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杰是個好人。
他象征的不僅僅是我昔日的留學生活,我已經生疏的繪畫事業。在某種意義上,更重要的是,他還象征著我的另一種生存方式——拋去丈夫、婚姻與孩子,拋去過去將近十年里的一切煩惱與痛苦的根源,走出門去,過我自己的生活。
這對我來說,已經是一種越來越強烈的誘惑……
……
面對鏡子,一種無言的悲戚油然而生。鏡中的,已是一個年華老去的女人。一層一層脂粉蓋上去,一筆一筆顏色描上去,只不過是把年老的事實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頭重提而已。顯在臉上的,固然是一份粉飾出來的美麗。然而,事實上呢?已經失去的,是永遠也找不回來了的。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這種刻骨銘心的懷念與哀悼,感嘆與惋惜,只有親身經歷的人才能真正體會得到。我的青春,我的容顏,我的一切驕傲與自信,都在這間大屋里,在我漫長無望的婚姻生活里,消磨殆盡。換來的,不過是這一臉的脂粉,一身的綾羅,一室的冷清。
……
「柳如,你生活得並不快樂。那麼,你為什麼不嘗試放棄?放棄以往那些將你纏繞在痛苦與絕望中的絲,不要再妄圖去理順它們——也許你耗盡一生的時間也不見得能將它們理出頭緒……不如放棄,進而選擇一些其他的東西!一些能給你帶來快樂的、讓你找回真正自我的東西……還記得我們在法國的時候嗎?想想那時候的你!那時候,你沒有你現在手里的一切,但是,難道你覺得那時候的你不是比現在更快樂的嗎?」
書杰的話,在我耳邊一遍又一遍地響起……
……
我終于走過了那道房門。
我在門口躊躇了很久,終于鼓足勇氣,將門推開……
房間里很亂,桌上堆滿了紙張書本等雜物。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偷偷地照了進來,那一線可憐的光亮,反而更顯得房間里昏暗異常。
我環顧著這里的一切,仿佛企圖通過對這間房間的了解來窺探我的丈夫沉默面具背後的內心世界——這里是他的心靈禁地。他日復一日地把自己藏在這里。
這是我婚後第二次走進這個房間。和上次一樣,又是一次沒有得到任何允許的擅自闖入。上一次進來,使我獲得了一生以來最為屈辱而傷痛的回憶。也正是以為那次的遭遇,使我在後來漫長的婚姻生活里再也沒有鼓起過勇氣再次踏足這里。直到今天,直到我終于決定與我的噩夢徹底決裂的時刻,我終于有勇氣再次走進這間房間。呵呵,我忍不住又想起了上一次走進這里時的情形……那天,我端著親手煲的蓮子湯——他最喜歡的甜食,多放了紅棗,他喜歡的香氣。我悄悄地推開房門,悄悄地閃身進去,一聲不響地站在那里——後來回想起來,我發現自己當時是多麼可笑啊,我站在那里的那一刻,心里竟然還在暗暗地竊喜︰他會開心吧?!我端來的是他最喜歡的蓮子湯,在這麼深的夜里……這應該算是個驚喜吧?!他抬起頭,望著我……我在黑暗中,他看不清我的臉。他有些驚訝,有些躊躇,轉而開始激動,然後,正當我準備開心地走上前去,展露笑容的時候,他的一句話,讓我瞬間被抽干了全身的血液,僵在那里。他說:「小意,是你回來了嗎?」
在那一刻——到現在我都還清楚地記得——我只希望我從來沒有進來過,或者,立刻找個地縫鑽進去。他還沉浸在無比的興奮里,跌跌撞撞地站起身,踢翻了身後的椅子,嘴里喊著她的名字。
然後,他看見了我的臉。我蒼白的、僵硬的臉。我呆呆地望著他,他也同樣呆呆地望著我。
「你……是你……」我無法用言語表達他那時的神情,失望的,痛苦的,甚至還有幾分悲憤,「你來做什麼?!」他的聲音在扭曲,異常刺耳。我……我開始慌張了,不知所措。
「為什麼?為什麼要假扮成她來騙我?!你以為你這樣就可以變成小意了嗎?不可能!永遠不可能!」他大聲地吼叫著。我怔怔地看著他,看著他的憤怒。他的臉漲得通紅,眼楮充血般地瞪著,像一只困在籠中的負傷的困獸。
我忘記了一切。忘記了說話,忘記了辯解,甚至,忘記了流淚。我走出了那個房間。手里還端著那碗蓮子湯,湯還冒著熱氣。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回房間的。躺在床上,我才感覺到,自己的臉上有淚。
現在想想,我多麼愚蠢啊!想盡辦法來討好我愛的人,不惜忘掉自己,把自己打碎,融化,再捏成另外一個人。可是,卻傷害了我愛的人,更傷到了自己。就像他說的,無論我怎樣努力,我也永遠不會變成小意,變成他魂牽夢縈的那個人。
所以,不若離開。不若放棄。
我決定,我要做回我自己。
最後一次走進這個房間。尚未熟悉,便要訣別,放棄。
一同放棄的,還有我深愛的丈夫,我苦心經營勉力支撐的婚姻,以及,我的小漣和小漪。也許,有一天,同為女人,她們能理解我,理解我今天的別無選擇。
日記到這里戛然而止。漣抬起頭,望著一直盯著她的漪。
漪的神情依然平靜。
漣帶著一絲苦笑。
「所以呢?她就跟著這個書杰走了?」
「我想……應該是。」
漣沉默了,一時無語。
「你能理解她嗎,漣?」漪問。
漣沒有回答。
「我理解她,並且已經原諒她。就像她自己所說的,她的婚姻走到了那種境地,她已經別無選擇。」漪說,語氣鄭重嚴肅。「其實……在這場婚姻里,除了她,除了我們,父親也是一個受害者……」
漣的話又一次被妹妹打斷,漪語氣平靜但神情凜冽,「難道,對于一個女人的愛情、思念與忠誠就能夠以犧牲另外一個女人的愛情、婚姻、快樂與幸福為代價?!既然打定了主意要一輩子忠于一個,那又為什麼還要勉為其難地迎娶另外一個?!既然已經迎娶了一個,又何必還對已經放棄了的那一個念念不舍?!」
……
姐妹倆沒有再討論什麼。漪也沒有再說什麼要「離開幾天」的話。晚飯她們都沒有下樓去吃。阿菊給姐妹倆送飯上來的時候告訴她們,父親也沒有下樓吃飯。只是吩咐阿菊傳話說,叫姐妹倆明晚一起守歲。
第二天,便是除夕,家里的氣氛卻異常詭異。父親一直沒有下樓,漣和漪雖然一直坐在客廳里看電視,卻也似乎各有心事,說話有一句沒一句。
天漸漸黑下來了,阿菊的年夜飯已經端上了桌。姐妹倆遲遲未動,似乎都不願意上桌。
終于,還是漪忍不住了。
「你等著,我去叫父親,說到底……是過年。」
漪沒有說話。
漣上樓去。
不一會兒,父親下來了,漣尾隨在後。
三人吃飯。面對著滿桌的「年年有余」、「團團圓圓」……三人都面無喜色。尤其是父親,凝重著臉,微微皺著眉。
一頓團年飯,在默默無言中結束。
飯後,照例要一起守歲。三人坐在客廳里,各人想著各人的心事。父親默默地抽著煙。漪捧著一本小說,逐行逐行地看得格外仔細,仿佛要挑出其中的錯別字。漣看看父親,又看看妹妹,似乎也不知道能說點什麼,索性無言。
枯坐了大約三個小時。時間漸漸接近午夜,漣不停地看著牆邊的大鐘,仿佛在期盼大鐘能走得再快點。漪依然再看書,父親面前的煙蒂已經積累了很大一堆。
父親忽然打破了寧靜,毫無預兆的。
「我知道,你們一直都在怪我。」
漣轉過臉,望著父親。漪沒有反應,身子微微動了一下,眼楮沒有離開手里的小說。
「你們沒有錯。我虧欠你們,虧欠這個家。我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除了物質與金錢,我沒有給過你們其他任何東西。」「從你們很小時候……我就沒有為你們做過什麼,我甚至……甚至很不喜歡看到你們……因為,你們總會讓我想起一個人……這讓我很痛苦,很難過……」
「想起誰?」姐妹倆幾乎同時說,異口同聲。
父親微微一怔。
「是想起我們的母親嗎?」漪又添上了一句。她抬起頭,盯著父親的眼楮。
「是……」父親略一遲疑。
「難道說她就這麼讓您無法忍受嗎?就連看到他的女兒、進而意識到她的存在,都這麼讓您痛苦?!」漪的語氣開始激動。
「漪……」漣試圖阻止妹妹。
「既然如此,您究竟是為什麼要和她結婚?又為什麼要生下我們?你們自己痛苦還不夠嗎?還要再把我和姐姐這兩個無辜的人卷入你們的紛爭?回想一下吧,是不是從我們降生的那一刻起,我和姐姐就已經成為了你們愛情拉鋸戰中的炮灰?犧牲品?」漪的語氣已經失去控制,她幾乎是在責問父親。
面對小女兒的指責,父親似乎無言以對。
「漪……不要再說了……」漣制止了漪的第二輪「攻勢」。
漪沒有再說話,她低下頭,似乎打算繼續看書,但也許由于剛才的慷慨陳詞,胸口有些許起伏。
父親定定地望著面前的兩個女兒,沒有再說話。漣望著父親,看著他蒼老的臉上神情逐漸變化著,漸漸地,仿佛有什麼東西從他眼底浮上來,惆悵、無奈,以及無可救藥的哀傷。
「生下你們,是你們的母親這一輩子最為堅定執著的一個願望。為了實現這個願望,她不惜付出任何代價。所以,無論如何,你們必須相信,我們,尤其是你們的母親,是帶著無與倫比的喜悅與幸福來迎接你們的誕生的。至于後來……許多事情,並不能按照人們事先所期望的軌道發展,命運,還有感情,都不是任何人能夠控制得了的。在這一點上,誰也沒有錯。如果硬要說是誰做錯了什麼,那……還是只能怪我!」
父親的語調平實堅定,到最後轉而悲傷又帶著激昂。說完之後,他便狠狠地把手里的煙蒂摁熄在煙灰缸里,站起身,走上樓。
第二天中午,父親就動身去機場了。
漣送父親到門口,漪沒有下樓。
「照顧好妹妹,也照顧好自己。」臨上車,父親說。
「好的。您……保重。」漣替父親把大衣的一顆扣了一半的扣子解開,重新扣好。
父親走了,家里似乎恢復了平靜。姐妹倆誰也沒有再提起什麼,兩個人好像都在刻意回避著「父親」「母親」以及一切與此有關的詞語和話題。
直到初六,姐妹倆的二十一歲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