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晩,韩墨楼一如往常晚归了。
他接下知县一职,为了整顿县政,天天早出晚归,常常他回来时,顾秋心已经睡了,而顾秋心还没睡醒,他人已经坐在书房里看书。
她不知道他一天睡几个时辰,只担心他再这样下去,恐怕会积劳成疾。
之前暗中帮婆婆做的棚架、篱笆跟台子都已经完工了,今儿立山跟几名仆役将物件搬到秀水居,并慢慢组装起来时,她看见婆婆脸上惊喜又安慰的表情,深深感到欢愉。
果然,带给别人幸福及愉悦,自己也能感受到幸福及愉悦。
组装完毕后,她又亲自领着仆役们整理篱笆边的造景,不只种下多种藤类瓜果的苗种,还种了一些依时节开花结果的植物。
她知道婆婆不喜欢空有外表的植物,所以种下的全是可以入菜、入药,或是用来泡茶的花草。
槐花,每年的四、五月是花期,花瓣可以蒸、炒、炸,入馅包素饺子,口味清爽,还有淡淡香气,亦能直接洗净食用。
木槿花,做法多样,烧豆腐、煮豆腐汤或粥,口感爽滑。
洛神花,花香淡雅,用来泡茶煮茶,清香提神,清心明目。
南瓜,果实可吃,南瓜花亦蔬亦药,具有养生效果,和着面粉炸一下,口感酥脆,鲜香四溢。
茉莉花就更不用说了,可入茶,亦可煮茉莉银耳汤,适用于肚郁气滞。
这些知识,她都是从韩墨楼书房架上的《医典》学来的,她平时闲着没事,就到他书房里找书看,意外得知许多从前不曾接触过的新知。
忙了一天,终于搭建完毕,看着成果,婆婆脸上的笑意藏不住,而她的心也暖暖的。今天是美好的一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不小心让砖块压伤了手指。
一开始她不以为意,可晚上冼漱沐浴时才发现指尖都瘀血了。
就寝后,手指头一阵阵的抽痛,她在床上翻了好久才终于迷迷糊糊地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隐约听见声音,知道是韩墨楼回来了。
为了不惊扰到她,他总是先去沐浴包衣后才回内室,而且还不准人出声喊他,因为他实在太小心翼翼,有时她根本不知道他是何时上了床。
她没睁开眼睛,也没翻身,只是静静地躺着。接着,她察觉到他坐上了床,但没躺下。正困惑时,他轻柔又小心地托起她的手掌。
她心头一悸,原本还有点昏昏沉沉的脑袋,突然清醒过来。
他在做什么?此时,她心里充满了疑惑,一颗心脏扑通扑通的狂跳。
他将她的手托在他那大而厚实的掌心里,指月复轻轻地扫过她每根手指头,然后,他轻声一叹。
她原本平静的心房此时鼓噪得厉害,她偷偷的咽了一口唾液,尽可能地不让他发现自己已经醒了。
她觉得好尴尬、好害羞,可胸口暖烘烘地,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喜悦及幸福。
是呀,居然是幸福。
更让她惊羞得差点跳起来的事情发生了,他、他居然在她手背上吻了一记。
天啊,她脑子都快烧起来了!
他究竟在干什么?她好想睁开双眼问他。
慢着,他该不会已经忍不住,想对她做什么坏坏、色色的事情吧?
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她察觉到他拿了什么东西抹在她手指上,凉凉的,舒缓了原本不适的抽痛感。
他在帮她擦药?她猛地睁开眼睛,惊羞地看着他。
看见她睁开双眼,韩墨楼先是微顿,然后皱起眉心,嘴里低低的念了她几句,“不小心就罢了,还不用药,瞧瞧你这手指,都瘀青成这样了……”
他的表情跟口气明明就像在说“你真会惹麻烦”,可为什么听进她耳朵里却像是“你知道这样有多教人心疼”……
那药明明是凉的,怎么却有一股子火热从她的指尖光速般的往她身体各处窜,因为太害羞了,她下意识想把手抽回。
他稍微用力地握住她的手腕,眸子深深望住她,沉声地道:“别乱动。”
“我、我没事的……”她的声线微微的颤抖。
他脸上表情沉静,淡淡地道:“我回来时,马嬷嬷在院门候着,她说娘今天很开心,还告诉我你给砖块压了手指,却等闲视之……”
“马嬷嬷真是瞎操心,不碍事的。”原来是马嬷嬷跟他说的。
他抬起眼睇了她一眼,“她是真的担心你。”
“我知道,她还是小泵娘时就跟了我娘,未嫁过人、也没有一儿半女,所以一直把我当亲生闺女看待。”说起马嬷嬷,她眼底有着一丝暖意。
“我问了她关于你的事。”他说。
她微顿,“我的事?”
他颔首,继续小心地帮她涂抹去瘀膏,“我只知道你的亲娘在你三岁时就去世,并不知道你从此之后在顾家过的是什么日子。”说着,他不觉皱起浓眉,“原来你说过惯了粗茶淡饭的日子,并不是场面话,也不是矫情……”
听他的口气,再看他那懊恼又痛惜的表情,她知道马嬷嬷一定什么都跟他说了。
说起来,过着那种日子的人是顾秋心,不是她,她可一直都是爹娘疼姥姥爱的。
“顾家来重男轻女,不说是我,就连赵氏亲生的秋桐也没受到怜爱。”她释然一笑,“过去的都过去了,如今我可是苦尽笆来。”
闻言,他微怔,不解地看着她。
“嫁进韩家,多了一个娘疼我,手伤了,还有人大半夜帮我擦药,哪里不是苦尽笆来呢?”她俏皮的说。
韩墨楼唇角一勾,露出了欣慰的笑意。嫁给他是甘呀?那真是太好了。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总之我现在是韩家人了,以前的事就不用再想。”她说得一派云淡风轻。
他帮她涂好药,轻柔地将她的手搁下,问:“你不怨吗?”
她不加思索地摇摇头,“不怨,我都嫁人了,只要跟他们划清界线就好。”
听到她说出“划清界线”这么重的话,他心头微震,疑惑地看着她。
她敛起一脸轻松,正儿八经地解释,“我的嫂嫂是前通州府尹的亲侄女,我又嫁了你这个知县老爷,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吧?商人为利,自然得多方找门路及人脉,金脉、血脉及人脉是商人必备的三条脉,与为官者结亲,便是为了人脉,而身为新任知县的你应该就是顾家要的人脉。”
顾家明明是她的娘家……听到她这番话,他有点吃惊,但在吃惊之后,又不知不觉地对她心生敬佩。
“虽然我不知道我娘家需要你来打开什么门,不过我知道你的心性,理解你的抱负,若无必要,你还是少与我娘家接触吧。”
顾秋心的这些话在韩墨楼心上敲了一记。
顾家需要他打开什么门?她何出此言?是否她知道些什么?
他忍不住想起今天听司徒敬及蓝玉夫所提之事,“顾家是你的根,你一下说要跟他们划清界线,一下又要我少与岳家接触,究竟是……”他语带试探。
顾秋心不打算拐弯抹角。若他是个爱富贪贵的人,她也挡不了他,可他不是,他如此的廉明自爱,她决计不让顾家对他动歪脑筋。
“有件事……我不得不说。”她直视着他,眼底虽有几分挣扎,却又无比坚定,“先前与兄嫂及秋桐妹妹搭画舫游河,遇到黑风寨登船打劫,兄长突然命人急急将画舫上的十几二十箱药材全沉入川中,此举一直令我不解……”
韩墨楼想起今天司徒敬所禀之事,陷入沉思。
劫匪登船,明明性命要紧,为何却是急着先将药材沉入水中?再者,顾家商队为何舍官道不行,偏走了牛溪道及水路,货物遭劫又为何不报官寻回?
药材,两回都是药材,这其中究竟有何玄机?
“我父母都是嗜财如命之人,这些输出及输入的货物当中,怕是有些违禁品或是黑市货物吧!”顾秋心合理怀疑顾家偷偷运送及买卖一些违法物品,“我大胆猜测他们之所以将我嫁给你,也是为了疏通合法管道,以掩护他们的小小非法行径。”
既然她如此坦率,他也不需要逐字逐句地斟酌,“你何以确定是小小非法行径?”他问得直白。
顾秋心嫣然一笑,“他们虽爱财,可伤天害理之事还是不敢做的。我爹是个守财奴,哪里有利就往哪里去,可还不曾发过黑心财;至于我那在我娘亲死后扶正的嫡母,尽避未善待我,但也都是一些小鼻子小眼睛的作为,还不曾真正的伤害我……”说着,她深深地吸了一气,神情轻松,“总之,他们虽有道德上的瑕疵,但不至于罪无可赦。”
听到她如此分析自己的父母,韩墨楼先是懵了一下,旋即又忍不住地笑了。
他目光一凝,两只黑眸深深地注视着她,“你知道吗?其实今天我知道了一件事,而那令我感到困扰及挣扎,甚至焦虑着该如何面对你……”
闻言,她眨了眨眼睛,“焦虑着该如何面对我?听起来是件不得了的事……”
他颔首,神情略显凝沉,“你可知道西北战事后,许多孤儿流离失所,涌入西北各城之事?”
“略有耳闻。”这事,她在秀水居听王管家他们说过。
“近来这些孤儿在西北各城流窜,偷盗抢夺,闹了不少事。”他续道:“昨儿总捕头逮了十来个孤儿,却从他们口中意外得知,在他们之中有个名叫六子的孤儿上了鬼哭山……”
听见六子这个名字,顾秋心两眼圆瞪,“那不是……”
“正是。”韩墨楼神情凝肃,“熟识六子的孤儿说,前些日子遇见入城的六子,他跟这些孤儿透露了一事,不久前黑风寨在牛溪道劫了一支商队。”
她香眉一拧,“是咱们城里的?”
他直视着她,“是顾家的。”
“你……不知道,对吧?”她讷讷地问。
“是的,顾家并未报官。顾家画舫在离川遭劫,一开始顾家也不曾提及翟烈登船打劫之事。”
“咦?”原来上次画舫遭劫,顾家也没说?女婿是知县,自家的商队遭劫却不报官?这任谁来看都觉得不寻常吧?看来,顾家真的在买卖一些见不得光的物品,是走私黑货吗?
“牛溪道偏僻,寻常商队绝不会舍官道不走而走此路,所以……”韩墨楼的话到此停住,神情沉沉,“你怎么看?”
“顾家运的恐怕不是能见天日之物……”她问:“你知道是什么吗?”
“据说是药材跟布疋。”
“又是药材……”顾秋心思索着,“有什么药材是得如此偷偷模模买卖的呢?”
“有些胡商在边界买卖的药物是朝廷禁止买卖的,偶尔有人借着合法货物偷渡,但数量并不。”
“朝廷禁止买卖,应该不是因为这些药材对人体有害吧?”她好奇地问。
“那倒不是。”他详细回答了她的问题,“据说有些境外药材具有奇效,但因不记载在医药典籍之中,怕与其他药物及食物混合之后反倒有害,因此才被禁止。”
听着,她点点头,“物稀则贵,想必这些违禁品都能卖到好价钱吧?”
“那是当然。”
“这么说来,顾家便是借合法掩饰非法,偷偷运进高价的违禁品私下流通?”她下意识地模着自己的下巴,细细思考。
突然,下巴一阵凉,一股呛凉的味儿冲进她鼻子。
“唉呀,凉死我了!”她忍不住嚷嚷起来,胡乱的抹着自己的下巴。
见状,韩墨楼一把抓住她的手,“你手上有药,还抹?”
她一脸“我受不了了”的表情,狼狈又可爱,看着,韩墨楼竟忍俊不禁地笑岀声来。
他起身去拧了一条湿布巾,速速返回床边,一手端着她的脸,一边温柔地帮她擦拭下巴及脸颊。
他那专注的眼神及轻柔的动作,像是一记响锤,重重的敲响了她的心锣。瞬间,她心跳的速度快到让她忘了脸上有多“酷凉”。
他眼睛垂下,两人的目光对上,她脸上一阵臊热,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好、好灸了。”她佯装镇定地轻推他的手,一脸严肃,“那你打算怎么办?”
“你认为呢?”他反问她。
“若顾家真有不法之事,当然不可殉私包庇,当办则办。”她不加思索地回答。
他微微皱眉,“那是你娘家……”
“无奸不成商,商者逐利,走点后门偏也是寻常,投机取巧或许无妨,但若是涉及大奸大恶呢?”她义正词严,“如今你也只是怀疑,若日后掌握实证,不必顾虑我。”
听了她这些话,他彷佛放下了心中大石,露出轻松的笑意,然后深深地注视着她,“你总是让我惊奇。”
迎上他过分专注炽热的目光,她有点羞涩:“怎么说?”
“你这小脑袋瓜子里的想法,真不一般。”他衷心地赞美她,然后一脸认真严肃,“有件事,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见他一脸严肃,她也正儿八经地回应,“你说,看在你帮我涂药的分上,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韩墨楼唇角一勾,娓娓道出公田租赁之事。
她认真地听完,若有所思。
“如何?你认为我该去请你爹从中斡旋吗?”
她微微皱眉,摇了摇头,“不成,我不是要你少跟他们接触吗?现在你怎么好去欠他人情呢?我爹也是商会一员,他是不可能得罪那些富贾,损及他们及自身的利益的。”
“左师爷也是这么说。”韩墨楼一脸“你肯定有什么想法”的表情,殷切地追问:“那你……”
“诚如我之前跟你说的,水至清则无鱼,你是良驹,但这些商会人士是粮草,再好的马若不吃粮,难行千里。”
“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他们压榨穷农,却与他们……”
“当然不是。”她打断了他,“政通人和,缺一不可,若与他们交恶,那便是关起大门,筑起高墙,他们是进不来,但你也出不去,所以你得开大门,拆高墙……”
他听得胡涂了,不觉皱起浓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不能跟他们硬碰硬,这对你日后施政并无绝对的利处。”说着,顾秋心细细端详着眼前的他。
从面相上看,这男人是个四四方方、有棱有角的人,让他去跟那些人虚情假意斡旋,恐怕将他倒吊起来都办不到。
“让我来扮白脸吧!”她提议道:“我是知县夫人,当然要善用自己的身分,好好帮你打点喽!”
他好奇地询问,“你如何打点?”
她深深一笑,“你会问我事情,听我意见,那些商会的大老爷们难道不会?”
他微顿,忽地明白了,“你是说……”
她点点头,一脸心照不宣,蓦地,她想起他所提及的孤儿一事,神情一敛,“对了,你明天是不是要审讯那些孤儿?”
“是的,我想他们应该知道一些事。”
“让我一起去,好吗?”她语带征询及商量地问。
他微怔,“你?”
“嗯。”她轻点下巴,“这些孩子一路流浪,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头,如今被逮,恐怕心里十分惊惶。你跟司徒捕头他们,一个个像是十殿阎罗,孩子见了你们,怕是吓到话都说不出来了。”
韩墨楼听着也觉有理,点点头,他笑望着她,“你明儿就跟我一起岀门吧!”
“大人饶命,我们以后不敢了,不敢了!”
见孩子们一个个跪地磕头,韩墨楼忍不住皱起浓眉,眼底透着悲悯。
这些孩子,最大的十五,最小的六、七岁,被关了一夜,想必都吓坏了也饿坏了。顾秋心是对的,她是应该来。
转过头,他望向此时才领着小节走进来的顾秋心,两人视线交会,心意已通。
顾秋心跟小节毫不犹豫的就往牢房里钻,孩子们见进来的是两个年轻的姑娘家,先是一愣,都一个个瞪大着眼睛看着顾秋心。
顾秋心看着他们,温柔一笑,“都起来,别跪着。”说着,她转头看了小节一眼。
小节点头,立刻将手上的竹篮搁在地上,上头的布一掀开,里头是一颗颗香味扑鼻、热气腾腾的肉包子。
大伙儿见到热腾腾的包子,眼底露出了渴望,可却没人敢伸手。
顾秋心上前亲自将他们一个个拉起,然后将肉包子递到他们手上。
几个年纪较小的孩子不知已多久不曾吃到热腾腾的食物了,一接到肉包子,就等不及的往嘴里送。
里头年纪最大的孤儿是个少年,他眼神疑怯,却又透着坚毅,顾秋心想,他必然是这些孩子的头儿。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少年面有疑虑地看着她,牢门边的得胜说道:“这位是韩知县的大人,问你话呢!”
少年一得知她是知县夫人,先是一顿,然后赶紧又要跪下。
顾秋心轻托住他的手,“别跪,站着说话。”
少年感受到她所释放出来的温情及和善,忍不住红了眼眶,求道:“夫人,我愿意担过,请放过这些弟弟妹妹吧!”
闻言,顾秋心温柔一笑,“别担心,韩大人没说要责罚你们呀。”
少年愣住,“可是我们、我们是因为偷盗,才会被逮进来的……”说着,他怯怯地看向司徒敬。
“偷盗是不对,但念在你们年幼,若知错能改,韩大人也是能既往不咎的。”顾秋心说着,轻拍了他抓着肉包子的手一下,“快吃吧!”
少年听了她这些话,紧绷的情绪一松,眼眶顿时红了、湿了。
他大口大口的吃着肉包子,眼泪扑簌扑簌的落下。
在顾秋心的提议下,韩墨楼同意让孩子们移往衙门的小后院,离开大牢,见着了天日,吃饱喝足的孩子们脸上不再惊惶不安。
方才在光线幽暗、光源不足的大牢里,顾秋心只隐约觉得他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现在到了光照充足之处,她才真正看清孩子们的模样。
这一看,她忍不住一阵鼻酸,心痛不已。
这些孩子脸上、身上有着大大小小的新旧伤口,原该天真无忧的脸上,只有绝望……她不敢想象他们都遭遇了什么。
他们乖乖地排排坐在院子的石阶上,然后在顾秋心的引导下,一个个说出自己的故事。他们有些是失恃失怙,有些则是在战时与父母走散、未知父母生死。
其中有对姊弟、一对兄弟及一对兄妹,其他人都是毫无血缘关系,却一路扶持走到这儿的伙伴。
一路行来,他们餐风露宿,到处乞食。乞讨未果又饥寒交迫时,就或偷或抢,幸运的时候能够逃过一劫,抑或是遇到宅心仁厚、愿意宽宥他们的苦主,运气不好,吃一顿拳头都是家常便饭。
领头的少年名叫平越,是孩子之中最大的,他的妹妹在逃难时死去,一路行来,他将这些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弟弟小妹妹们带在身边,有福同享,有难他当,是这些孩子们唯一的依靠。
顾秋心倾听着他们的故事,而他们也对顾秋心敞开心房。
“夫人……”平越悄悄地将视线瞥向远远坐在长廊另一头的韩墨楼等人。
他们之所以待在那么远的地方,是应顾秋心所求,孩子们已饱受折磨惊吓,再看着那些个一脸严肃的大男人,哪里说得出话来。
“大人真的会放了我们吗?”平越怯怯地问。
顾秋心沉默了一下,目光一凝,“平越,放了你们后,你们能去何处?”
平越一愣,露出不知所措又苦恼的表情。
顾秋心扫视了孩子们稚女敕又悲伤的脸庞,“你要带着他们继续流落街头,靠着乞食或是偷窃维生吗?”
平越眉心一皱,眼眶又红了,“我、我不想……”
“你刚才说你识字,会算数,对吧?”刚才平越提及自己的出身,原来他父亲是教书先生,他自五岁便开始读书写字。
平越点头。
“既然你有此专长,就能以此维生。”顾秋心问:“若我能替你谋份工作,你可愿意?”
平越一听,毫不犹豫地点头,“平越愿意!”
“那好。”她温柔一笑,“我会请韩大人先帮你们觅个暂时安身之处,让你们不必再流落街头。”
平越跟其他孩子们一听,喜极而泣。平越率先起身,下跪磕头,其他孩子见了,也跟着磕头。
“谢谢夫人、谢谢夫人!”
“你们快起来!”顾秋心连忙扶起平越,然后以眼神示意小节帮她一起扶起孩子们。
长廊另一头,韩墨楼、得胜、左平及司徒敬看着这一幕,面面相觑。
“大人,不知夫人跟这帮孩子们说了什么?”得胜好奇地问
韩墨楼目光沉静地注视着顾秋心,眼底透着温柔。在他眼里的顾秋心就像颗太阳,到了哪里都能照耀得人眼花,到了哪里都能温暖人心。
他唇角勾起一抹微笑,淡淡地说:“咱们过去吧!”
说着,他起身迈出步伐,三人见着,立刻跟上。
孩子们见“大人们”走了过来,又立马一个个像根杆子似的站好。
顾秋心跟韩墨楼使了个眼色,似乎在暗示他不要太严肃,以免吓着这些孩子。
韩墨楼读懂了她的眼神,下意识的小声清了清喉咙,“夫人可问岀了什么?”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顾秋心不啰嗦,直接切入正题,“不知大人可有地方安置这些孩子?”
韩墨楼一点都不意外,他早已猜出她的心思,而且心里已有了决定。
“左师爷,”他看着一旁的左平,“我记得咱们在城南有座闲置的宅子,是吗?”
“是的,大人。”左平回答。
城南的宅子本是前知县马良做为招待所之用,马良卸任后宅子一直空着。
“先把宅子挪做安置西北孤雏之用。”他说。
“遵命。”左平一揖。
顾秋心露出安心又愉快的表情,眼底满是感激的看着韩墨楼,转过身,她对着孩子们说:“你们先跟着左师爷去吧!”
孩子们怯怯地点点头,便要跟着左平离开,可走了几步路,在他们之中年纪最小的女孩却突然转身奔向了顾秋心。
在所有人都未能预料之时,女孩一把抱住了顾秋心,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地抱着她。
那一刻,顾秋心的胸口好热也好痛,鼻子一酸,眼泪瞬间在她的眼眶打转,她压抑着内心的蠢动,端起女孩那脏兮兮又带伤的脸。
深吸了一口气,她努力的挤出一记温暖的笑,声音微微颤抖,“不怕,跟左师爷去,我会去看你们的。”
女孩点点头,对着她绽出安心的灿烂笑容,这才松手,旋身奔回去拉着一个小姊姊的手,然后跟着左平走了。
韩墨楼未动声色地走到她身边,轻声道:“移步到我房吧。”
她望着他,点点头,却发不出声音。
一进到韩墨楼的书房,顾秋心再也压抑不住几乎要崩溃的情绪,任由那悲痛的泪水溃堤。她低着头,掩着脸,虽没发出声音,那微微抖动的肩头却将她的悲伤难过表露无遗。
战火下的孩子,在二十一世纪依然存在,以往看着新闻报导中那些因为战争而失去生命、身体残缺或是饥寒交迫、瘦骨嶙峋的孩子,她总是感到痛心不舍以及愤怒。
可当时,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捐款给红十字会或世果展望会这样的慈善机构以帮助那些可怜的孩子。
而现在,她能做什么呢?这些可怜的孩子就在她面前,她可以为他们做什么?
看着这样的顾秋心,韩墨楼胸口一阵一阵的揪紧,他知道她是个善良温情之人,他也看出当她见着那些孩子的时候,内心有多么的激动。
她有着一颗悲天悯人的心,有着满腔的爱,这样的她让他无可自拔的爱上了、恋上了,甚至迷上了。
他趋前伸出双臂,一把将她抱进怀中。
未料他有此举,顾秋心先是一怔,身体不自觉地僵硬。她想,他知道她的情绪已到了临界点,不然他不会要她到书房来,也不会把原本在书房守着的心砚跟随侍的小节支至门外。
他总是这么细心,总是这么温柔,在他面前,她什么都不必说,他便能理解她的需要、她的感受。
在他宽阔的怀里,她安心的释放自己的情绪,不必压抑、不必害羞。
从没有一个男人,能给她这般安心又自在的感觉。
想起那相恋十年的郑道德,她便也想起跟他交往时从不能安心做自己的“黄美贞”。为了迎合他,她必须变成他喜欢的样子,就连纵声大笑都像是罪过般,可她的战战兢兢、讨好迎合,最后换来的却是他的无情背叛。
她以为来到封建的古代,她将过着比二十一世纪更憋屈的日子,尤其是她还嫁了个知县老爷,可她万万想不到,在韩墨楼面前,她可以哭可以笑,可以不顾形象……
她将脸埋在他厚实温暖的胸膛之中,尽情享受着他所给予的温情及平静,慢慢地,她的情绪沉淀下来,眼泪也渐渐地收住。
她将脸离开他的胸,抬起头来望着他,而他,也正低头深深注视着她。
四目相对,她心中一片火热,而他伸出手,温柔地揩去她脸上及眼角的泪水,眼底漾着怜爱的笑意。
“放心,孩子们会得到很好的照顾及安置的。虽然扣除每月固定的支出及饷银,能用的钱不多,但我会让左师爷尽可能的拨出钱来。”
听着他这番话,顾秋心的心情更是激动。他真的跟她心意相通呢!她还没开口,他便明白她心里的想法。
之前偶尔跟韩墨楼聊时,她也知道官府因着前知县的贪腐,以至于如今财政吃紧。他虽已努力节流,但仍无法开源,刚才自孩子们口中得知除了他们这一伙,城中还有不少孤儿流窜,若要收容这些战后孤雏,想必需要一笔不小的经费。
不成,她不能将这难题完全丢给韩墨楼,他要劳力费心的事多着了,她得为他分忧解劳才行。
她想起自己从前也常利用闲暇时间去些辅导及慈善机构无偿授课,给予家庭功能不足的孩子们陪伴及指导,如今她正可以将过去的经验落实于当下。
“大人,可以让我全权处理安置孤雏之事吗”她兴冲冲地问。
韩墨楼微顿,“你?”
“你刚才也看见了,那些孩子十分信任我,对我也没有戒备及畏惧,照顾孩子的事,女人就拿手,不是吗?”她眼底闪耀着热切,“我是知县夫人,理当善尽我的义务及责任,爱民如子,就算我不是知县夫人,也是你的妻子,妻子为丈夫分忧解劳也是应当,对不?”
韩墨楼未语,只是专注地看着她,眼底有着对她的激赏、崇敬,还有爱恋。
他不知自己对她是否真的一见钟情,但他知道的是……那火没随着时间熄灭,反倒是越烧越烈了。
确实,刚才见那些孩子如此信任她,甚至是渴望依赖她,他便可窥出她有着亲和且让人信服的特质,由她来安置照顾那些孩子再合适不过了。
“行不?”见他不说话,只是两只眼睛望着她,她有点急了。她担心他会因为她是女人,要她不该抛头露脸或是干涉县政。
一丝柔情自韩墨楼黑眸深处流泄而岀,他伸出手轻轻的在她脸颊上抹了一记,“依你。”
顾秋心一听,忘情地扑进他怀里,抱着他又笑又跳,“谢谢你!谢谢你!”
此举让韩墨楼先是一僵,旋即脸儿一臊,可须臾,他不自觉的笑叹出声。
顾秋心意识到自己失态,速速跳开,故作镇定,“大人,那、那我先回府了。”
“嗯。”他颔首,眼底没有一丝不悦。
她旋过身,突然想起什么又转过身来。
“大人。”
“秋心。”
目光迎上,他们同时出声,因为同时出声,两人都愣了愣。
“你说。”他温柔一笑。
“喔,我、我只是想问你晚上回不回府里用晚膳?”她问。
他点头,“我今儿会早点回府。”
“那好,我让辛叔备膳。”她眨眨眼睛,望着他,“你呢?你要说什么?”
他深深注视着她,声音低沉而温柔,“没有别人的时候,叫我的名字吧。”
她愣了一下,脸儿有点发烫。也是,在外面,她尊称他大人是合乎礼法,可他们两人独处时,还喊他大人就显得生分了。
“知道了。”她怯怯地答应了一声,转身便打开书房的门,带着门外的小节离去。
心砚随后走了进来,随口问了句,“刚才听到夫人大叫,怎么了?”
韩墨楼想起刚才顾秋心一时兴奋而跳到他身上的事,不自觉的竟又脸热了。
心砚盯着他的脸,“大人,您脸怎么这么红?病了?”
韩墨楼随手在他额头上弹了一记,“多事。”
转身走回书案前的同时,他胸口一阵暖一阵甜,忍不住地嘴角失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