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瑜回到府中时,天空正降下大雨,把他准备的礼物都打湿了。
今天是若水与姊姊团聚的日子,舒泽贝勒亲口答应会送盘云姿过府。这会儿,人应该已经到了吧。
薛瑜特意买了些姊妹两人喜爱的茶果点心,供她们秉烛长谈。另有一些瑶族的衣饰,送给久违的云姿。很少人知道,云姿其实是瑶族女子。
在他眼里,若水和云姿都是亲如妹妹一般的人儿,就算身为大明死士,也无法抹灭他对这两位大顺公主的喜爱之情。他欣赏她俩的从容淡定、言谈中的睿智,还有盈盈的笑容。
“这么迟才回来?”还没跨进南院的门,却见朱媺娖迎面拦住他的去路,一副不怀好意的表情。“可惜没瞧见方才的好戏。”
“什么好戏?”薛瑜微怔。
“哦,就是你那若水妹妹,把她所谓最亲的姊姊给气跑了。”朱媺娖讽笑道。
“胡说什么!”他眉头一蹙,“若水与云姿感情再好不过,怎会如此?”
“我亲眼所见,难道有假?方才她俩说话的时候,我就站在这棵大榆树底下,不过她俩没瞧见罢了。”
“你偷听别人说话干什么?”说真的,他很讨厌媺娖这副多管闲事的模样,自贬身价,沦为市井之徒。
“好奇啊,想知道两个乱贼之女凑在一起会聊些什么。不听不知道,一听真有趣!”朱媺娖大笑起来。
薛瑜屏息,肃然地瞧着她,以缄默示意自己的不悦。
“瑜,你大概从没料到,原来自己这般讨人喜欢,”她凑近他耳边轻声道,“李自成这两个义女都钟情于你。”
“什么”薛瑜难以置信,身形微僵,“开什么玩笑”
“盘云姿和楚若水——都钟情于你!”她重复道。
他明白了,这又是媺娖的恶作剧吧!有时候,她就是这样疯疯癫癫的,似乎她的世界倒塌了,也不让别人的世界安宁。
“我今日很累了,”薛瑜懒得与她再瞎搅和,“公主也早些歇着吧。我与盘姑娘许久不见,得先进去寒暄几句。”
“生气了?”朱媺娖一把拉住他的手,“每当你叫我公主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生气了。不过,我说的都是实话,此刻南院中,只剩楚若水一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肃然地盯着她。
“楚若水当着盘云姿的面说,她已与你订下终身,你发誓今后只爱她一人。盘云姿听后脸色大变,说什么也不肯留下,执意要回贝勒府去。”朱媺娖淡淡一笑,“我说她们两人都钟情于你,没说错吧?”
他发誓只爱若水一人?何时?何地?立下了连他自己都不曾知晓的诺言?薛瑜霎时一脸茫然亮无无头绪。
“想必是那丫头害怕她姊姊会抢走你,于是扯了这个谎,先下手为强,将她姊姊气跑,以便独霸你。”朱媺娖推论,“她还满有心机的嘛,以前都没瞧出来。”
以他了解的若水,她是个宛如水晶通透之人,断不会干下如此卑鄙之事,他不信!
“怎么,不相信她真的喜欢你?”朱媺娖瞅着他脸上怀疑的表情,解错了他的心思,“我有证据。”
“证据?”
“对啊,听说那丫头前些日子给你煮了碗什么鲜卉粥?”朱媺娖挑眉。
“你如何知晓?”薛瑜一怔。
“嘿,这府里有什么事我不知晓?”朱媺娖睨着他,“那丫头对你说,那花儿叫什么名字吗?”
“……在水一方。”
“她还真能瞎编!那花儿名叫『合欢』,象征情爱,民间女子常烹煮『合欢粥』献给自己青睐的男子,以求他们的真心。”朱媺娖一字一句的道,刻意要让他听明白。
合欢?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喝下一碗粥,便会被俘虏真心……
“现在你终于明白了吧,那丫头绝非表面上这般单纯,贼得很呢!”朱媺娖一副蔑视的语气。
不知为何,听到这样的真相,却没有让他徒增厌恶,相反,倒有股融融的暖意汇流于心,彷佛浸泡在深山的温泉里。
这个世上有人喜欢自己,难道不是值得高兴的事吗?那个喜欢自己的人,又有什么错?
至少,她从不会伤他的心,亦不会冷嘲热讽,逼迫他去做一些违心的事……天地之间,从未有谁像她一样,待他这么好。
姊姊走的时候,天空忽然下起大雨,她能猜到姊姊当时的心情一定如这灰雨般寒冷,然而,她不得不狠心编造谎言,哪怕到头来最伤心的是自己。
她早就知道,姊姊对薛大哥有一种特别的感情,可就跟她一样,这感情注定落空。
不如趁早绝了姊姊这个念头,不至于错过另一个男子的关怀。
况且,她也实在不愿意姊姊知道她在这府中的处境,目睹长平公主的种种刁难折磨,只会徒增姊姊的伤心。
从小到大,这是她第一次说谎,想不到她竟能脸不红气不喘的道出,镇定地骗过了最了解她的人。
她果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纯良。也许是历经风霜,她学会了应变,就像曾经在丛林中见过的一种隐形蝴蝶,借颜色躲过危险。
“若水——”
她正在烛光下怔怔出神,忽然身后有人唤道。
是他来了。楚若水知道,他定会来追问原因,而喜欢看好戏的长平公主也一定告诉了他今日的种种——与姊姊告别的时候,她瞥见长平公主就立在那棵榆树底下。
“薛大哥……”虽然尚未想好该如何解释,但她已鼓起足够的勇气,面对他的责怪。
“到底出什么事,云姿怎么走了?”虽然媺娖已经描绘了一切,但他还是想亲耳听她的说法,避免轻信媺娖夸张、诋毁的言词。
“姊姊大概是被我气走的……”她微笑地回答,声音中带有隐隐的哽咽。
“你们姊妹的感情一向很好。”他显然不信。
“薛大哥,你可曾察觉姊姊对你的感情?”她忽然问道。
薛瑜一怔,没料到她会问得如此直接。
“我一向……把云姿当妹妹。”俊颜有些尴尬,低声回答。
“自从姊姊在宫里那株海棠树下遇见你,她常对我说,海棠是她最喜欢的花了。可我知道,从前她最爱白莲。”
只需只言片语,她便可洞悉姊姊的秘密,世上很少人像她这样,面对至亲至爱,心细如发。
“你不明了悄悄喜欢一个人有多难。”楚若水忽然低声呢喃,“既不敢靠他太近,又不甘离他太远。看着他欢笑,只能独自微笑;看着他伤心,却无法上前安慰。很想对他倾诉衷肠,却害怕惹他反感;但若腼 沉默对他,又担心他觉得自己无趣。所有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讨他欢心,却又不愿让他瞧出来……”
暗恋一个人,实在是世上最艰难的事,彷佛在针尖上跳舞,步步皆如刺骨般疼痛,却仍硬要维持微笑。
“倘若他已有意中人,自己会更加痛苦,既希望他幸福,又害怕自己孤单。明明心中万般煎熬,却要假装大方,放开手中的风筝,看着它飞入云霄,这辈子永远不可能属于自己……”
她这是在说姊姊吗?其实不过是借机抒怀吧?所有暗恋者的悲喜,她都能体会,因为,她如此爱慕眼前这看似很近实则很远的男子。
她觉得泪水无声地顺着双颊淌下,惟独她自己能尝到那苦涩的滋味。
“所以,我不想让姊姊留下,宁可说谎把她气走。薛大哥,你一定觉得我很坏吧?”
楚若水抬眸看着他,目光像粼粼波光,映入他的心间,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
这一刻,他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反而被她方才的倾诉微微打动。
如果从前他还不能确定她对自己的感情,那么方才,已袒露无遗。
媺娖说得没错,这个女子喜欢他,超乎想象的爱他,否则不会有这番表白……然而,他并不会生气,亦不会厌恶她的心机,她楚楚可怜的身影,只会让他感到心疼。
所谓的暗恋者,其实他也算一个吧?十六岁开始,就迷恋高高在上的长平公主,不惜毁了名誉,赔上气节……但他自认做不到若水这般,完全隐瞒自己的情感,甚至与情敌和平相处。
他怎么会怪她?同病相怜的两个人,本就该惺惺相惜,况且,她喜欢的还是自己……
“其实云姿留在贝勒府,或许比待在这儿更好,看得出来,舒泽非常爱她。”薛瑜微笑道。
“舒泽贝勒……是可靠之人吗?”楚若水有些担心。
“我见过他一次,觉得不错,虽是满人,但胸襟磊落。”他憎恨满清入关后的种种暴行,但对于跨越梗阻的爱情,却向来钦佩。
楚若水微微颔首,悬浮的心情稍稍安定。姊姊若得不到幸福,她岂不要成为千古罪人?
真的很羡慕姊姊能得到另一个男子的青睐。倘若她身旁亦有类似仰慕者,她定会好好珍惜,远离无望的暗恋,去过自己追云逐梦的生活。
可惜,她只能寄情于养花护草,待在这里,或许永远只能与心上人若即若离,满含辛酸,一再隐忍。
垂眸侧目,不想让薛大哥发现自己内心的百转千回。
然而,她并不知道,此刻他正凝视着自己,目光里有些异样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