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念洁,你看,雪停了。”
白晰修长的大手拨开帘子一角,天光照入车厢里,将男子俊秀的轮廓染亮。
对映车外遍地的洁白瑞雪,眼前此景,甚美。
那是她头一次在雪天与白辰前去镇上送药。
此后他都会陪同她一起,在严酷寒冷的雪天,两人坐在马车里,手握着手,暖着她,护着她,时时看顾着她。
“你……冷吗?”
听见低沉又微带别扭的声嗓,俞念洁自记忆中抽回心神,慢慢看清此刻与她面对面而坐的男人。
相同的面庞,然而眉眼之间的气质,乃至于眼神与声嗓,全然迥异于另一人。
相比之下,眼前的男人肤色较为黝黑,身型更为高大……倘若没记错,他离开妙心堂的那年,他说,他年方二十一。
如今过了十年,他已经三十有一,已届而立之年。
十年的光阴,岁月荏苒,无论是什么人,怕是什么都起了变化。
心思幽幽,俞念洁面上却不露半分,只是一脸好笑地回瞅湛子宸。
这一瞅,方发觉他微弓着背,高大身躯微打着哆嗦,面色不大好看。
“王爷冷吗?”她笑问,双手已解开身上的大氅,披上了湛子宸的肩。
“你做什么?拿开,我不需要。”湛子宸阴着脸,扯上的大氅扔回给她。
“我穿着厚冬衣,不怕冷,倒是王爷方才出门太急,没能带上大氅,还是把小熬的大氅将就着披上吧。”
“这是女人的大氅,我披着能看吗?!”湛子宸不悦地斥道,一把握住她又想将大氅披过来的柔荑。
她停住动作,目光落在被他拢握住的那一手。
湛子宸亦是一愣,望去。看着握在掌中的柔软小手,他心头没由来一热,飞快松开了手。
湛子宸别开了脸,鬓颊依稀可见一丝淡红。
俞念洁却是眨了眨眼,仿佛如梦初醒,放下了悬于半空的手,而后将手中大氅往湛子宸的腿上披开。
湛子宸墨眉一皱,正欲开口,却见她抬起秀颜,眉睫弯弯,笑吟吟地瞅视。
“王爷若觉得披在身上难登大雅之堂,那便将就着点,在车厢里披着暖脚吧!”
见她如此体贴入微的替自己找台阶下,湛子宸胸中又是一热。
“夫人,到了。”蓦地,锦帘外传来伙计的提醒声。
车厢里的两人,氛围有些微妙,说不上是暧昧,抑或是其他。
“夫人?”直到伙计纳闷地重喊了一声,这才打断了车厢里两人的凝视。
俞念洁垂下眼,转身拨开帘子,在伙计的扶持之下,缓慢地下了马车。
湛子宸望着她被伙计扶住的那一手,莫名地,心中竟有些不痛快。
他垂眸,望着披在腿上的玫瑰紫大氅,大掌不自觉地抚过了上头的狐毛。
那无比柔软的触感,虽是温暖,却比不上方才他握住的那只小手……
“大人?”
穆池的低唤,将湛子宸飘远的心神拉回来。
拿开腿上的大氅,压下心中那份异感,他起身下了马车。
放眼所及倶是一片雪白冰晶,镇上的主要干道几乎已被厚重的积雪淹没。
他们的马车停在一排矮陋的石砖屋前,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穿着数处补丁的破旧棉袄,屈着身坐在家门前,围着一盆炭火取暖。
一见俞念洁等人,老人即刻起身,动作迟缓的走来,似乎早盼着她前来。
俞念洁接过伙计递来的蓝皮册子,翻开其中一页,仔细比对,随后便让伙计从竹篓里取出一壶药。
“吴伯,您老风寒未愈,这是桂枝汤,按您上回来抓的药方去煎的。”
那吴伯接过了药壶,脸色不大好看,只是随口“嗯”了一声,便转身折返。
俞念洁不以为意,朝着吴伯的背影叮嘱道:“吴伯,您记得喝完药之后,得配合着喝点热稀粥,这样药效才会好。”
吴伯没吭声,兀自往屋里走。
见此景,湛子宸甚不苟同的责道:“你没瞧见那个老头根本不领你的情吗?你这分明是在作践善心。”
闻言,俞念洁回首,淡笑睐他,道:“施与舍,本就是出于心甘情愿,何来作践之说?再说了,老者有其尊严,他今日如此,非他所愿,我们这些后生晚辈,总要替他们老人家多着想。”
“你的意思是,那老头拉不下脸向你道谢?”湛子宸冷嗤,“你分毫不收,还在大雪天亲自送药过来,他再护尊严,也不该连声道谢也没有。”
见他眉宇间堆满暴戾之气,语气甚是嫉俗,俞念洁不禁在心底轻叹。
这人在皇京过的究竟是怎生的日子?怎会与“他”的开阔胸襟、悯人胸怀差距如此之大?
“王爷可听过一句话?”俞念洁笑问。
湛子宸未答,只是等着她继续往下说。与她交涉越深,越发明白她秉性聪慧仁善,虽是出身偏僻乡里,眼界与心胸却是难能可贵的宏远。
“这句话,很简单,人人都懂,却没有多少人做得到,倘若王爷能做到,那么日后王爷的格局必定十分辽复。”
“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话?”见她笑得冰雪聪慧,湛子宸心头似被羽毛挠过。
俞念洁一字一句,缓慢吐语:“仁者无敌。”
湛子宸先是微楞,随即嗤哼一声。“仁者岂能无敌?仁者,不过是懦弱胆怯的美称,何来无敌,你这说法,不过是出于妇人之仁。”
“小熬不曾离开过这小小的楠沄镇,见的世面没有王爷多,可小熬饱读圣贤之书,通晓圣贤之道,纵观史书诸王,唯有仁者以立天下。”
见她不气不躁,而是条理分明的表述立场,湛子宸虽不苟同她的主张,却是不得不佩服起她的气度。
这个女人若是生在官宦权贵之家,恐怕今日造化绝非如此。
余下的时间,湛子宸未再与俞念洁多作争辩,就这么一路沉默地陪着她沿街挨户送药。
雪停了,可风未止,依然一阵又一阵地刮,将满地的雪屑刮起。
俞念洁转身欲取药时,突然胸中一闷,来不及掩袖遮口,便狂咳起来。
老掌柜与伙计们闻声全停住手边动作,紧张兮兮地朝她看去。
见此景,湛子宸攒眉,心生纳闷,可还没有机会问出口,身旁弯腰取药的人儿忽然朝雪地跪了下去。
“夫人!”一名年轻伙计作势欲前去扶她。
湛子宸眯了眯眼,一个箭步挡住伙计,探出一只铁臂便将跪蹲于地的俞念洁挽起。
“咳咳咳咳!”
俞念洁单手掩住口鼻,咳得满脸通红,几乎喘不过气。
“夫人莫要逞强,剩下的药让我们来送,夫人先行回妙心堂歇息吧!”老掌柜忧心忡忡地劝道。
俞念洁总算是喘顺了气,她湿着眼角,面色甚是痛苦,却摇了摇螓首。
“不碍事。”她哑着嗓说道。“只是刚好受了点风,等等回去喝药便好。”
“你病了?”湛子宸出声问道,表情甚是不悦。
俞念洁没答话,只是轻轻推开扶着她的那只手臂,站稳了脚步,从竹篓里取出药壶,缓慢地走上前,将药壶交给了孤苦无依的老妇。
衣衫单薄的老妇,抱紧了药壶,频频道谢。
俞念洁对老妇说了几句话,随后又折回来,从车厢里取出方才给湛子宸披脚的大氅,然后送给了老妇。
老妇红着眼,频摇头,似是推辞,俞念洁却不容她拒绝,亲手为她披上。
湛子宸当下眉头拧了个死死的结,甭说是那些掌柜与伙计了,就连他这个认识她不过数日的旁人,都看不过眼了。
安抚好老妇,俞念洁方转过身,眼前猛然一黑,难以视物,同时喉间发干,呼息顿时急促起来。
见她停在半路,神情不对劲,湛子宸正欲上前关切,怎料,不远处传来马蹄声,漫天雪屑中,只见一名高瘦年轻的男子乘马而来。
“吁。”马儿停下,马背上的男子一跃而下,快步朝俞念洁走去。
他扶住了险些倒下的俞念洁,顺手便扯开身上的灰色大氅,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一连串动作做来流畅娴熟,似是已非初次。
湛子宸停下脚步,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幕,心底某一处隐隐抽动。
“何大人?”待俞念洁喘过气,又能重新看清眼前景象时,这才认出男子身分。
男子眉目清秀,文质彬彬,年纪颇轻,见俞念洁能自个儿站稳,便放开了手,往旁边退了一步,看得出来相当恪守礼节。
何大人?这又是何方神圣?湛子宸嘴角淡淡一扬,笑意甚是讥讽。
“我早已猜到,无论风雪怎生的强,俞夫人肯定还是会出来送药。”
何知秀用着合宜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俞念洁,面上那抹笑,温文敦厚。
见两人相视而笑,湛子宸竟觉这一幕无比刺眼。
“你是哪里来的何大人?”湛子宸口吻严峻地问道。
闻声,何知秀方回过神,望向立于马车旁的那个男子。
他一身玄黑绣鹤纹滚毛薄衫,发髻盘白玉环,眉目朗朗,五官俊秀,一看便知非是泛泛之辈……特别是,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似乎充满了敌意。
压下心底的纳闷与怀疑,何知秀朝湛子宸抱拳,道:“在下乃是乌禾县县丞,敢问公子是何人?”
湛子宸嘴角微扬,态度颇狂的道:“小小一个八品县丞,见着本王竟然不下跪行礼?”
本王?莫非他正是……何知秀面色微变,连忙上前单膝叩地,抱拳行礼。
“下官乌禾县县丞何知秀,见过羲王。”
湛子宸低垂眼眸,打量着跪于雪地的何知秀,说不上来是何因,就是觉得此人格外刺眼。
他与俞念洁究竟是什么关系?两人为何如此亲昵?
思及此处,湛子宸扬眸,望向立于何知秀身后的俞念洁。
还未看清她的神情,只见她忽尔只手紧掩口鼻,背过身去干咳了起来。
下一刻,却见何知秀猛然站起身,伸手扶住了俞念洁。
湛子宸抿紧薄唇,心中一阵不快,正欲开口斥责,岂料,俞念洁身子一软,竟是当众晕了过去。
念洁!
湛子宸僵在原地,听着那道不属于自己的声嗓在耳中回荡着,浑身无法动弹。
而后,看着何知秀抱起了俞念洁,将她送进了马车里,这一刻,来自体内另一人的妒意,混杂着他自己的那一份,当即涌上心头。
原来,“他”根本没离开……“他”依然还在,只是伺机而动,等着霸占这副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