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承歆对眼前的南又宁,兴起了一念,想把这个少年摆在身边,好好仔细观察一番,皇城里就缺少了如他那般有趣的人,如若有他在身边陪伴,日子兴许会有趣得多。
此念一起,易承歆将手里的试卷往一旁的紫檀雕回纹小炕案搁去,将全副心神摆在殿下的少年身上。
“南又宁,眼前我给你几个选择。”含笑的醇嗓慢悠悠地响落。
南又宁面色沉静且冷然,没有太大的反应。
“你不想当官,成,我让你自个儿选,你是要来当我的伴读,还是要当我的少师?”
闻言,南又宁那张秀净的脸,总算起了变化,露出了易承歆意料之中的愤怒。
南又宁能不怒吗?少师是什么?少师可是教导皇太子习文的师傅!
那可是从一品的官衔,虽说并无太大实权,不过是享有官衔与声誉,然而放眼西凉朝廷,多少才情优异、见多识广的高官,皇帝都没召他们来为太子讲述经文,更遑论是年方十六岁的他?!
“殿下这是在寻我开心吗?”南又宁那双秀气的细眉,已深深拧成小结。
“你觉着以我这样的身分,我会拿这种事寻开心吗?”易承歆好笑地反问。
“朝中比我有资格当少师的重臣多得是,我既非位高望重,亦非天才神童,何德何能当殿下的少师。”
“你长年念佛不是吗?”
易承歆手肘撑在几案上,白皙手背托起下巴,俊雅容貌看上去有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然而那双眼却是烁烁如金,甚是专注。
“我自幼寄住于佛寺,随高僧们一同参悟佛经,学习梵语修撰佛书。”南又宁淡淡地回道。
“偏偏我什么都懂,就是对佛经一窍不通,你来教我念佛经,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易承歆笑回。
“殿下若真心想与佛结缘,京中灵山寺颇具盛名,寺里的圆通大师更是一代高僧,若能将大师请来为殿下讲述佛的真义,相信会远比我这个参过几年佛的带发修行者来得清透。”
“我不要什么高僧大师,我就要你来教我念佛。”易承歆语气淡淡,却是带着不容人拒绝的强悍。
南又宁虽然耿直,却也不傻,他看得出来,眼下若是不照易承歆的心意走,不仅自己可能惹祸上身,说不准亦会替父亲招祸。
他再怎么不愿,再如何不甘,终究只能隐忍下来。
“如何?考虑清楚了吗?”
瞥见那单薄少年抿紧了淡粉色的唇瓣,易承歆不由得一笑,语气带有几分戏谑意味的扬嗓。
“承蒙殿下厚爱,在下承了殿下的恩惠,叩谢皇恩。”
说着,南又宁单膝触地而跪,双手抱拳高举过头,向宝座上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行君臣之礼。
“起来吧。”易承歆犹然斜靠在宝座上,好整以暇的笑睨。
南又宁的双眼缓缓自高举的拳头后方扬起,与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西凉太子相望。
两双眸光,隔空交会,一者玩味,一者沉然。
这是南又宁第二次见着易承歆的情景。他对这个西凉太子毫无一丝好感,只觉此人傲慢非常,我行我素,毫无章法规矩。
这亦是易承歆第二次见着那个落虹林里的单薄少年。
正因这个单薄少年一身超然出世的气质,竟教生性傲慢无情的西凉太子从此记上心头。
然而谁又料想得到,这一记,便是一生一世。
一生,难忘;一世,难灭。
一尊鎏金文殊菩萨像,堪称鬼斧神工,细节精巧,等同于半个人高。
那五髻文殊菩萨乘坐于金狮坐骑之上,右手持智慧剑,左手捧青莲花,花上置有《般若经》,乃是象征智慧与慈悲。
南又宁方踏入临华宫西院的书房,迎面便被矗立于前的文殊菩萨所震慑。
他目光满是敬仰,带着崇畏之心,静静欣赏着这尊鎏金菩萨像,浑然不觉,有另一双眼同样在观察着他。
“这是我十三岁随枢密使出兵南蛮,凯旋归来之时,太后命工匠在文殊菩萨成道之日雕成并赠予我的圣赐。”
听见沉醇的声嗓响起,南又宁这才缓过神,侧身望去,对上易承歆那双美丽的狭长凤目。
“给太子请安。”南又宁低垂眉眼,双手抱拳。
“你是少师,应当是我给你请安才是。”易承歆不知是认真,抑或玩笑话的回道。
“微臣受不起。”南又宁的腰身又低了些。
易承歆盯着他黑压压的后脑勺,以及那一身簇新的紫红纱绸官袍,嘴角不禁翘起,颇有几分诡计得逞的奸笑。
“少师请起。”易承歆笑道。
南又宁缓缓放下双拳,站直了单薄的身子,昂起白净秀气的面庞,任由尊贵的西凉太子仔细端详。
易承歆瞅着瞅着,剑眉却逐渐并拢,而后来到南又宁面前,陡然探手抚上他被玄黑腰带束紧的腰身。
南又宁一愣,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表情略僵地睁大双眸。“殿下这是做什么?”
“这官袍太大了,尚服局的人都干什么吃了?”易承歆不悦地盯着他那一身过于宽大的官袍。
一旁随侍的太监连忙凑上前,躬身道:“殿下,可要小的前去尚服局通报一声?”
“去,去把人给我找来,给少师重新裁制一件。”易承歆不悦地命令道。
小太监不敢怠慢,随即应命而去。
南又宁怔了怔,道:“殿下,这衣袍不过是略宽了些,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易承歆扬起优美的下巴,道:“你要记住,往后你便是太子少师,是教导东宫的师傅,你可不能丢了东宫的颜面。”
闻言,南又宁心头一沉。听着如是说法,彷佛往后他都与东宫扯不开关系……这恰恰是他最不乐见的事。
不一会儿,尚服局的尚宫风风火火赶至,一来便给易承歆行礼赔罪。
“南大人是朕的师傅,却穿着不符身形的衣袍,滑稽可笑,莫不是在耻笑东宫?”易承歆垂眸睨着趴跪于地的尚宫。
“是小人的疏忽,请求殿下宽恕!”尚宫连声求饶。
“还不给少师重新量制。”易承歆往书房正厅的红木太师椅落坐,等着尚宫亲自替南又宁重新量身。
尚宫忙爬起身,正欲上前给南又宁量身,岂料,南又宁却是又退了一大步。
见状,易承歆拧眉,不悦问道:“少师这是怎么了?”
南又宁抑下心底的慌乱,镇定沉着的回道:“殿下可知,尚服局为了赶制微臣这一身官袍,耗费了多少心神与力气,殿下若有慈悲之心,应当体谅宫人们的辛劳,莫要因为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而降罪于人。”
易承歆嘴角一扬,笑道:“少师这是拿佛来说教了?原来少师是体恤那些宫人才不愿重新裁制官袍。”
“多谢南大人体恤。”尚宫面上一松,急忙给南又宁躬身行礼。
易承歆站起身,双手负于腰后,缓步踱至南又宁面前,探手轻抚过他的腰带。
南又宁低眸,忍住了想躲开的冲动,硬是逼自己挺直腰身面对。
“那好,袍子就不必重裁了,那我便多赐少师几副腰带,好让少师能把袍子系紧些。”易承歆笑道。
“小的遵命!”尚宫跪地接令。
“微臣谢过殿下。”南又宁再次抱拳行礼,顺势躲开了抚在腰上的那只大手。
易承歆不以为意,收回手负于腰后,转身步入内间。
南又宁直起身,缓步尾随入内。
内间是书房,红木雕祥兽写字台面南而放,后方立着一面红木石心龙凤呈祥大插屏,一侧墙上悬着一幅山水墨画,临窗边的大炕上,摆着一架琴几,几上小金兽炉熏着雅香。
易承歆兀自在写字台后方落坐,顺手抄起案上一本经书,道:“不如少师帮我讲述一下这本《楞严经》的宗义吧?”
南又宁快步走来,正欲探手接过那本《楞严经》,不想,易承歆忽尔长手一收,顿时让他扑了个空。
尚未回过神,易承歆已探出另一只大手抓住他悬于半空中的那只手。
南又宁一惊,下意识欲抽回,却被易承歆紧紧攫住。
“少师的手这么小,可握得住杯?”见南又宁一脸局促,易承歆只觉好玩,便故意抓着不放。
“我不杀生。”南又宁果断回道。
“喔,原来少师信佛家那套,所以不杀生,这样说来,少师对武器一窍不通。”
“殿下若是想找人谈论武学,恐怕是找错人了。”
“我就只是好奇,南大人看上去那样严肃威武,年少时亦曾随大将军一同出征,怎么会养出这么一个秀气白净的儿子。”
见易承歆端着玩味儿的浅笑,目光灼灼地端详起自己,南又宁心头暗缩,连忙垂下眼,故作镇定。
“少师的耳根子红了?”易承歆只觉得眼前这个少年明明一副老成模样,可为何每当他随手一碰,便这般毛毛躁躁,这样的反差可有趣极了。
“微臣怕热。”南又宁如是解释。
“不过四月天,春风仍寒,少师便觉着热?”
“微臣身子燥。”南又宁忍住了想扬眸相瞪的冲动,只能继续敷衍。
幸而易承歆总算松了手,并喊来了书房外的宫人,命令道:“去给少师端杯雪莲茶来。”
宫人即刻便捧送了两盅雪莲茶上案,易承歆端起了雪莲茶,亲自起身奉向南又宁。
南又宁一怔,却没立刻伸手去接,只是不知所措地瞪着这一幕。
蓦地,他耳畔又响起了昨夜父亲对他耳提面命的那些话──
“宁儿,你千万记住,殿下自幼聪颖过人,又是万千之上,众人簇拥,自是心性狂傲,喜怒难以捉模,你得谨慎应对。”
“殿下会看上你,钦点你当少师,肯定有他的原因,你莫要担心其他,只要记住别让殿下识穿,让殿下起疑心,那便是万幸。”
“父亲,孩儿过去一直在佛寺里生活,不曾进过宫,更不曾侍奉过皇室,孩儿只怕会惹怒了殿下,惹殿下不快,若是一并连累了父亲……”
“殿下既然如此看重你,肯定是喜爱你的,只是陛下不喜南家,就怕是宫中他人会刁难你,你切记得多拢络殿下,必要时方有个人能帮你。”
父亲的话言犹在耳,面对眼前这个行事嚣张至极的西凉太子,南又宁尽避心底有诸多不满,仍是只能忍下。
“少师不愿接受我亲手奉上的这杯拜师茶吗?”易承歆挑动墨眉。
南又宁抑下满腔的无奈,探手接过那杯雪莲茶,而后在易承歆兴致盎然的注视中,将那杯雪莲茶一饮而尽。
这时的他,又怎会料到,他漫漫一生的爱与恨,孤独与快乐,全从饮下这杯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