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过才六月天,临华宫西院中庭的池里,色泽粉女敕的莲花已盛放,线衣宫人们在池边小小翼翼地采集莲藕。
书房里,不高不低的声嗓,平缓有序地讲述佛经直义。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南又宁手捧经书,来回踱步,嘴里不曾缓下,流畅地进述经文。
易承歆靠坐在大炕上,望着给自己讲了三个月佛经的南又宁,只觉这个少年眼中当真只有佛的存在,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
“晚上有宫宴,少师留下用膳吧。”
听见低醇的声嗓响起,南又宁这才打住念诵声,眸光自手里的经文抬起,对上临窗的那双湛湛黑阵。
他还不厌倦吗?原以为易承歆不过是一时兴起,方会钦点他当少师,毕竟如他那般心性,高高在上的西凉储君,心中哪里放得下无欲无求的佛。
他盘算着,至多也就几个月吧?易承歆怎可能有耐心天天听自己念佛,因此这段时日他一直在撑。
尽避易承歆没怎么为难他,有时待他真如同师傅一般尊重,有时却又旁用戏谑的态度捉弄他,看他露出慌乱神色,可他依然终日战战兢兢,没有一日进宫是放宽心来的。
惊觉与那双黑眸对视过久,南又宁低垂眼眸,佯装寻思。
易承歆站起了身,高大身影朝他缓步走来,立定于面前,仗着高出他足足一颗头的先天优势,用着无比啤睨的目光打量他。
“怎么,少师瞧不上宫宴吗?”
“不是这样的——”南又宁急切地否认,可当他看见易承歆扬唇漾笑,便知此人又在戏弄自己。
“既然不是,那少师便是愿意了。”易承歆就爱看他不知所措的模样。
明明年纪小,看上去却像个沉稳的老头子,三句不离佛,开口闭口便是讲慈悲,日子过得这般无趣,他却一派安然,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少师,我们今天别讲佛经了,我们去赏花吧?”
易承歆眸光一抬,自南又宁的发顶往处望去,见西院中庭的莲花开得正好,不禁如此提议。
南又宁顺着他的目光转过身,同样看见了中庭里那座莲花池,在阳光投射下,波光涟涟,娇花粉女敕。
看着绿衣宫人们在池旁莲藕戏水,那一张张稚女敕的笑颜,衬着发上珠花,衬映了那满池盛放的睡莲。
南又宁的眼底升起了一丝丝无人能懂的艳慕。
蓦地,一只大手搭上了他的肩头,他浑身一紧,绷着面皮侧过身回望易承歆。
易承歆自是瞧不出他突来的紧绷,只当他是严谨过头,一举一动皆谈规矩,不敢随意松懈放肆。
易承歆只把这少年当作玩伴一般,平日给自己讲诉佛义解解闷,或是让他闲来无事逗着玩儿,看这个小老头子露出慌乱神色,便也觉着有意思。
“少师,你过去住在佛寺里,是不是天天过上抄写佛经的日子?”
南又宁只是看着易承歆,没吭声,默认。
“这里是皇宫,可不是让人闷得慌的佛寺,也没什么规矩,少师不必如此拘束。
没什么规矩?这儿可是西凉太内,是西凉储君的东宫,他是在说笑吧?
心中暗忖,南又宁只能抿紧唇瓣,面无表情的不作声。
易承歆见他没反应,大手顺势便揽上了单薄的肩,南又宁当子又是一紧。
未曾察觉的易承歆揽着他的肩往书房外走,边含笑道:“难道佛祖没告诉少师,外边春光正好,莫要虚度光阴。”
“你少胡说!”南又宁下意识纠正。
易承歆一顿,南又宁这才缓过神,惊觉自己竟然对太子不敬,正欲张嘴赔罪,易承歆却率先扬开了嗓。
“原来我得多犯点口诫,才能让少师别那么正经八百。”
“微臣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
“无妨。”易承歆凤目一弯,笑着打断他。
望着那张俊秀的扬笑面庞,南又宁目光微怔,胸中有股挥之不去的闷烦。
正是这张没个正经的笑脸,终日纠缠着他,让他不得安宁……可他又能怎么样呢?此人可是西凉太子,是尊贵无上的西凉储君,得罪不起,更躲不起。
“少师莫不是佛书念多了,整个人犯了傻,怎么老是闷着声不说话?”
“念佛之人不随便开口妄言。”就怕被洞悉心底的那份慌张,南又宁匆匆别开了眼。
“好,不妄言,那我们赏花去。”话落,易承歆揽着他的肩便直往中庭池塘走去。
“殿下,赶紧放手,这样勾肩搭背的,万一被宫人们看见,那可就不好了。”
“有什么不好的?我们不就是师徒吗?”
易承歆丝毫不当回事,一路揽着南又宁步进观赏用的花榭。
采莲藕的宫人们忙乱地起身行礼,易承歆只是挥挥袖,将那些宫人遣退。
南又宁只能强装镇定,目不斜视的望向前方那片激灵线池。
可他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悄悄地挪向一侧,瞥及正紧紧揽着自己肩头的那只白皙大手。
下一瞬,那只大手骤然扬起,放开了加诸在他肩上的重量,登时轻松了不少。
然而他的心头却好似被压下一道沉甸甸的异物,说不清是什么,只觉得心底很沉,很重,快喘不过气。
“少师你看,这莲花开得真好。”
易承歆双手搭在扶栏上,斜晒的金色光线,将他英挺俊丽的轮廊镀成一尊鎏金像,南又宁望着此景,竟是片刻移不开眼。
易承歆转眸睐去,挑唇一笑,道:“少师不看花,看我做什么?”
南又宁僵了僵,连忙转开眼,望向一朵盛开的月兑俗粉莲,眸光随着池水波动而渐起氤氲。
易承歆看着身旁的少年,忽觉他的神情看上去是那么落寞,眼底堆满了不能言的委屈似的,有些无可奈何的倔强。
这个南又宁来东宫三个月了,可他口风实在紧,每回来开口只谈佛经,其余的什么也不说,嘴巴比蚌壳还紧,以至于自己对这个小老头依然一概不知。
“少师平日除了念佛,可还有其他的嗜好?”易承歆问道。
“习字作画,还有抄写佛书。”南又宁缓缓回道。
“看来南大人管教其严,而且还把少师当闺女养了。”
闻言,南又宁心中一紧,面上发热,焦灼地撇眸望着易承歆。
“殿下……这是在胡说什么?!微臣可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望着他那般仓皇失措,易承歆失笑。“少师没听清楚,我说的是南大人把你当闺女养,可没说你是女孩儿。”
“我父亲怎么就把我当女孩儿养了?!我哪里像个女孩儿了?”南又宁一脸看似不服气的反问。
然而他心口急骤地狂跳,发了一身虚汗,藏于袖下的双手,悄然握紧成拳。
“你不会骑马,你不会射箭,除了待在屋里抄写佛经,习字作画,你还会什么?”
“我只是不爱骑马,不想杀生,还有,过去我都住在佛寺里,没人教我骑马,也没人教我射箭,我不会这些事,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南又宁心口直跳,面不改色的撒着谎。
“你真不学骑马射箭吗?西凉男子哪个不骑马?哪个不射箭?”
彼时,父亲派去护卫他的亲信萧善如是劝他。
可他是怎么回答的?他当时不情愿地回道:“我怕高……不想学骑马,父亲跟母亲也是知道的。”
萧善无可奈何,只能随了他,可谁晓得呢?
那时的他当着佛祖的面撒了谎,父亲跟母亲压根儿不晓得他畏高,更不晓得他寄宿在南方的怀恩寺十多年,连骑马也没学会。
“南大人没让人教你骑马?”易承歆眉一扬,直接点明了症结。
“父亲在京中其忙,没得闲空理会这样不重要的琐事。”
“你回了皇京,便该学着骑马,京中贵族哪个不会骑马?”
南又宁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什么,只想着赶紧糊过去。
岂料,易承歆竟然被挑起了兴致,笑道:“不如这样吧,今儿个让我做一回少师的师傅。”
“阿?”南又宁不解的睁圆眼眸。
“我来教少师骑马。”易承歆好笑道。
“殿下乃尊贵之躯,万一伤了身子,微臣可就罪该万死………”
话未意,易承歆已拉起他的手,步出花榭,命人备轿辇。
“殿下……”南又宁瞪着被他紧紧握住的那只手。
“少师除了讲述佛经时能侃侃而谈,平时说起废话来还挺顺溜的。”某位尊贵的太子爷,对他的瞪视恍若未觉,自嘲笑道。
太监们抬来了轿辇,望着兀自乘上轿辇的高大背影,南又宁面上一热,又气又恼,偏偏又不能反驳,只能暗暗懊恼。
望着眼前那匹高壮的红鬃宝马,南又宁白着张脸,左右张望,寻思着该用什么借口离开这儿。
易承歆大手拉起了辔绳,俊颜展笑,直冲着南又宁道:“少师,你站那么远做什么?莫不是会怕吧?我这匹马可是远从南蛮那儿引来的马种,能够跑上个三天三夜的好马,放眼西凉,除了父皇以外,还没人有比我这匹追日更厉害的马。”
听出他话里的取笑意味,南又宁昂起了细长颈子,强逼自己直视着那匹宝马。
“殿下是在说笑吧?我爹曾经是西凉最拔尖的武将,我做为南家人,怎可能会害怕。”
“既然这样,你过来,上去。”易承歆拍了拍马背上的鞍座。
“微臣不敢。”南又宁冷静思索起推托之词,“这可是殿下的宝马,微臣身分何等卑贱,怎能玷污了殿下马儿。”
易承被嘴角一扬,似嘲似笑,道:“你是被南大人教坏了吧?东宫里哪来这么多规矩?既然我都让少师上马了,岂会在乎少师的身分与否。”
“殿下,这样……若是让旁人知道了,恐怕有所不妥。”南又宁瞥了一眼在不远处静候差遣的宫人与太监。
“有什么不妥的?”易承歆墨眉一挑,俊容甚是狂傲。
南又宁实在想不出词了,急得面色发白,浑身虚汗。
易承歆过来拉了他一把,将他拉到高大骏马旁,一手极其自然地扶上他的腰。
南又宁霎时一僵,下意识便拍开腰间的那只大手。
登时,气氛古怪,易承歆微诧地望着他。
见此景,南又宁背脊打直,心口直跳,秀净的脸蛋涨成了朱红色,慌张解释。
“我——微臣怕痒。”他小小声地吞吐道。
“少师怕的东西还真多。
易承歆见他个头本就瘦小,举止秀气,当下没想太多,只当他是自幼长于佛寺,未曾受过该有的锻炼,方会如此文弱。
南又宁撇开甚觉难堪的脸,握紧的双拳搭在马鞍上,竟隐约在发着抖。
易承歆兀自言道:“少师怕是缺少锻炼,方会长得如此瘦弱,京中贵族在少师这个年纪,多是与我一般高,南大人就没想过替少师好生锻炼一下吗?”
“微臣本就贪静,不爱舞刀弄枪,又长年寄宿于怀恩寺,父亲不便管束,便随了微臣的性子。”
“少师这般体弱,日后可是会被其他人耻笑的,不如趁此机会,让我帮少师好锻炼一番。”
易承歆说这话时,俊颜含笑,眼神却甚是促狭,似是捉弄他上了瘾。
坦白说,他看不惯南又宁这样一个年轻气盛的少年,终日埋首于佛经,把自己弄得苍白文弱,那模样看上去好似一阵风便能将他刮远,未免太不象话。
西凉男子多是高大勇猛,即便是女子,亦有不少是能骑马射猎的,特别是贵族女子,有些个头娇小,却是悍得很,不比男子差。
南又宁别过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盈满了怒气,却又不能表露出来,只能暗暗瞪着那张跋扈可恶的俊颜。
“上马。”易承歆扬嗓催促。
上就上!南又宁也不是没有脾气,真被逼急了,也会倔拗的豁出去。
于是他忍住了惧怕,双手紧紧攀住了马鞍,一咬便将自己单薄瘦小的身子撑起,试着把自己弄上马背。
“少师若需要我一把,那便喊一声吧。”易承歆似笑非笑的望着。
南又宁自觉狼狈不堪,扭开了脸不看易承歆,使尽了全力想爬上马背。
正汗流浃背之际,霍地,一只大手扣紧了他的腰,以着他所无法揣度的强劲力道,将他推上了马背。
南又宁怔忡,别眸,却见易承歆单单以一只手便能将他拎上马背。
过去,他只觉得自己矮了些,瘦了些,其余的他不觉着与其他男子有太多差别,然而这一刻,他总算明白自己与其他男子的差别究竟有多大。
那样的力气,那样的强壮,那是他永远不可能拥有,亦不可能假扮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