脸上的淡淡笑容,已经在她心里留下痕迹。
说也奇怪,陆致芳也不知道自己干嘛记得一个跟混混打架的人?
可能是在孤儿院待久了,她看过很多小混混,院里面的、外面的,她都曾经听闻,自然也知道那些不良少年干过哪些好事。
而那个年轻男人大概也是其中之一,不然他谁不好惹,竟然跟附近这一带的小混混打架?
于是陆致芳没把那个人放在心上,只当他是附近新崛起的小混混,照样过她的生活。每天上学、放学,读书、工作,照顾其他院童,也听姊姊说她跟方少渊的交往进度,当姊姊的垃圾桶。
陆致芳的生活还有一件事是她每天必做的,就是趁着放学后来到距离孤儿院约二十分钟路程处,找一个年约五十岁的王嫂。
这个王嫂,陆致芳都喊她阿姨,王嫂很可怜,原本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因为一场车祸,老公、小孩都不幸过世,她自己也瘸了腿,失去所有亲人的她,现在靠着捡破烂做资源回收维生。
记得第一次见到阿姨时,陆致芳的眼泪差点要掉出来,阿姨瘸着腿推着推车,在路边捡拾还有一点剩余价值的垃圾,搜集起来准备变卖,好维系自己的生活。
她走上前去主动帮忙,此后她养成习惯,几乎每天都会去找这个阿姨,陪着她一起做资源回收,听她说说话,陪她解解闷。
而王嫂也很喜欢致芳这个善良的女孩,或许是这么多年来身边都没人能陪伴她,听她说话,所以每次只要致芳来找她,都可以让她很开心。
认识阿姨是陆致芳心里的秘密,她没跟谁说过这件事,依她的个性也不可能到处去炫耀自己的善心,她只是默默的尽可能每天抽空来看看阿姨,帮帮阿姨的忙,做一些简单的整理工作。
这天她离开学校后照例去找阿姨,阿姨独自一人住在破旧社区的小巷子内,环境相当恶劣,但这是阿姨仅存的栖身之所。
陆致芳站在门前正准备敲门时,身后传来呼喊声。
“小芳?”
“阿姨,你回来了?”
王嫂看见这个女孩,脸上的疲倦瞬间消失,她扬起笑容,推开门直嚷着要陆致芳赶紧进门,别在门外吹风。
“阿姨,你最近身体还好吧?”
“还好,还可以动就好,反正阿姨只有一个人……”
陆致芳劝她,“阿姨,你又来了,我们不是说好你要乐观一点、想开一点吗?怎么又在说这些丧气话。”
“对对对!阿姨跟小芳说好了,不再说这些丧气话。”
陆致芳帮忙将王嫂捡回来的一大袋宝特瓶卸下,一起整理这些阿姨忙了一整天才搜集到的东西,等整理完毕后还得再去资源回收场换取金钱,阿姨明天的饭菜钱才有着落。
“阿姨今天捡了好多。”
“对啊!经过一户人家,那个太太很好心,统统都给我了,我就把东西载回来,这应该可以多换个几十块吧!”
“阿姨,你为什么不接受社会局的帮忙呢?”
其实社会局来探视阿姨好几次,表示政府愿意帮忙安置她,照顾她的生活起居,但阿姨都拒绝了。
“我还可以动,那些钱给真正需要的人吧!”王嫂笑着说。
“可是阿姨,还是不要让自己太累喔!”
“知道了……对了!阿姨想要介绍个男生给你认识。”
“男生?”
王嫂一脸兴奋,“那个男生大概二十岁,长得很帅,最重要的是,那孩子很善良,就跟你一样,那天在路上看见我在捡垃圾,他就跑过来帮我,还跟我聊天……真的跟你好像,所以阿姨想把那个男生介绍给你认识。”
“阿姨,我才十七岁。”
“你姊也十七岁啊!你不是说你姊已经交男朋友了吗?”
陆致芳摇头失笑,“阿姨,你什么时候改行当媒人我都不知道。”拐个弯,转换话题。
“别人我才不管,那是你,阿姨才想帮忙。你这孩子这么乖,跟怀望那孩子一样……对了!那个男生叫作沈怀望,我半个月前才认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