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涟漪 第八章

作者:展颜类别:言情小说

书杰是个好人。

他象征的不仅仅是我昔日的留学生活,我已经生疏的绘画事业。在某种意义上,更重要的是,他还象征着我的另一种生存方式——抛去丈夫、婚姻与孩子,抛去过去将近十年里的一切烦恼与痛苦的根源,走出门去,过我自己的生活。

这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越来越强烈的诱惑……

……

面对镜子,一种无言的悲戚油然而生。镜中的,已是一个年华老去的女人。一层一层脂粉盖上去,一笔一笔颜色描上去,只不过是把年老的事实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头重提而已。显在脸上的,固然是一份粉饰出来的美丽。然而,事实上呢?已经失去的,是永远也找不回来了的。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这种刻骨铭心的怀念与哀悼,感叹与惋惜,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得到。我的青春,我的容颜,我的一切骄傲与自信,都在这间大屋里,在我漫长无望的婚姻生活里,消磨殆尽。换来的,不过是这一脸的脂粉,一身的绫罗,一室的冷清。

……

“柳如,你生活得并不快乐。那么,你为什么不尝试放弃?放弃以往那些将你缠绕在痛苦与绝望中的丝,不要再妄图去理顺它们——也许你耗尽一生的时间也不见得能将它们理出头绪……不如放弃,进而选择一些其他的东西!一些能给你带来快乐的、让你找回真正自我的东西……还记得我们在法国的时候吗?想想那时候的你!那时候,你没有你现在手里的一切,但是,难道你觉得那时候的你不是比现在更快乐的吗?”

书杰的话,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响起……

……

我终于走过了那道房门。

我在门口踌躇了很久,终于鼓足勇气,将门推开……

房间里很乱,桌上堆满了纸张书本等杂物。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偷偷地照了进来,那一线可怜的光亮,反而更显得房间里昏暗异常。

我环顾着这里的一切,仿佛企图通过对这间房间的了解来窥探我的丈夫沉默面具背后的内心世界——这里是他的心灵禁地。他日复一日地把自己藏在这里。

这是我婚后第二次走进这个房间。和上次一样,又是一次没有得到任何允许的擅自闯入。上一次进来,使我获得了一生以来最为屈辱而伤痛的回忆。也正是以为那次的遭遇,使我在后来漫长的婚姻生活里再也没有鼓起过勇气再次踏足这里。直到今天,直到我终于决定与我的噩梦彻底决裂的时刻,我终于有勇气再次走进这间房间。呵呵,我忍不住又想起了上一次走进这里时的情形……那天,我端着亲手煲的莲子汤——他最喜欢的甜食,多放了红枣,他喜欢的香气。我悄悄地推开房门,悄悄地闪身进去,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后来回想起来,我发现自己当时是多么可笑啊,我站在那里的那一刻,心里竟然还在暗暗地窃喜:他会开心吧?!我端来的是他最喜欢的莲子汤,在这么深的夜里……这应该算是个惊喜吧?!他抬起头,望着我……我在黑暗中,他看不清我的脸。他有些惊讶,有些踌躇,转而开始激动,然后,正当我准备开心地走上前去,展露笑容的时候,他的一句话,让我瞬间被抽干了全身的血液,僵在那里。他说:“小意,是你回来了吗?”

在那一刻——到现在我都还清楚地记得——我只希望我从来没有进来过,或者,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还沉浸在无比的兴奋里,跌跌撞撞地站起身,踢翻了身后的椅子,嘴里喊着她的名字。

然后,他看见了我的脸。我苍白的、僵硬的脸。我呆呆地望着他,他也同样呆呆地望着我。

“你……是你……”我无法用言语表达他那时的神情,失望的,痛苦的,甚至还有几分悲愤,“你来做什么?!”他的声音在扭曲,异常刺耳。我……我开始慌张了,不知所措。

“为什么?为什么要假扮成她来骗我?!你以为你这样就可以变成小意了吗?不可能!永远不可能!”他大声地吼叫着。我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的愤怒。他的脸涨得通红,眼睛充血般地瞪着,像一只困在笼中的负伤的困兽。

我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说话,忘记了辩解,甚至,忘记了流泪。我走出了那个房间。手里还端着那碗莲子汤,汤还冒着热气。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房间的。躺在床上,我才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有泪。

现在想想,我多么愚蠢啊!想尽办法来讨好我爱的人,不惜忘掉自己,把自己打碎,融化,再捏成另外一个人。可是,却伤害了我爱的人,更伤到了自己。就像他说的,无论我怎样努力,我也永远不会变成小意,变成他魂牵梦萦的那个人。

所以,不若离开。不若放弃。

我决定,我要做回我自己。

最后一次走进这个房间。尚未熟悉,便要诀别,放弃。

一同放弃的,还有我深爱的丈夫,我苦心经营勉力支撑的婚姻,以及,我的小涟和小漪。也许,有一天,同为女人,她们能理解我,理解我今天的别无选择。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涟抬起头,望着一直盯着她的漪。

漪的神情依然平静。

涟带着一丝苦笑。

“所以呢?她就跟着这个书杰走了?”

“我想……应该是。”

涟沉默了,一时无语。

“你能理解她吗,涟?”漪问。

涟没有回答。

“我理解她,并且已经原谅她。就像她自己所说的,她的婚姻走到了那种境地,她已经别无选择。”漪说,语气郑重严肃。“其实……在这场婚姻里,除了她,除了我们,父亲也是一个受害者……”

涟的话又一次被妹妹打断,漪语气平静但神情凛冽,“难道,对于一个女人的爱情、思念与忠诚就能够以牺牲另外一个女人的爱情、婚姻、快乐与幸福为代价?!既然打定了主意要一辈子忠于一个,那又为什么还要勉为其难地迎娶另外一个?!既然已经迎娶了一个,又何必还对已经放弃了的那一个念念不舍?!”

……

姐妹俩没有再讨论什么。漪也没有再说什么要“离开几天”的话。晚饭她们都没有下楼去吃。阿菊给姐妹俩送饭上来的时候告诉她们,父亲也没有下楼吃饭。只是吩咐阿菊传话说,叫姐妹俩明晚一起守岁。

第二天,便是除夕,家里的气氛却异常诡异。父亲一直没有下楼,涟和漪虽然一直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却也似乎各有心事,说话有一句没一句。

天渐渐黑下来了,阿菊的年夜饭已经端上了桌。姐妹俩迟迟未动,似乎都不愿意上桌。

终于,还是漪忍不住了。

“你等着,我去叫父亲,说到底……是过年。”

漪没有说话。

涟上楼去。

不一会儿,父亲下来了,涟尾随在后。

三人吃饭。面对着满桌的“年年有余”、“团团圆圆”……三人都面无喜色。尤其是父亲,凝重着脸,微微皱着眉。

一顿团年饭,在默默无言中结束。

饭后,照例要一起守岁。三人坐在客厅里,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父亲默默地抽着烟。漪捧着一本小说,逐行逐行地看得格外仔细,仿佛要挑出其中的错别字。涟看看父亲,又看看妹妹,似乎也不知道能说点什么,索性无言。

枯坐了大约三个小时。时间渐渐接近午夜,涟不停地看着墙边的大钟,仿佛在期盼大钟能走得再快点。漪依然再看书,父亲面前的烟蒂已经积累了很大一堆。

父亲忽然打破了宁静,毫无预兆的。

“我知道,你们一直都在怪我。”

涟转过脸,望着父亲。漪没有反应,身子微微动了一下,眼睛没有离开手里的小说。

“你们没有错。我亏欠你们,亏欠这个家。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除了物质与金钱,我没有给过你们其他任何东西。”“从你们很小时候……我就没有为你们做过什么,我甚至……甚至很不喜欢看到你们……因为,你们总会让我想起一个人……这让我很痛苦,很难过……”

“想起谁?”姐妹俩几乎同时说,异口同声。

父亲微微一怔。

“是想起我们的母亲吗?”漪又添上了一句。她抬起头,盯着父亲的眼睛。

“是……”父亲略一迟疑。

“难道说她就这么让您无法忍受吗?就连看到他的女儿、进而意识到她的存在,都这么让您痛苦?!”漪的语气开始激动。

“漪……”涟试图阻止妹妹。

“既然如此,您究竟是为什么要和她结婚?又为什么要生下我们?你们自己痛苦还不够吗?还要再把我和姐姐这两个无辜的人卷入你们的纷争?回想一下吧,是不是从我们降生的那一刻起,我和姐姐就已经成为了你们爱情拉锯战中的炮灰?牺牲品?”漪的语气已经失去控制,她几乎是在责问父亲。

面对小女儿的指责,父亲似乎无言以对。

“漪……不要再说了……”涟制止了漪的第二轮“攻势”。

漪没有再说话,她低下头,似乎打算继续看书,但也许由于刚才的慷慨陈词,胸口有些许起伏。

父亲定定地望着面前的两个女儿,没有再说话。涟望着父亲,看着他苍老的脸上神情逐渐变化着,渐渐地,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眼底浮上来,惆怅、无奈,以及无可救药的哀伤。

“生下你们,是你们的母亲这一辈子最为坚定执着的一个愿望。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她不惜付出任何代价。所以,无论如何,你们必须相信,我们,尤其是你们的母亲,是带着无与伦比的喜悦与幸福来迎接你们的诞生的。至于后来……许多事情,并不能按照人们事先所期望的轨道发展,命运,还有感情,都不是任何人能够控制得了的。在这一点上,谁也没有错。如果硬要说是谁做错了什么,那……还是只能怪我!”

父亲的语调平实坚定,到最后转而悲伤又带着激昂。说完之后,他便狠狠地把手里的烟蒂摁熄在烟灰缸里,站起身,走上楼。

第二天中午,父亲就动身去机场了。

涟送父亲到门口,漪没有下楼。

“照顾好妹妹,也照顾好自己。”临上车,父亲说。

“好的。您……保重。”涟替父亲把大衣的一颗扣了一半的扣子解开,重新扣好。

父亲走了,家里似乎恢复了平静。姐妹俩谁也没有再提起什么,两个人好像都在刻意回避着“父亲”“母亲”以及一切与此有关的词语和话题。

直到初六,姐妹俩的二十一岁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