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容予端起她亲手泡的咖啡,轻啜品尝。即便手中这杯咖啡淡如水,廉价的咖啡粉更是令人难以下咽,可他仍是一口接一口的啜饮,只因这是多年来,第一杯他不必想太多,便能安心吞咽的咖啡。
拿开薄唇边的马克杯,在梁安惟等待的目光中,傅容予心平气|口的回亿起往事——
“当年我母亲只是光曜银行的一个小职员,一次机缘下,与瑞昀集团的总经理结识,这个总经理就是我父亲,傅兆洋。他生性风流,在外面本来就有不少红粉知己,不知是我母亲太不小心,还是她早有计划,她竟然怀孕了。这可不是小事,傅兆洋费得我母亲是蓄意想逼宫,于是彻底冷落了她,甚至拿了一笔钱打发她去拿掉孩子。”
听闻真相,梁安惟震惊不已。
“再怎么说,你都是他的孩子,他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傅兆洋与丁钰华育有一男一女,打从一开始,我那个古板的爷爷,便认定由长孙继承傅家资产,也就是说,傅家早有名正言顺的接班人,当然用不上外面的野种,更不会承认这个野种,所以傅家在百般妥协下,只愿意勉强给我一个姓氏。”
尽管此时的傅容予面带微笑,语气并无一丝怨怼,可当她回亿起昔日丁钰华不给他们母子一点活路,三天两头上傅家大闹的情形,她心下明白,傅容予绝对恨透了傅家。
只是她不懂,为何相隔十年,傅容予这个不受正眼对待的私生子,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傅家的接班人。
彷佛洞悉她心中的困惑,傅容予接续着微笑说道:“我受够了丁钰华那个女人,也受够了我母亲不断委曲求全的自我折磨,我母亲很傻,她以为只要坚持到最后,我们母子俩就能被傅家接受……我去求我爷爷,请他送我们母子离开台湾,我威胁他,如果他不这么做,我会去找媒体爆料,闹到傅家丢光颜面为止。甚至,我可能会想不开,杀了他最爱的孙子,恐怕这条社会版的头版新闻,傅家再有钱也压不下来。”
看着傅容予异常平静的笑,梁安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她知道依他这样的性格脾气,绝不可能拿这种事开玩笑,当初他找上傅天森谈判,肯定是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而去。
“我爷爷怕了,服软了,就把我们送去旧金山,并且同意供应我们母子俩的基本生活费用,还有支付我的学费直到二十岁。”
“二十岁?傅家这么有钱,居然还跟你讨价还价的谈条件?!”梁安惟不可思议的惊嚷。
“有钱归有钱,他们可不会把钱白白花在不重要的人身上。对傅家而言,我与我母亲恰恰是最不重要的人,在他们眼里,我是我母亲费尽心思怀上的孩子,目的是为了争产,傅家所有人对我们母子全都反感得很。”
梁安惟实在无法想象,当年的傅容予遭受了多少来自亲人的羞辱,甚至就连他的亲生父亲亦此无情无义。
她难掩悲伤的追问:“所以你成功了,你靠自己的努力,得到了傅家的肯定,才会回来台湾?”
岂料,傅容予轻轻摇首。
“不是我成功了,是傅家不得不肯定我,因为傅家只剩下我可以指望。”
“我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
“去年圣诞节,丁钰华带着儿子去美东滑雪度假,两人在滑雪场发生意外,一个成了植物人,一个半身不遂,傅兆洋又躺在医院里,你想,傅家除了我还能指望谁来接手?”
傅容予眼中那抹刺骨的寒意,让梁安惟越发肯定他是恨透了丁钰华等人,对于这场滑雪意外并无任何怜悯或同情。
即便清楚他的立场,但面对眼前这个冷酷无情的傅容予,梁安惟仍是不免感到陌生与一丝惧怕。
傅容予已不再是昔日那个一无所有的少年,如今的他,即将继承傅家庞大产业,他当然得在外人面前树立威信。
思及此,对于傅容予稍早之前的冷漠对待,梁安惟当下恍然大悟。
她并非不通情理的人,她知道他有他的立场,今昔对比,他已是大集团总经理,而她不过是一介平民,即便是旧识,亦已失联了十年,哪有一见面便通融放水的道理。
梁安惟释怀的吁了口气,说:“难怪刚才你不想跟我相认,你现在好不容易才在傅家站稳脚步,应该是步步为营,半点都不能松懈。”
即便两人十年未见,即便情谊难免有些生分,但她仍然会以他的立场设想……凝视着记忆中的美丽女孩,傅容予眸光沉了沉,心思荡漾。
不,她不再是女孩。
秀丽的五官褪去青涩稚气,未曾改变的纤细身段,杏色乌干纱衬衫底下隆起的柔软,彰显着她已是成熟女人的事实。
脑后乌黑柔顺的马尾,画着淡雅妆容的丽颜,美丽更胜往昔,只是眉宇之间少了昔日的骄傲飞扬。
彷佛能从他审视的目光中,读透他内心的想法,梁安惟不自在的掩下眼眸,端起半凉的咖啡,有一口没一口啜饮着。
“安惟,你变了。”端详许久,傅容予淡淡低叹。
扣着马克杯的纤手一僵,低垂的眼睫迟迟不愿抬起,梁安惟怎样也料想不到,自己也有成为鸵鸟的那一天。
是,她变了,她自己也很清楚。二十七岁的她,已不再有十七岁的神采飞扬。时光磨去了她的棱角,现实碾碎了她的嚣张,她对现状感到痛恨,却又无力改变什么。
曾经,青春期的她,觉得有大把时光去挥霍,觉得有明媚灿烂的未来等着她……
踏出校园后,尝遍所谓的人情世故,看透世事冷暖,尝尽人性的尔虞我诈,她才明白,人一生的光阴其实很短暂,未来看似春光明媚,实则处处埋伏着阴霾。
多少人在离开校园后,把最单纯的自己留在了青春,然后开始变得复杂,开始讲求利益效率,开始把朋友当作人脉,开始把人脉变现成金钱。
她遵循一般人的成长脚步,开始学习变得复杂化,但始终无所适从。
用一句现代人的话来形容:她混得很差,差劲得连自己都想唾弃自己。
二十七岁的她,仍在思索,什么才适合她,什么才是她需要的。
“你变得胆小,变得小心翼翼,变得不像我认识的那个梁安惟。”
傅容予分毫不差地剖析她的改变,不过几个钟头的重逢,他却能精准的模透二十七岁的她,只因这是十七岁的他们所共有的默契,早已深植体内,时光夺不走。
闻言,梁安惟终于扬眸相对,反唇相讥:“你也变了,变得冷酷无情,变得市侩势利,变得高高在上……毕竟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谁没变呢?”
一时之间,两人的思绪齐同被卷入回亿的漩涡。
彷佛时光倒转,此刻,两人眼中的彼此,是穿着长义高中制服的少年与女孩。
可当他们眨动眼眸,眼中的彼此又恢复成现在的男人与女人,曾经浮躁莽撞的心,掩在冷冰冰的社会人士衣着下,再也不复曾经年轻的炽热,只余下看透世事流转的漠然。
意识到再也回不去的青春,以及彼此不再是原来的自己,霎时,梁安惟胸中一阵苦涩,竟有些鼻酸。
两人的默契到底还在,透过她水光浮掠的眼神,傅容予亦能感受到那股无奈的悲哀,他缓缓垂眸,放下手里已见底的马克杯,嘴里的涩味,一路直窜心底。
最终,俊雅的面庞重新扬起制式浅笑,傅容予顺手理了理微皱的深色西装,站直了高大挺拔的身躯。
“谢谢你的咖啡,我该走了。”
他淡漠有礼的告辞,眼底多了一抹温度,不若几个钟头前的冷峻。
梁安惟一窒,刹那间竟然吐不出半句话来。
阔别十年,方才他几句短短的交代,并不能完全解开她多年来的困惑,然而,今时此日,他已不再是默默无闻的平凡少年,而是社经地位与她差距甚大的豪门继承人,她又怎可能开口要求他继续留下,为这空白的十年逐一解释清楚。
转身之际,傅容予忽又亿起什么,望向一脸欲言又止的梁安惟。
“关于那笔贷款,找一天我会让司机去接你,你来跟我拿那笔钱。”
梁安惟一怔,蹙眉反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给我钱?”
傅容予明白她的脾气,于是严肃的纠正她:“错了。我不是要给你钱,我是要借你钱。分行那边已经冻结所有由孙经理经手的贷款案,你再去吵也拿不到一毛钱,银行有银行的作业流程,不可能为了谁大开方便之门,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由我来借你这笔钱。”
“你是认真的吗?”梁安惟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能错愕的反问。
傅容予微笑回道:“我欠你很多,这一笔钱算不上什么,就算你不想还,我也无所谓。”
“我才不会借钱不还!”梁安惟当即反驳。
“那很好,我更能放心借给你。”傅容予颔首示意,转身离开。
梁安惟在位子上怔了好片刻,随后下意识起身追出去,却在追至玄关时停了下来。
只见傅容予已套上光可鉴人的皮鞋,伫立于玄关,眸光含笑的凝睐着她。
“梁安惟,能不能让我再抱抱你?”
不是请求,亦非命令,他只是用着老朋友般的怀念口吻,笑笑地询问。
梁安惟眼眶发烫,她缓步上前,主动抱住了为她张开双臂的男人。
透过这一抹温暖的拥抱,空白的十年时光,似乎被一一填补起来。
“找个时间大家出来聊聊吧。”
大手在她纤瘦的背上轻拍两下,傅容予用着老朋友的熟稔口吻提议。
梁安惟靠在他坚硬的胸膛前,点了点头,鼻尖一阵酸涩,眼看便要落下泪来,她连忙挣月兑了他的怀抱。
目送傅容予微笑离去,梁安惟伸手将大门合上,而后浑身虚月兑似的,在沙发上瘫坐下来。
怦怦……胸口下的心跳,仍然剧烈跳动着,心口那阵巨大骚动,令她感到烦躁不安。
十七岁与二十七岁的他们,一切都变了,还能奢望什么?
青春期的情谊,淡淡的暧昧情怀,早在时光的碾磨中,逐渐被稀释。
尽管默契与情分仍在,可他们已不再是平起平坐的同学,面对这个陌生的傅容予,她竟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以及浓浓的疏离。
梁安惟闭了闭眼,回忆如一部黑白老电影,在眼前重新上映,回忆中的少年与少女,尽管青涩天真,却是毫无隔阂,笑得那样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