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后,顾秋心没回晓阳院,而是先到秀水居去。
一进院子,就见韩老夫人在采摘园子里的菜,要送到厨房去给厨子准备晚膳。
“娘,我回来了。”她上前问候,精神又有礼貌。
韩老夫人慢慢抬起因为弯太久而有点扛不直的腰,“回来啦?今天回门还好吗?”
“没事,就那样。”她淡淡带过。
“顾家是富贾,见惯了好东西,希望咱们准备的回门礼没失礼。”韩老夫人谦逊中带着一点点的心虚难为情。
“没那回事,礼轻情意重,心意比什么都重要。”说着,她递上从顾家带回来的两斤茶叶,“瞧,母亲还让我带了两斤云中仙回来孝敬您呢。”
“云中仙?”韩老夫人微愣。
韩家向来粗茶淡饭,别说不曾喝过,就连云中仙这茗中极品都不曾耳闻。
“总之是好东西,用过晚膳,我们来喝一点。”她兴高采烈地说。
“晚上喝茶,娘不好睡。”韩老夫人说。
“那明天喝。”她说着,将茶罐交给身后的小节,挽起袖子,“娘,我来帮你采。”
“别了,你不要沾手,都是土。”
“没关系,娘旁边歇着,我来。”顾秋心扶起婆婆往旁边站,身手矫健地蹲了下来,“这边的都要采吗?”
韩老大人见她如此热忱,也没再拒绝,手一指,“到那儿就行,娘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
“嗯。”她点头,然后便快手快脚的摘下菜叶往一旁的篓子里搁。
因为韩老夫人茹素,韩墨楼又忙于公务,所以在韩家都是个别用膳。虽然韩老夫人不要求她一日三请安,但她还是会来秀水居跟她问安,毕竟是新进门的媳妇,还是得勤快一点才会讨人喜欢。
其实见韩老夫人独自一人在秀水居用膳,她心里是有点难受的,这家里也不过就三口人,一天有三餐,难道还凑不在一起吃顿饭?
从前在她家,不管大家多忙,一天之中一定有一餐是全员到齐的。一起吃饭时,大家可以聊聊各自发生的事情,有趣没趣,有用没用的都聊,偶尔还可以听听其他家人给的建议。
突然,她心生一念,“娘,多采一点好吗?”她转头望着韩老夫人。
韩老夫人微愣,“做什么?”
“我来陪娘吃饭。”她甜笑着,“墨楼晩上常常在外头用过了膳才回来,我都是一个人吃饭的,与其如此,还不如跟娘一块儿吃更有味道,是不?”
韩老大人又惊又喜地望着她,“可是娘吃的都是素菜,你……”
“吃素好呀,养生。”她咧嘴一笑,“若我想食荤,再让厨子帮我准备就好。”
韩老大人原以为顾秋心那天说自己喜欢淡泊简朴的生活,只是说来顺她的意、讨她欢心,可现在看她毫不犹豫地挽袖摘菜,沾了两手的土也不在乎,又说要同她一起用膳,看来还真像有那么一回事。
“老夫人。”一旁的周嬷嬷笑说:“夫人有这般孝心,您就别驳了她一番心意了。”
韩老夫人听着,脸上有着一丝喜悦,略带腼腆地点了点头。
顾秋心沐浴包衣、洗漱完毕,便在花厅里跟小节及马嬷嬷聊天打发时间。
三天了,韩墨楼每天回府的时间都不一定,她也抓不到两人新生活的节奏,幸好婆婆虽是传统女性,但个性温和,目前相处起来一点问题都没有。
她感觉得出来,今天帮婆婆摘菜,陪婆婆吃饭,她老人家是很高兴的。也是,平日里韩墨楼忙于公务,无人承欢膝下,她肯定很寂寞吧?
她猜想婆婆在秀水居整了那一块地方,不完全是因为过惯了劳务的生活,也是因为太无聊、太寂寞,反正闲着也闲着,总得找事做。
在古代,女人待在后院不是绣花就是磕牙,之前那一个多月待在顾家,可闷死她了。现在可好,有秀水居那一方田地让她活动筋骨,她实在太感恩婆婆了。
“小姐,”聊着聊着,小节不知想起什么,突然有感而发地说:“今天回门,见着少夫人,奴婢真心觉得你能嫁给大人真是太好了。”
“小节,”马嬷嬷提醒着她,“咱们现在在韩府,你得改口叫夫人,怎么老是忘记?”
小节耸肩一笑,“我叫习惯了,一时改不了口嘛。”
顾秋心不以为意地表示,“叫什么都好,我无所谓的。”
“这怎么行?”马嬷嬷微微板起脸来,“这是规矩。”
“我看韩家没那么多规矩。”顾秋心啜了一口水,润润喉,“嬷嬷不觉得在韩家过得比在顾家还悠闲舒心吗?”
马嬷嬷不否认这点。虽是官家,但韩氏母子俩毫无架子,府里的气氛也很轻松快意。
“是没错,但……”
“嬷嬷,轻松一点吧。”她打断了马嬷嬷,“来到韩家,我就是想过轻松快意的日子,韩府也没多少人,这晓阳院里平日里又只有咱们三个,就别那么拘束了。”
“就是就是。”小节附和着,“小姐说得对,咱们来韩家就是要过舒心日子的。”
从前在顾家,整天都像是被掐着脖子在过日子,来到韩府虽然只有三天,小节却深深感受到两家的不同,在韩家,空气都彷佛不一样呢。
“你这丫头!”马嬷嬷瞪了她一眼,“可别给夫人闯祸。”说着,往小节的胳膊拧了一把。
小节躲了一下,轻啐着,“嬷嬷就是爱穷担心,我能闯什么祸呢?”
“就是不知道你会闯什么祸,才要特别警告你。”马嬷嬷神情严肃地说。
“行了,嬷嬷,我知道的。”小节微嘟着嘴,“不过,韩家什么都好,就是日子过得差了一点。”
顾秋心微怔,“日子差在哪里?”
“奴婢以为小姐嫁进韩家后,能过上好日子的。”小节环顾四周,话中有几许感慨,“可是小姐瞧,韩家比起顾家是不是寒怆了些?”
她微微笑,“我觉得挺好的呀。”
小节眉心一拧,“好在哪儿?”
“这表示他是个清廉的好官呀!”她道:“若这府邸精雕细琢,仆从如云,难道你们不会觉得他是贪了民脂民膏来的?”
想她在二十一世纪见的那些个官员民代,一个个吃相难看,巧取豪夺,哪一个把人民的福址放在首位?哪一个不是想着自身的利益?
“吃不过是三顿,睡也不过就一张榻,不必那么讲究。”她神清气爽表示,“再说了,咱们在顾家的时候,又能吃上什么山珍海味,睡上什么细丝软绸?在韩家,起码还多了份自由跟逍遥。”
马嬷嬷点头称是,“夫人说得一点都没错,小节,你最好谨言慎行,像刚才那样的话可别再胡说!”
“我知道。”小节微微缩了缩脖子,“我也只敢在这儿说呀。”
然而她们的话,站在门外的韩墨楼听得一清二楚。
因为不想府里有冗员,晓阳院在过去也就只有两名负责洒扫候传的仆役,而心砚跟得胜是跟在他身边侍候的,他在,他们才会在。
顾秋心嫁进来后,因为有小节跟马嬷嬷贴身侍候,她又不喜欢有太多人在院子里来来去去,便将那两名仆役交给管家重新安排,虽然院子里现在只有她们主仆三人,但有任何需要,只要出院子门便能唤来就近的府卫或仆从。
因为总是晩归,不想惊扰她,他早已吮咐所有人见了他都不必特别通报,也因此韩墨楼才能在这么近的地方听见她们的对话。
听见顾秋心这番话,他感到十分欢愉及踏实,虽说她偶尔有点小小迸怪,但他真没娶错人,可是听她们说的话,好像她在顾家吃不好也睡不好,这是为什么?她那日向娘亲请安时也透出类似的讯息,到底怎么回事?
“大人,您不进去?”身后的心砚压低着声音问。
他转头看了心砚一记,脸上写着“你急什么”,挥挥手,他以眼神示意心砚去帮他备水沐浴洗漱。
心砚点了点头,转身便蹑手蹑脚的走开。
这时,里面又传来顾秋心的声音——
“谁在外面?”
“是我。”韩墨楼不知怎地心头一悸,可脸上却是一贯的气定神闲。
见他走进来,马嬷嬷跟小节急忙福身,“大人。”
他以眼神示意她们免礼,然后走向顾秋心。
顾秋心起身,没见心砚跟得胜跟进来,疑惑地问:“心砚跟得胜呢?”
“心砚去帮我备水,得胜我吩咐他去找近卫队长说点事。”韩墨楼注视着她,“今天回门,一切都顺利吧?”
“顺利。”她两字带过。
“我没能陪你回去,岳父跟岳母大人可有说什么?”
“父亲不在,我母亲也没多问什么。”顾秋心一派轻松地回答,“没什么事,你不必放在心上。倒是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
闻言,他微顿一下,“你说。”
“打明早开始,我们都去秀水居陪娘一起用早膳,如何?”未等他表示意见,她兴高采烈地续道:“咱们家三口人,没理由凑不在一起吃顿饭吧,我今天已经跟厨房的辛叔说了,明早请他准备三人份的素菜。”
韩墨楼微微愣住,两只眼睛望着她。
他没说话,教她猜不出他的心思,“怎么了?还是你有什么其他想法?”
“你都已经吩咐辛叔了,还问我有什么想法?”他浓眉舒展,唇角一勾。
她疑怯地看着他的脸,略有不安,“你……觉得不妥?”
古代的女人都以夫为天,容不得自做主张,她是不是逾越了分寸?
韩墨楼定定地望着她,胸口满溢着欢悦及欣慰。虽然她是因父母之命而嫁,按她的说法,她是还没喜欢上他就先嫁给他了的。
尽避没有她所谓的“情”,可他确切的感觉到她的不排斥,甚至非常乐意及富有热忱的想融入这个家,亦将自己视作韩家的一分子。
“谢谢你。”他深深注视着她。
她一愣,疑惑出声,“啊?”
“谢谢你把自己当成这个家的一分子。”
迎上他专注又热切的双眸,她一时忘了呼吸,整个胸腔蓄满了热气,然后涨红了脸。
“这不是应该的吗?”她有点难为情,“我只是觉得娘一个人用膳怪寂寞的,所以……”
“就依你说的办。”他说完,眼底漾满感激,“我先替娘谢过你了。”
“谢什么呀?”他越是认真的夸她,她越发觉得不好意思,“晚了,你赶紧去洗漱沐浴吧!”说着,她不自觉地伸手推了他一把。
他先是微顿,然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唇角若有似无的再度轻扬,“嗯,你先歇下吧。”语毕,他旋身走了出去。
知道韩墨楼跟顾秋心要同自己一起用早膳,韩老夫人十分欢喜,再从儿子口中得知此事是顾秋心提议,她便越发心生喜悦了。
正如儿子当初所说,顾秋心确实是个讨人喜欢的站娘,虽只有几天时间,她已经觉得这媳妇贴心得很。
她没有富家千金的娇气做派,相处起来很是舒服,尽避有时候她觉得她的言行举止不似名门闺秀,可那些都无伤大雅。
顾秋心个性纯稚心思细腻,记性又好,没几天已经记熟了府里所有的面孔及名字,每天只要出了晓阳院,不管见了谁,是什么身分,她总是亲切又主动的喊出对方的名字,一点主子的架子都没有。
接下来的日子,韩墨楼只要一出门,顾秋心便到秀水居陪着韩老夫人谈天或做农务。她一点都不娇贵,那些对寻常姑娘来说有点粗重的活儿,她做起来竟是游刃有余,而且轻松上手。
待在韩老夫人身边,顾秋心知道不少关于韩墨楼的事。说来也实在好笑,二十一世纪的人是认识了解一个人,才决定跟对方步上红毯,可古代的人却是在拜堂成亲,甚至洞房后才开始认识对方。
未来的人,因了解而结合,也因了解而分离,古代的人呢?
自韩老夫人口中,她知道韩墨楼幼年丧父,是其父的朋友鲁虑收留了他们孤儿寡母。
鲁虑不只照顾他们的生活,还让韩墨楼在他置办的学堂里跟着他的独子鲁自行及其他学生一起求知。鲁虑将他视如己出,不只用心教导栽培,还让他跟鲁自行一起拜师习武,强健体魄,磨练心志。
韩墨楼与鲁自行年纪相仿,性格脾气又相近,两人情同兄弟,之后他跟鲁自行同赴京求取宝名,两人皆不负所望,金榜题名。
如今,鲁自行是通州府尹,施政有方,深得民心,而李香君的伯父李兴利正是前任的通州府尹,后来遭人上折子弹劾其贪污受贿,虽然后来因证据不足而安全下庄,但顶上的乌纱帽还是不保。
李香君在顾府的地位也因为其伯父遭去职而摇摇欲坠,话说回来,顾家为了做买卖,还真是拼了命的跟当官的牵扯上关系——顾秋丰娶了李兴利的亲侄女,她则嫁了韩墨楼。
是人,没有不爱财的,只要取之有道、不伤天害理,稍微投机取巧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说封建时代,就是未来的二十一世纪,官商之间也总是有牵扯不完的关系。
水至清则无鱼,做生意的需要当官的打通门路,当官的也需要做生意的配合政策,两方有着相辅相成、各取所需的微妙关系。
但若顾家与官家结亲都有其目的,那么……顾家需要韩墨楼帮上什么忙?不自觉地,她又想起那日翟烈带人登上画舫之时,顾秋丰命人将木箱沉入水中之事。
翟烈说箱中都是药材,若只是寻常药材,顾秋丰为何……
这事,她始终感到困惑。
晩上,顾秋心早早就让小节跟马嬷嬷回去歇着。
在房里画设计图,她打算在秀水居帮婆婆搭棚架,种植爬藤瓜类,她还预计在棚下弄张大矮桌,像韩剧里看见的那种,人可以坐在上面吃饭喝茶聊天。
她已经跟王管家提过这事,王管家还帮她找了府里的仆役立山来帮忙。立山入府做事前是木匠,手艺不差。
构思得太过入神,竟连韩墨楼走进内室,甚至站在桌旁,她都没发现。
“在做什么?”韩墨楼睇了好一会儿,终于出声。
听见他的声音从那么近的地方传来,她吓了一跳,抬起头,见他已沐浴包衣完毕,一身轻爽的站在旁边,她愣了愣。
他取起她的纸张,“俄以为你在画山绘水,看来不是。”
“是瓜棚的设计图。”她说。
“瓜棚?”他好奇地又看了看她画的东西,“这上面的是瓜棚,那旁边跟底下是什么?”
“是篱笆跟坐卧的台子。”
他微微蹙起眉头,不解地看着她,“我没见过这样的篱笆,坐卧的台子又是什么?”
她将设计稿从他手里抽回,摊在桌上,解释给他听,“我要帮娘打造一处休憩的小天地,这上面搭上棚架,可以种植爬藤类的瓜果。这两面立起篱笆,这篱笆竹条交岔处可挂上花草植栽。这一面呢,我要砌个简易的砖灶,劳务之余,我跟娘可以在这儿烧水煮茶,品尝茶点。”
她兴高釆烈地继续说:“还有这个台子,平时可以在上头吃吃喝喝,但只要摊上张软垫,就能在午后打个小盹,秀水居还有多余的地儿够用的。”
听着她的计划,再看着她脸上那愉悦的表情,韩墨楼不只看痴了,一天的公务辛劳彷佛也得到了缓解。
“欸!”突然,她一脸正经的看着他,“你先别走漏风声,为了给娘一个惊喜,我已经跟王管家及立山商量好了,先在别处将棚架、篱笆跟台子制作好,然后再移至秀水居组装搭建。我预计在中秋前完成,那么中秋时就能在那儿赏月了。”
“娘一定会很开心的。”他注视着她,温柔微笑,“一眨眼,你嫁进我们家也两个月的时间了,自你进门后,娘每天都很欢悦,往日静寂的秀水居也总是欢声笑语不断……”
“我娘……”她想起在二十一世纪的妈妈,再想起顾秋心早逝的生母,忍不住一阵鼻酸,“我跟我娘亲已经永远的分开,再也不会相见,母女缘薄,实在无奈。”
说着,眼角迸出了她未发觉的泪珠,“嫁进了韩家,发现娘是个温情朴实之人,我与她很是投缘,自然也就将她视如亲娘般,希望能与她为伴,也希望她天天都开心……”
她话未说完,他已伸出手,一手捧着她的脸,一手揩去她眼角的泪水。
迎上他那温柔漾着怜惜的目光,她心头一阵悸动。
何止韩老夫人是个温情之人,他也是呀!
“娘身子弱,掉了几胎才好不容易生下我,本以为之后可以为我再添三两个弟妹,却不料父亲骤逝,她这心愿再也无法实现。”他那幽深的黑眸里,满溢着感激及欣慰,“你来了,她像是多了一个小女儿般,不知有多欢喜。我少时为求功名,昼夜苦读,求取宝名后又因为公务繁忙无法经常承欢膝下,娘虽不说,但想必十分寂寞,其实该谢你的人是我……”
在他目光注视下,她莫名有点羞赧,低下头,身子稍稍往后一缩,然后再抬起脸来看着他。
“你不必谢我,这是我对你的回报,我已是你的妻子,你理解并尊重我的一切,所以……”
“因为我的心很大。”他打断了她。
她微顿,疑惑地问:“心……很大?”
他点头,“我要的不只是名实相符的夫妻关系,我还要你的,你真心实意想成为我韩墨楼之妻的心。”
闻言,她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胸口像是被轻槌了一下,不痛,但有种说不上来的难受,可那难受不是苦的,是甜的。
甜得难受。
“我的好兄弟为了娶一个自己选的女人,闹腾了好些日子,当时的我无法理解,只觉得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约之言,人皆如是。”他笑望着她,“其实你洞房之夜对我说的那番话,他也说过差不多的。”
“你说的是通州府尹鲁自行?”
“你知道?”他微顿。
“娘跟我说了韩、鲁两家的事……”话题转到鲁自行身上,她突然觉得轻松许多,“她说爹早逝,是鲁家接济了你们母子,你有今天的成就,恩师厥功至伟。”
提起恩师一家人,韩墨楼眼底有着一丝温情柔软。
“幸好你没丢了恩师的脸,顺利考取宝名,光耀门楣。”她说。
“我考取宝名不是为了光宗耀祖,而是为了兴利除弊,造福社稷。”他神情一凝,眼神中透露着忧国忧民的愁思,“前朝上至朝堂,下至州官多是狼戾残忍、昏庸无能之辈,权势及资源落在那些立身不正之人手中,百姓苦不堪言,父亲认为若未能有一官半职在身,实在难有所作为,只可惜他时运不济又英年早逝,梦想未能实现。”
其实,她已从婆婆口中得知他几年来官运低落、仕途多舛,便是因为他正直敢言,清廉公正,不谙为官上位之道,亦不懂得逢迎上意,才会错失一次又一次的升迁机会。
他考取宝名,不为利禄,而是为了谋庶民百姓之福,这等情操,令人敬佩。
她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给予他赞美及鼓励,“我知道你为何做官,也知道你仕途并不顺遂,但别忘了你的初心,别随波逐流,别让这浊世污染了你。”
听着她这番话,他胸一热。
“不过呢,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讲的是人情世故,光会做事是不够的,你也得学着怎么做人。”她给了他一点小小的建言,“你的鲁兄弟必定跟你相同,都是正直之人,可为何他官运亨通呢?当然运气是很重要,不过我想……他一定比你圆融世故得多。”
他点点头:“确实,自行他经常说我这耿直的性情很是坏事,但我只是不愿辱没了先父及恩师的声名。”
“外圆内方是为人处世之道,磨去你的棱角,保有你的正直,我相信你能做得更好。”
她这番言论让他越发对她感到佩服,她年纪轻轻,又是养在深闺后院的闺阁女子,平日里见的、谈的都是那些日常之事,可当她提起世道、提起政治,又有一番非凡的见解。
“你总是令我感到惊奇。”他直视着她。
“哪方面?”她问。
“各方面。”他深深地注视着她,“我越来越庆幸当初我没被你说服,依旧坚定的娶你过门。”
听着,她脸一热,却故作不驯地反驳,“咱们一起生活还不算久,你现在下定论未免太早,说不定再过个一年,你就想休了我呢!”
韩墨楼唇角一勾,“那就让时间证明吧!”
她视线一斜,迎上他专注而炽热的眸光,顿时屏住了呼吸。
她初时还真以为他是个无趣的读书人呢,第一次在黑风寨见到他时,他表现得冷冷的,不多话就算了,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当时她还想着以后要跟这种男人生活,那可真像是住在广寒宫里。
如今,她对他的看法不同了。
只要他们独处,他总是用炽热的眼神看着她,毫不隐藏,那霸道的、理直气壮的目光,总是烧得她全身发烫。
这男人,根本是扮猪吃老虎。
“对了,”她话锋一转,“你的鲁兄弟为了娶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而闹腾了一些时日,现在可觉得值得?”
“值得。”他说:“他们夫妻感情和美,也已育有三名子女。”
她微微瞪大了眼睛,“三个了?鲁兄弟今年贵庚?”
“与我同龄。”他说。
“人家都生三个了?”她忍不住嗤地一笑,“你输惨了。”
他不以为意,反倒深深的看着她,“我会追上的。”
她一顿,意识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个深坑,尴尬地干咳了两声,故作镇定,“我……困了,不聊了。”
说着,她把东西搁下,飞快地溜上了床。
亥时,虞县县衙左翼楼的书斋里,仍旧灯火通明。
书斋里除了韩墨楼,近卫得胜,随侍的心砚,还有师爷左平,总捕头司徒敬及副手蓝玉夫。
韩墨楼初到虞县时,发现县府衙门官兵无能,文员散慢,为了整饬官纪衙务,他找来自己的人马,遣走顽劣乖张,贪妄散慢之辈,重新招募新血。
左平是他在京城任职时的同僚,为人正直廉明,可与他无异,皆不受上位者的青睐,早早辞官回老家当教书先生,在他去信邀请后,便带着一家老小前来虞县为他效力。
司徒敬跟蓝玉夫是他习武时的同门兄弟,跟鲁自行亦是交心旧识,司徒敬本是鲁自行府衙里的教头,他为了整顿衙门,于是向鲁自行借人。
蓝玉夫原是一间武馆的武师,一听说他这儿需要支持,二话不说就邀了十数名武馆的有志之士,跟着司徒敬来了。
有了这些可靠的左膀右臂相助,虞县官衙总算慢慢有了起色及进步,加上这半年来多方察访,他才知道前任告老还乡的知县马良,根本是个贪贿之徒。
他以职务之便,图利商贾,对他们大开方便之门,不只贱价出租公田,让那些富人以微薄薪酬找来穷人为他们耕种,甚至还将职等较低、不易察觉的公职卖给一些仕绅富户。
马良在虞县十年时间,对县务毫不用心,眼底只有酒色财气,每每想到这样的贪官污吏竟可告老还乡、全身而退,他便感到愤怒。
“左师爷,你与商会那边交涉得如何?他们可愿重新拟定公田租约?”他问。
“先前的租约一打十年,如今还有三年才到期,商会里的那些个大老爷们都坚持等到约满。”左平一叹,“有契约在手,他们站得住脚呀。”
韩墨楼浓眉一皱,嗤一声,“一约十年?还真是稳赚不赔。”
“马良肯定从商会那儿得了不少好处。”左平说着,眼底有着无奈。
“那是当然。”韩墨楼神情一凝,声音低沉、微带愠意,“官商勾结,事事剥削,那些穷人小农只能为人牛马,实在不公不义。”
“确实如此,但商会那些人在城里呼风唤雨,又有租契在手,恐怕官府也无法动他们分毫。”左平说着,又轻叹了一声。
韩墨楼沉默须臾,若有所思,“我岳家是商会一员,若有必要,我亲自走一趟顾府,请岳父出面斡旋协调。”
左平却面有忧色,“大人,顾老爷虽无承租公田,但与各家商号富贾皆有交情,其买卖的粮抹有六成都是向这些人收购,要是重新拟定租约恐怕也会损其利益,我怕他不会答应大人所托,与这些仕绅们交恶。”
韩墨楼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但为了公义,他仍得一试。
“我明白,可这是目前唯一途径。”他以希望的眼神看着左平,“总之你继续与他们交涉,后续再议。”
左平一揖,“卑职明白。”
韩墨楼转而看着司徒敬跟蓝玉夫,问道:“之前西北流民在街头行盗窃之事,可有斩获。”
“大人,属下已逮捕十数名盗窃抢夺者,他们全是西北战事之后的孤雏。”司徒敬续道:“属下得到消息,他们这些人也在西北各城到处流窜、闹事行抢。”
韩墨楼神情一沉,面有忧思。
“战后孤雏流民四散流窜,未能得到安置,饥饿起盗心,也是难以避免。”韩墨楼又问:“他们可有群聚之处?”
“经属下审讯,获知他们常在城北的屠生巷出没。”
“屠生巷是三教九流、龙蛇混杂之处,这些孤雏在那种地方,极易遭到利用。”韩墨楼思考时,总习惯性的以中指搓揉眉心,此时,他的眉心已有一道红色痕迹。
“大人,在属下审讯他们时,还获知一件不寻常之事。”韩墨楼眼睑一抬,神情冷肃,“司徒兄说吧。”
“这事……”司徒敬面有犹豫,欲言又止,斜眼瞥了蓝玉夫一记,似乎在征询蓝玉夫的意见。
韩墨楼视线往蓝玉夫脸上一扫,“是什么不能说的事?”
蓝玉夫性情耿直,情绪奔放,说话做事直截了当,不拖泥带水。他按捺不住,冲着司徒敬说,“你不好说,那我说好了。”
说完,他也不管司徒敬同不同意,开口便道:“我们发现一件不寻常之事,与顾家有关。”
听到“顾家”二字,不只韩墨楼微震,左平、得胜跟心砚也都露岀惊疑的表情——蓝玉夫口中的顾家,应该就是韩墨楼的岳家吧?
“大人,我们从那几个遭逮捕的孤儿口中得知,在他们之中,有个名叫六子的少年在去年入了黑风寨,那个少年偶尔会进城走动,之前还跟他们碰上了,”蓝玉夫续道:“他们听六子说,十天前黑风寨在牛溪道上劫了一批货。”
六子?他之前上黑风寨要人时,便是一个名叫六子的少年领他到寨子口等候换好装的顾秋心。
名字跟人对上了,那消息肯定不会有错。
只不过,牛溪道沿着水路而辟,离官道有点距离,因为偏僻,鲜少有人借道而行,为什么运货的商队会选择这条路?
再者,牛溪道不在黑风寨活动范围之内,黑风寨又为何跑到牛溪道去劫货?
“黑风寨劫的是什么货?”他问。
“说是一些布疋跟药材。”
“顾家的?”他嗅到一点不寻常的味儿。
“正是。”蓝玉夫回答。
难怪司徒敬要吞吞吐吐的,这事确实有点蹊跷,况且都过去十天了,为何顾家没报官?又是什么货物,竟让他们舍弃安全的官道走了一条偏僻小路?
而且,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几个月前,顾家的画舫在离川遭劫,顾秋心因此落水,可顾家却未提只字词组,刻意隐瞒。
当初,他以为顾家或许是顾及顾秋心即将出嫁,怕损了她的闺誉,导致婚事生变,才会隐而不扬,可如今再加上这件事,还真是启人疑窦。
“大人,兴许是顾家爷不想令您担忧,给您添麻烦……”司徒敬猜测。
韩墨楼不语,若有所思。
他想,他该亲自问问那几个孤儿。
“今儿晚了,明早我要审讯那几个孩子。”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