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到了吗?”
“禀七爷,查到了。”
“说。”
“是。”
一名留着长须的中年男子伸手一撕,原本算命先生模样的男人忽然年轻了十来岁,看来只有二十四、五岁。
他的虎口处长有厚茧,看得出来长年握剑,脚下踏地无声,应是武学一绝的高手,目光炯然。
“那名少年是威扬武馆馆主梅承勇的大弟子,今年年岁只比七爷小一岁,他大概八岁时拜在梅承勇名下,之前不知,据说是梅承勇捡回来的弃儿,父母皆已亡故。”
“亡故?”被称七爷的锦衣少年轻笑一声,“你不觉得他和昌平侯魏正邑长得很像吗?”
“咦!昌平侯?”他想了一下,的确有七分神似,若是魏老鬼再年轻二十岁便是他那样子。
难道是……昌平侯偷养外室?
“上官百里,你别乱猜了,还记得被殷如玉逼走的昌平侯元配吗?她不是生有一个嫡长子。”可是殷如玉容不下,不是她肚子所出的都必须铲除。
“不是听说早死了?”还置了灵堂,请高僧渡化念经,整整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陆法会,哭声连天。
“你看到尸首了?”他嗤之以鼻。
“这……”的确没人见着,小儿棺木当天盖棺入钉,直接葬入祖坟。
“移花接木,金蝉月兑壳,随便哪一种,昌平侯还挺有本事的,敢在殷如玉眼皮子底下玩一手偷天换日。”他倒是佩服他了,而仗着殷贵妃之势的女人居然毫无所觉,还以为除掉隐患,整日开心作乐呢!
殷如玉是殷贵妃之妹,两人相差十岁,深受皇上宠爱的殷贵妃十分偏疼这位幼妹,她要什么就给什么,从不说不。
所以昌平侯的元配就得自请下堂,让出昌平侯夫人之位,退避庵堂不问世事,连唯一的儿子也无法顾全。
“七爷,殷家声势正旺,这事咱们管不得。”现今大势分太子和六皇子两派,皇上被殷贵妃勾了魂,有意废太子立六皇子为嗣子。
六皇子便是殷贵妃所出,殷家以女为贵,由四品官员升为国公,族中子弟凭借裙带关系入朝为官者众。
“谁说我要管了,你没瞧见他那天的嘴脸,居然一脸嫌弃地要我不要报恩,说最大的还恩便是当没这回事,他是他、我是我,井水不犯河水。”他有那么见不得人吗?连个平头百姓都敢威胁他。
闻言的上官百里噗哧一笑。“七爷呀!你一身价值连城的云锦,谁看不出你是个大麻烦,若他真是昌平侯之子,打小出生在富贵窝,怎会看不透你的『严』姓是假的。”
严,燕,燕七,燕是国姓,燕七的身分不言可明。
当朝七皇子。
被人追杀到要人救的地步,这事儿还不大?
稍有脑子的人都会退避三舍,不愿牵扯其中。
何况那小子本身就带着事,更不会让自己暴露,好不容易逃出虎狼之口的他又怎会拖累收留他的一家人,他们的感情似乎很好,他也融入边城的生活,少了勋贵气。
“哼!没瞧见我现在是个残废吗?我这身伤什么也干不了,只能哼哼唧唧的养伤。”一条断腿,无数的伤口,燕子豫,这份大礼他记下了,来日必定归还。
“这倒是。”别乱动以免惹来杀机,他以前太冒出头了,老想两边说和,结果两边不是人。
燕七双眼一眯。“你在幸灾乐祸吗?”
上官百里识相地收起嘴边的笑意,不让这位爷恼羞成怒。“七爷,我还查到那两位小泵娘,你要顺便听一听吗?”
“姓梅的就不必,一口一声大师兄就晓得两人关系,师兄妹一个鼻孔出气,只有噎死人的分。”也是个熊胆的,居然叫腿残的他下来,她脚酸了,要她大师兄背。
那个混蛋、那个混蛋,不是一个,是两个,竟然就把他扔下,折了一根竹杖让他撑着自己走,也不担心他的腿断得更厉害,好手好脚的那一个还叫他努力点,清凉寺快到了。
一群混蛋,没一个好人。
“是,另一个是仁善堂医馆林家的女儿,跟着她爷爷学过几年医术,七爷身上的伤便是经过她的手,手法拙劣虽不能跟太医相提并论,可别具巧思,用药精准,连我都大感惊讶。”假以时日必是一号人物。
“那小丫头会医术?”站起来还没他胸口高。
“七爷,高手在民间,不要轻忽每一个你认为不值一顾的人,光凭她能把你从那么惊险的情况下抢救回来,还有几根木头当夹板固定你的腿,难说她再成长下去不会成为搅乱风云的那只手。”做不成朋友也不要树敌,大局为重。
“……”他要咽下这口气?
上官百里轻笑的取出蒲扇轻握,“其实七爷心里挺喜欢他们的,想串个门子,可惜这些庶民太令人气恼了,爷都还没开口要给他们恩泽,他们倒先给你一巴掌。”
“你看戏看得很乐?”见他被打脸反倒乐得很,他丢脸,身为军师的他又多得脸,笑呵呵的嘴脸真碍眼。
“还好。”好久没这么乐了,在那个乌烟瘴气的京城享受不到最平凡的快乐,真不想回去。
“你没忘了我受伤了吧!”燕七一肚子火却找不到人发泄,他看满面春风的上官百里越看越不顺眼。
“七爷放心,我已为你找来最舒适的马车,整整铺了七层十斤厚的棉被,绝对让你感受不到马车的上下震动。”保证如躺在棉花里般轻飘飘。
听到七层十斤厚的棉被,燕七的脸都黑了。“你是想让我早点回去送死是吧,我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非要我死不可,躺在棉被里我还翻得了身吗?要是人家杀上马车要我的命,我只有引颈就戮的分。”
连逃都逃不了,血溅棉花。
上官百里正色。“七爷,此时非同小可,京城非回不可,我们得设一个局先让昌平侯和那边断了线,把殷贵妃的一条腿砍了,看她还能走多远。”
“你要动殷如玉的儿子?”他沉思起来。
“也不是不能动,就当报那一位的救命之恩,昌平侯这个儿子不行了,总要再找一个。”殷如玉敢摇头吗?除非要昌平侯后继无人,连个爵位都旁落他人手中。
“你要把他扯进这淌浑水?”他不赞同,那人明摆着不愿再涉入浊世之中,只想当个默默无名的大师兄。
上官百里一顿,“看情况,也不一定是他,若是事情找上他了,起码有应变的时机。”
燕七明白他口中的“事情”指的是何事,万一殷如玉发现那位大师兄的存在,只怕会赶尽杀绝,不留后患,“罢了、罢了,准备准备好启程回京,耽搁太久真会启人疑窦。”
“那几位呢?”不能真的无声无息,总要有所回报。
燕七思忖了一下。“那两位师兄妹就给他们土地吧,北边那千顷荒田尚未开垦,让他们自个儿去处理。”
地肥、近水源,不少人盯着那块地,但因后面有人,没人拿得下来,因此看得眼红也莫可奈何。
不过这也是种趣味,他想看看那一个十四、一个九岁的两个小娃能干出多轰轰烈烈的大事来,在群狼环伺中杀出一条血路,让所有不服气的人闭嘴。
“七爷,不厚道呀!”上官百里反拿蒲扇往后脑杓一拍,失笑自家七爷连孩子都想耍上一耍。
“哼!说我是病秧子,我饶得过他们吗?”那个玩鞭子的小泵娘太嘴贱了,以为小声地俯在她大师兄耳边说他就没听见。
“七爷,宽恕是美德。”太爱计较了。
他冷哼一声,“至于用针把我的皮肉当衣服缝的那一位,她不是缺银子吗?就送一万两银票给她,再把宫中少见的药材送上几捆,既然你那么推崇她,我们便帮她一把……”
“几捆?”药材是用“捆”计数的吗?这位爷太不知民间疾苦了,珍稀药草是论株算,甚至以“钱”来过枰。
一两燕窝跟一捆葛根能放在一起算吗?
真是吃米不晓得粮价。
“你觉得我拿不出手?”不过是九牛之一毛,他还不看在眼里。
捡回一条命的燕七视金钱如粪土,在经历过一次生死大劫后,他反而看开了,人活于世不就争那一口气,其他都是虚的。
“七爷,回京后要不要试探试探昌平侯,稍微透露一下他长子的一二,看他会不会反水。”利之所趋,很少有人不动摇,妻子、儿子一夕成空,稍有血性的男人都不会平白接受。
“不是传言他和昌平侯夫人感情甚笃,还生下一子一女?”面有蔑意的燕七出言讽刺。
昌平侯魏正邑再娶后,几年内又生下一双儿女,看似情甘意甜,殷如玉不时在宫宴上炫耀夫婿对她的好,两人总是笑脸相向,没听过闺房不和睦,成亲多年昌平侯连一名妾室都未纳,只一名正妻。
不过他敢纳吗?
连元配都容不下,何况妾室、庶子庶女。
殷如玉的妒性可比天下第一醋的房夫人,她心如毒蝎,出手狠毒,不让昌平侯身边出现她以外的女子。
“都说是传言了,你还相信。咱们这些人不是最会作戏?虚虚假假、假假真真,当真的人是傻子。”连最亲近的人都不能信任,身分高高在上又如何?不值得夸耀。
世族大户里那些未浮出水面的肮脏事不知凡几,堂堂昌平侯何等尊贵,却因为一名贵妃之妹而不得不低头,让妻儿流落在外。
自殷贵妃入宫以来,殷家便水涨船高,随着六皇子的日渐成人,很多事都压不住了,开始暗潮汹涌。
燕七的遇剌说是意外又不算太意外,他们也晓得这一次的离京身后跟了不少尾巴,因此调了燕云三十六骑随后护驾,用意是想看看对方会怎么做,真敢痛下杀手吗?
谁知他们太大意了,两拨人马竟然不约而同出手,逃过一波追击又来一波,前后夹击,以致于燕云三十六骑只顾着迎击前方,却疏忽了后方的防备,导致燕七匆忙逃月兑。
因为对地势的不明了,他逃进山里,可又受了伤视线不清,一脚踩空跌入滑坡,几乎丧命。
一直等不到人来救,燕七都要绝望了,他以为此生到此为止,连母妃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救星凌空而现,当他被救起的那一刻,恍如有隔世之感,他又活了过来。
唯一的不满是这几个“救命恩人”太不识抬举了,送到眼前的荣华富贵都不肯收,不但一手推开,还“施恩不望报”,盼他忘个精光,浮扁掠影,一笔勾销。
哼!想当没这回事吗?
作梦。
他非要他们牢牢记住,在辛午年六月,他来过,越想淡忘越是浓墨的留存,他不是有恩不报的人。
“何况我们要拿他另一个儿子做靶,若是他真在意昌平侯夫人,誓必在朝廷掀起一阵风浪。”如果无声无息的平息下去,这对夫妻说有多恩爱几人会信,不过是貌合神离。
“这是你说的试探?”洗去一脸血污的燕七容貌俊逸,不到弱冠的年岁已展现皇家贵气。
“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咱们得先知道他们合不合,从内部瓦解殷贵妃阵容,咱们只缺一个打乱他们计划的缺口,若能一举坏了这条线,殷贵妃想助六皇子成事的助力便少了一条。”不怕如虎添翼,就怕从根子烂起,一旦底根烂掉了,擎天大树还不倒?
“太子那边呢?”他可没忘了背上那份大礼,森冷的大刀一劈下,他都听见皮开肉绽的声音了。
上官百里面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那要看你对那个位置有多大的兴趣,是否甘于臣服。”
是做纯臣,或是……
另有志向。
“说说,当是闲聊。”皇家没有孩子,年仅十五的燕七已面有戾色,对自家兄弟下手毫不犹豫。
别人要他死,他先让别人死。
既然大家想玩就来玩,下一盘以江山为局的棋子,不到最后谁也别笑,没能耐的人坐不上那位子。
燕七不想争,只想当个富贵闲王,整日游山玩水,坐看云起云落,与诗书为伍、美酒为伴,笑饮梨花白。
偏偏那些人逼着他争,一步一步地把他逼出来,让他避无可避,不自觉走入无底深渊。
当今皇上的子嗣并不丰,生有十子六女却夭折了七位,现存的皇子也就五个,最小的老九才三岁,算不上个分儿。
大皇子是德妃所生,却没活过七岁,溺水而亡;二皇子即太子,皇后嫡出;三皇子、四皇子死于天花;五皇子天残,一出生就大小腿,连走路都是个问题,而后是殷贵妃所生的六皇子,今年十六。
燕七排行第七,其母为贤妃,贤妃之父乃当朝相爷,其兄弟有五,三人在朝中为官,其中两人外放,但官职并不低。
面对如此强劲的后援,太子和殷贵妃怎能不心惊胆颤,即使七皇子无心夺位又有谁能放心。假若身为文人之首的宰相登高一呼,那些自命清高的文人、世家岂能不回应,届时文人治国、河清海晏、偃武修文、再创盛世……都没他们的分。
太子不敢赌,六皇子输不起,为了不留后患,两人似乎有志一同,先抓根基不稳的七皇子来涮刀,免得日后长成气候,造成他们夺位的阻碍,将小幼狼养成威胁不是聪明作法,当舍则舍,何须顾虑。
“单凭你母妃是贤妃这一点,太子和殷贵妃就不可能放过你,德、良、贤、淑四妃位居高位,都是皇上潜邸时的旧人,殷贵妃再得宠也压不下她们,皇后更指望她们与殷贵妃分宠,皇上念旧,难保不会对你另眼相待……”
怕就怕皇上特意的关注,一有风吹草动便牵动后宫的紧张局势,人不怕明刀明枪,就怕暗箭伤人,只盯着一亩三分地的嫔妃看的是眼前的得失,谁敢和她们争三分五厘的好处她们就灭了谁。
后宫的风起云涌不亚于朝堂的明争暗斗,她们更敢肆无忌惮、心狠手辣,藉由家族的势力行事。
这一次的意外便是最大的示警,上官百里不相信皇后和殷贵妃没掺和在内,女人有时候比男人更狠。
“所以我得争?”燕七一脸厌恶。
“这不是争不争的问题,而是你想不想活,若是你有全身而退的方法,我乐见你做壁上观,隔岸观火,看两虎相争。”那位子不好坐,通常是孤家寡人,肩上责任越重越孤寂。
燕七沉默了许久、许久,面上有着挣扎。“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先回京吧!之后再从长计议。”
“是,七爷怎么说怎么做。”他是属臣,只能从善如流。
“还有那几个人,给我派人盯着,时时回报他们的动静,若有人因为那块地找麻烦你就让人处理了。”他是报恩,不是结仇,虽然他很想看看,少年两女娃的本事。
闻言的上官百里为之失笑。“你怎么还不放过他们,合着他们救你还救错了……”
“少啰唆,照做就是。”他脸微红,有着不自在。
他是恨,恨他们不把他当一回事,又背又拖的让他不好过,他背后还有拖行时被地上石头硌到的瘀痕。
但更多的是羡慕,只对一人体贴入微的大师兄,聪明但娇气的小师妹,行事如同无赖,口无好话的小大夫,他们让他感受到平凡人的温馨,为了彼此竭尽心力的付出,从不问能收获什么。
这才是真正的交心,是他所渴望的,一直以来他都没有能玩得来的同辈人,靠近他的人皆因他是七皇子而想从他身上获得什么,不像救他的那几人不求回报,他们只是狠不下心见死不救罢了。
皇家人欠缺的正是:真。
“是,七爷。”瞧他那别扭的样子,这才像个孩子。
燕七眼神迷离了一下,“走之前我想再见他们一面。”
“最好不要,如今尚未有人知晓你的月兑困与他们有关,若是你与他们接触,暗地盯着的那些人怕是有自己的想法,对他们反而不利。”上官百里脸色一变的阻止,不想一时之举反成加害。
“这也不成、那也不行,我跟困兽有什么不同。”连想交个朋友也被制止,这人生还有什么趣味。
“七爷,稍安勿躁,你躁动了。”心急易坏事,戒急用忍,心平气和才能好好的思考。
燕七冷哼,看着重上夹板的腿满心不快。“七层十斤的棉被,要是颠着了你家七爷,我让你进宫当太监。”
面皮一抽的上官百里两腿夹紧,干笑。
春风尽,荷香飘。
在回京的途中,养伤养得像大爷的燕子齐时时想起天水城外的弥陀山,那几名相互逗嘴又和谐的少年、少女,如果他不是皇子的话,是不是也能如他们一般背起竹筐,满山遍野的采草药、摘野果、烤兔肉,嘻嘻哈哈地追赶跑跳……
“爹呀!我可不可以别跪祠堂,我腿疼。”她姓梅,可祠堂内摆的是姓杨的牌位,她爹真逗趣。
“给我跪好,再吵,三天不准吃饭。”看她干的是什么事,没一件让人省心。
“爹,你舍得?”刀子嘴豆腐心,哪一次不是干打雷不下雨,说上两句就自个儿心疼得要命。
梅承勇吹胡子瞪眼,手中腕粗的长棍朝空虚挥了一下。“你看我舍不舍得,也不瞧瞧自己才多大,居然胆儿肥的拐带人家林家的女儿,还一天一夜不回来,就宿在那人烟罕至的荒郊野外,我看你是皮痒了,不打一顿不行。”
“我们那是救人……”好人没好报,太冤了。
“救什么人,一派胡言,几个小豆丁逞什么能,别人再怎样也比不上自己的小命重要,天一黑不赶快回城,等着狼叼走打牙祭吗?你平时的聪明劲哪儿去了,全被屎给糊了是不是。”他忍不住害怕,女儿就这么一个,若搞丢了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妻子。
“爹,你不讲理,平时你的教导一大堆,我没全听进去也有记住三、五句经典的,见人有难不伸援手还是个人吗?我们不能只管自己而不理他人死活。”条条是道理的梅双樱据理力争。从进城到现在,她粒米未进,快饿死了。
“还敢顶嘴,跪好、背挺直,小小年纪不学好,是我当爹的没教好。你呀你,就不能长进点,别从早到晚让我操心。”养女不教父之过,他怎会养出一个土匪性格的女儿。
“爹呀,我已经够长进了,还给武馆的叔伯们找了个赚钱的活计……”天水城的差事不好找,僧多粥少,大多闲在家干点农忙和杂工,日日从年头忙到年尾也赚不了几两银子。
越靠近边关的百姓越穷,天水城还好,尚能找到活干,陵山县往北就真的是穷县,吃饱都成问题更别提其他了。
春融来得晚,隆冬来得早,地里的收成就一熟,春耕、夏种、秋收、冬藏,以种麦子,玉米居多,稻米很少,勤快一点的入冬前洒点芸薹种子,一个半月后收割,晒干的菜籽能榨点油。
北地的困苦是说不尽,近来连习武的人也变少了,缴不起束修回家种田,武馆的生计也面临极大挑战。
“闭嘴,毛没长齐还想着飞,你用你的聪明脑子好好反省反省,学点女红、绣绣花,别再老往外面跑,静下心来当个大家闺秀。”她也该懂事了,转眼便是大姑娘了。
一听到女红、繍花,梅双樱眼白一翻。“爹,你口渴了吗?多喝茶,老人家气血不顺,你留神点。”
“不孝女,你爹才三十出头,哪来的老人家,你不气我就不快活是吧!”梅承勇脸红脖子粗,真想给女儿一阵好打,她实在太顽劣了,从不知道错在哪里。
“师父,小师妹是怕你气坏了身子,如今师娘都不在了,你还要让她无依无靠吗?”那身板哪跪得住,还不是折腾。
一提到妻子,梅承勇神色黯然。“漠生,你不必跪,起来。”
跪在小师妹身侧的漠生一脸倔色。“是我没护好小师妹才让师父生气,是我没做好当师兄的责任,我该罚。”
看到他坚定的眼神,感慨万千的梅承勇喟然一叹。“与你无关,你这性子为师还不知道吗?对宝儿太过纵容了,与其让你管着她,还不如说她管着你,你对她也未免太百依百顺了……”
“爹呀!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大师兄对我百依百顺有什么不好,我才是你女儿,他不是你儿子,你应该要乐见其成才是,而且我管着他才不会中招呀!难道要像爹一样多个花姨娘?”她娘就是管得少才出事,连命都留不住。
无处可去的花贞娘再三考虑下,决定吞下屈辱,忍住他人嘲笑的目光,当不成正妻就为妾,她先委屈求全再做图谋,不信凭她的手段争不出一二。
不过梅双樱是个狠心的孩子,打人就要打到她爬不起来为止,因此每个月只从她爹的月例中挪过去二两银子当她的月银,花姨娘的儿子、女儿则一文钱也没有。
她说到做到,不替外姓人养孩子,要花姨娘自己想办法。
先前过着表姑女乃女乃生活的花姨娘哪受得了这天差地遗的待遇,由要啥有啥沦落到向人伸手,本来还能呼婢唤仆的她只能事事自个儿动手,让享受惯了的她实在无法接受。
她闹也闹过、哭也哭过,可是梅双樱全不理会,她捏着亲爹的银袋子,半两银子也不让他沾手,想用什么、想买什么,随后有人去付钱,她把持最重要的一关。
眼见女儿闹着要穿新裙子、儿子哭着肚子饿,莫可奈何的花姨娘只得屈从,洗起全武馆学徒的脏衣,赚取一个月三两银子的月俸。
此时她还蹲在后院洗衣服,边洗边骂梅承勇不中用,管不住女儿反被女儿箝制,害她想从中捞点银子都不行。
“你……你是存心来讨债,哪壶不开提哪壶,我那是没防备,才会、才会……你一个孩子少管大人的事,跪好点,斜着身子成何体统。”她就不能像一般小泵娘乖巧、听话吗?唉!心好累。
“那好吧,原本我打算下个月起给你添点酒钱,多打两坛子酒让你喝得痛快,这会儿我不管了,你就少喝点吧。”酒喝太多伤身,银子省下来给他买两双羊皮靴子。
“别呀!别、别、别,我的酒省不得,你……多买点,我和你周伯伯喝。”他就好酒,不喝上两口酒虫犯浑。
“爹呀!到底你是孩子还是我是孩子,怎么尽说孩子气的话。”她要是不掌这个家,以她爹凡事不在意的心性,早晚被人骗光一切。
脸上一热的梅承勇讪然轻咳,拿出父亲威严冷下脸。“你彻夜不归逗留在外,未经允许私自上山,为父屡教不驯、不思悔改,你就好好的跪着,晚膳前不许起来。”
一说完,他也不敢看向女儿,赶紧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祠堂的门未关上,徐徐的风吹了进来,杨家列祖列宗的牌位齐排而立,宛若先祖面露浅笑,看着底下叫人无奈又心疼的后辈子孙,这丫头是学不乖,像极了杨家人的脾气。
暴、躁、倔。
“大师兄,你不用跪,去打拳、舞舞长棍,把身子练结实点。”她是好人没好报的现世报,当为殷鉴。
“我陪你,无妨。”跪得直挺挺的漠生望着祠堂的牌位,他只认得杨姥爷、姥姥和师娘。
“哎呀!你又不姓梅,跪什么跪,小心我家先人到了晚上找你开骂。”她拉了拉他袖子,不让跪。
女婿是半子。他在心里回着。“你姓梅,但这里是杨家祖先,我跪姥爷、姥姥和师娘。”
“大师兄,我不一样,我以后生的孩子有一个要姓杨,所以我是半个杨家人。”本来一人承两嗣,不过有峯哥儿了,往后他生的孩子姓梅,即可祭祠梅家先祖。
我跟你的孩子。漠生没说出口,只从怀中取出两颗大肉包子。“快趁热吃了,我从厨房偷来的。”
“大师兄,你真好。”但也变坏了,居然去偷。武馆里的东西是拿,不用偷。
“快吃,吃完了还有一个。”看她吃得欢快,漠生忍不住笑了,一颗包子而已,瞧她狼吞虎咽的。
“大师兄你也吃,我知道你也没吃饱,我们要同舟共济共患难,亏了谁也不能亏了自己。”她只拿一颗,另一颗推回去,闻到肉香味就一口接一口,大快朵颐。
“我不饿。”话一说完,肚子不争气的发出月复鸣声。
梅双樱咯咯笑了起来,撕了一小块肉包往大师兄嘴里塞,“吃饱了才有力气让我靠,我还小,很多事做不来,大师兄你要帮我,没你我不行的,你是我的靠山。”
听着软绵绵的娇声,漠生的心口也软成一片,没能拒绝娇憨的小师妹。“好,我吃。”
一人一颗肉包子吃得无比开心,你看我我看你的笑开了,两小无猜的情感日渐加温。
“大师兄,我想到一个主意,你帮我。”多亏了林芷娘的随口一说,不然她还想不到。
“嗯。”他点头。
“我爹实在太笨了,自从娘走后,武馆的弟子也少了许多,再这么下去肯定入不敷出,所以我打算弄个镖队,让学武有成的师叔们去走镖,平时有空就练武,一有人托镖就出行,赚钱和强身两不耽误……”
嗯!不错、不错,不愧是他女儿,真聪明,想出保人、保货的方法为武馆添点收入,不过他也没那么笨啊!从没管过事的他哪会管事,岳母和妻子管得太好了,以致他像个废人似的,只会教人拳脚功夫而不会带人。
躲在门边偷听的梅承勇实在放不下疼爱的女儿,只能偷看她好不好,可是腿上忽有重物一压,他看也没看的用脚踢开,以为是家中养来看门的黑狗兄旺财。
只是踢了又来,还把身体往他小腿一沉,这下子可就火了,连狗都欺人,他一家之主地位何在?
谁知低头一看,果真是小犬来了——他家那只两岁大的犬子峯哥儿,他睁着大大的眼睛回望父亲。
“看姊姊,不要罚她。”坏爹。
小梅双峯作势要咬他爹,可牙□太细咬不动,他气。
“啸!小声点,姊姊做错事,要罚。”他鬼鬼祟祟的弯,唯恐被人发现。
“不小声,不罚,姊姊疼峯哥儿,乖。”是爹不好,乱罚人,姊姊是天下最好、最好的人。
“哎呀!你属狗呀!还咬人,这口牙还没长齐呢!”怎么又来个暴脾气的,跟他姊姊一模一样。
“姊姊、姊姊,我来看你了,爹爹坏,不要理他,峯哥儿好,陪姊姊……”腿短的小人儿跑得快,钻过他爹的裤裆往祠堂里跑,边跑边喊姊姊,可爱的模样令人莞尔。
吃里扒外,白养他了。见状不对的梅承勇赶紧开溜?谁知一回身便与扬着饭盒的王婶磕个正着,尴尬的装没事。
“送晚膳呀!”
王婶愣了一下,看看刚过午的天色。“是的,老爷。”
午膳尚未用哪来的晚膳,这话真古怪,她在心里嘀咕。
“快送进去,别提见到我。”当爹的不容易啊。
王婶一脸困惑,手提饭盒走进祠堂。“小少爷别缠着小小姐,快让你姊姊吃饭,喔!吃晚膳。”
“晚膳?”梅双樱懵了。
见她怔住,王婶霍地明白。“老爷刚走,他说的。”
她恍然大悟的喔了一声,捂着嘴吃吃发笑。“自家的孩子自家疼嘛!我爹肯定心疼罚我了。”
“姊姊,吃。”梅双峯捉起|块酱京排骨就要喂姊姊。
漠生也笑了。“师父罚你是罚给外人看,做做样子免得落人口实,不然林家人又要说师父纵女为祸。”
“哼!我哪祸害他们了,没瞧见我让林小笨赚了多少银子,那些百年人参、千年灵芝的,还有各种药材,他仁善堂有钱也买不到……”是她不计较,他们才能赚大钱。
“好了,别提这事,多吃一点,怎么才一天就瘦了……”
闻言的梅双樱咯咯笑。“不瘦不瘦,大师兄也吃。”
“姊姊,峯哥儿也要吃……”没桌子高的小人儿也来凑热闹。
“好,姊姊喂你,你要嚼一嚼再吞下去,不要噎着了。”她夹无剌的鱼肉,吹凉了才给弟弟吃。
“嗯!”好吃、好吃。
看着共享一个饭盒的三个孩子,王婶眼中泪光闪动,她思念芳魂已杳的小姐,心疼早没了娘亲的姊弟,峯哥儿这辈子都不知道亲娘的长相……
不行,不能哭,她还得多活几年,替小姐顾着这几个孩子,没娘的他们太可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