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间屏东靠山一带的孤儿院,还是院区角落的那个秋千,秋千上坐着一个女孩,一旁的石礅上也坐着一个女孩,两个女孩的容貌如出一辙,她们不只是姊妹,更是双胞胎姊妹。
这是离别的场景,两姊妹相依为命了十七年,就要在今天告别彼此,奔向各自未知的前程。
姊姊陆致芬坐在石礅上,小心翼翼护着自己已经怀孕六个月的肚子;妹妹陆致芳坐在秋千上,看着姊姊脸上幸福的表情,看着她隆起的肚皮,知道那里面正孕育着小生命。
新生命的喜悦连带也感染了妹妹,让她暂时忘记自己对未来的茫然。
陆致芳安安静静听着姊姊诉说着怀孕的状况,她无从体会,更无从分享,只能安静听着,任由姊姊将心中所有的期待、不安、惶恐、兴奋之情统统倒给她,分享给她,让她也跟着品尝一切喜怒哀乐。
陆致芳知道,孤儿院外头停了好几辆黑头轿车,就是要来迎娶姊姊回方家,而姊夫方少渊也来了,至少给姊姊一个隆重的迎娶仪式。
很好,她们姊妹俩至少要有一个人幸福,这才不会让她对人生、对命运彻底绝望。
让姊姊幸福吧……
甭儿院的温修女来过,对着她们姊妹俩就是一阵叹息,事实上,今天不只是姊姊陆致芬出嫁的日子,也是妹妹陆致芳离开孤儿院的日子。
致芬未婚怀孕,最后只能嫁给孩子的爸爸,这样还不够严重,因为连致芳也要离开,跟一个不知名的男人走,而且在今天之前,没人知道那个男人是谁,是圆是扁、是好是坏。
殊不知当致芳开口说要在姊姊出嫁这天跟着别的男人离开孤儿院时,所有院里的老师都惊讶到下巴几乎掉下来。
致芬就不说了,这个傻女孩喜欢方少渊那小子喜欢到掏心掏肺,连未婚怀孕这种事都干得出来;但是致芳不一样,这孩子聪明伶俐、课业优秀、成熟稳重,一向不让师长担心,怎么会突然冒出个男人让致芳死心塌地愿意跟着离开?
包何况方家至少还派了车队来迎娶致芬,虽然致芬才十七岁,至少也是名正言顺的嫁出去;但致芳呢?那个男人什么都没有准备,甚至连有没有那个男人他们都不肯定。
可是致芳这孩子太独立也太成熟,她决定的事,没有旁人说话的余地,她很坚持,所有师长都不知如何是好。
就算现在阻止她,再过几个月,致芳就满十八岁了,她也可以自由离开,所以重点在她怎么想,她知不知道一切利害关系?她愿不愿意为自己的人生负起全部责任?
温修女絮絮叨叨,最后只能叹息,握着两个女孩的手,带着她们祷告,希望她们离开孤儿院后的人生可以顺利。
温修女离开,两姊妹再度独处,陆致芳听姊姊说着未来的打算,知道姊姊要跟姊夫一起搬到台北,离开屏东;她也打算离开,跟着那个男人离开,去更远的地方……
“美国?”
“对……他要回美国了,我跟他去。”
“美国啊?”不敢置信,“我还想你如果待在屏东,现在有高铁,一天就可以来回,高铁可以搭到美国吗?”
“姊,你又在开玩笑了。”
握住陆致芳的手,“小芳,姊姊从来都不问你的事,因为你也不让人家管,事实上……你也比我成熟;可是姊姊还是会担心你,那个男人到底是谁?你真的要嫁给他吗?”
“姊,”语气一窒,“如果我说他没说要娶我,是我自己要跟着他的,你会生气吗?”
他确实没说过要娶她这种话,也没说喜不喜欢她,甚至爱不爱她,因为她也不在乎她爱不爱他。
爱又怎么样?她的父母不爱她吗?可是还不是让她成了孤儿?
她只知道在那一刻、那一瞬间,她珍惜这个男人的陪伴,更知道如果她放手让他就此离去,她会后悔,一定会后悔。
既然如此,那就跟他走吧!
“小芳……”语气充满讶异。
反问:“姊,你自己呢?你现在很笃定吗?你一定要嫁给方少渊吗?你真要这么年轻就把孩子生下来吗?”
“不然呢?他愿意娶我,他是孩子的爸爸,我就嫁给他啊!”
反握姊姊的手,“那就不用担心我,我的心跟你一样笃定。”
“那不然,说说那个男人是谁吧!至少让我放心啊!而且你也认识‘渊’大头,就我不认识你的男朋友,这很不公平喔!”
陆致芳想了想,不知该从何说起,沉默良久,久到陆致芬以为她不打算开口了,于是她决定好好负起一个做姊姊的责任,关心一下妹妹的感情世界。
“他是哪里人啊?”
想了想,“很难回答,他的妈妈是台湾人,爸爸是美国人。”
“混这么远,混过一个太平洋?”很是讶异,只能继续追问:“他家里是做什么的?”
陆致芳抿唇,眉头皱在一起,“坦白说,我不知道。”
“啊?”不敢置信,再问:“他有几个兄弟姊妹?”
“我不知道。”
“他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我没见过他们,我不知道。”
陆致芬真是讶异到极点,嘴巴几乎都忘记阖起来,但她不死心,继续提出问题,“那他叫什么名字?这你总该知道了吧?”
“这我知道,他的中文名字叫沈怀望,英文名字是怀特.威斯里.格鲁曼。”终于有一个她回答得出来的问题。
“……终于有你知道的,我还以为根本没这个人呢!”她还以为那个从未露过面的男人根本不存在。
“姊,我骗你们干嘛?”
陆致芬握着妹妹的手还想多说,她的未婚夫方少渊站在一旁比了比自己的手表,意思是时间已经不多了,要出发了。
陆致芬直到此刻才觉得事态严重,妹妹竟然要跟一个她不清楚底细的男人离开?那个男人究竟是不是好人?会不会是要骗致芳?
老天!她这个姊姊真是太失职了……
“姊,不用担心我,我会照顾自己。”
“我怕……那男人对你是不是真心的啊?”
陆致芳摇摇头,“那不重要。”
有心才会受伤,她没有心,她不会受伤,她只是贪恋那个男人的陪伴而已,除此之外,她不多求,也不多给。
“怎么会不重要?”
“总之,别担心我。”她也看见了不远处的姊夫,知道时间要到了,“姊,你要幸福,我只在乎这点,只要你能幸福就好。”
“你这个傻瓜……”
两姊妹紧紧拥抱,约定往后每年都要回到孤儿院见面,但这是陆致芬单方面的约定,因为陆致芳不确定自己离开后还能不能再回来。
终于陆致芬出发了,送走了姊姊,陆致芳站在大门口看着方家派来的黑头轿车驶离,姊姊还探头出车窗望向她依依不舍,她仿佛看见姊姊眼眶里的泪水。
她努力克制自己想哭的冲动,深呼吸,就怕下一秒泪水崩溃滑落。她不能哭,这一天应该替姊姊感到开心,更应该为自己可以走出孤儿院,可以走向未来的人生感到开心。
回到房间整理行李,走出房间来到办公室,跟院里的师长一一道别,她不会怀念孤儿院,却难忘每个善待她、照顾她的人。
走出办公室,好几个院里的弟弟、妹妹跟着她对她说再见,她一一拥抱这些弟弟妹妹,鼓励他们要勇敢、坚强,要好好读书。
成绩优异的陆致芳常常教导院里的弟妹读书,在这些小弟弟、妹妹眼中,陆致芳就代表了聪明。
“姊姊,你走了以后,我数学不会算的要问谁?”
模模小孩的头,“你要自己加油,就算姊姊不走,你也不可能一辈子靠姊姊,很多困难最后都要靠你自己,知道吗?”
“哦……”听不太懂,但他还是会努力。
陆致芳点头,努力就好,知道努力就好……
走到大门口,温修女陪在一旁,看着陆致芳孤伶伶的一个人站在门口,随身行李就放在脚边,看起来说有多孤独就有多孤独。
把握最后机会,温修女还想劝。“孩子,你真的要走吗?”
“是的,温修女,我要离开。”对着眼前的人鞠躬,“谢谢你这么多年来对我们姊妹的照顾,真的谢谢你。”
“你这孩子……”叹口气,牵着她的手,问出心中最大的疑问,“那个男人是什么底细你知道吗?他来自什么样的家庭,有什么家人,是什么样的个性,这些你真的清楚吗?”
摇头,“坦白说,我并不清楚。”
她只知道她珍惜这段时间以来那个男人的陪伴,甚至想要永远保留这种温馨的感觉,纵使要拿自己往后的人生来赌,她也愿意试一试。
最后,温修女问出最关键的问题,“那个男人能让你幸福吗?”
“温修女,什么是幸福?”
她反问,不是故意挑衅,她七岁就是孤儿,跟姊姊在孤儿院待了十年,彼此相依为命,她幸福吗?
说幸,她们姊妹俩真不幸,七岁就失去了父母;但说不幸,至少她们还有彼此陪伴。
此时此刻,她只知道那个男人可以陪伴着她,而她也只想要把握住这种陪伴的感觉,其他的她无心多想,就交给命运去安排吧!
“至少要有感情……”
陆致芳想说些什么来反驳,下一秒钟就住了嘴,因为那个男人来了。
不像姊姊有黑头轿车接送,气派大方;那个男人只是骑着一辆重型机车停在她面前,递给她一顶安全帽。
陆致芳脸上露出笑容,笑意直达眼底,真心诚意,温修女都看在眼里。陆致芳接过安全帽,这时那年轻男人拨开安全帽上的挡风透明罩,露出一张英俊的脸庞。
他皱着浓眉,看着陆致芳。“最后再问你一次,你确定要跟我走吗?”
戴上安全帽,抓起行李,陆致芳走到机车后头,攀着他的肩膀上了车。她将行李袋背在肩上,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我不回答你这个问题,出发吧!”
那男人叹息,脸上带着苦笑,拨下挡风罩,大喊一声,“抓紧了。”车子发动,向前奔驰而去。
温修女站在现场看着陆致芳离去,她本想劝,本想说些什么,拦住这个年仅十七岁,可能将自己投入危险的女孩,想劝她别急着做出决定,别急着认定这样一个男人。
但就在那一瞬间,看见致芳脸上因为那年轻男人出现而露出的灿烂笑颜,温修女没开口,就这么任由致芳离去。
往后很多年温修女一直想着致芳离去时反问她的话……什么是幸福……什么是幸福……
她反问,不代表她质疑,不代表她否定自己仍旧渴望幸福、渴望爱,相反的,她就那样向前奔去追着那个男人,因为她心里肯定,至少那一刻她肯定自己是幸福的。
她脸上的笑容说明了一切。
但愿那女孩可以永远带着那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