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溶的声音,一阵一阵从耳边传来,像一锅沸滚热油,蓦然被倒入清水,滋地发出油爆,确实也能听见什么东西爆开,她不敢张眼去察看,只知道蚀溶声与爆破声,不断反复交替。
过了很久很久……或许也没有那么久,是她心态度日如年,觉得时间漫漫难熬,蚀溶与爆破终于不再响起,周遭安静了下来。
“到了,下去。”
那句下去,当然是叫她从他身上滚下去。
她张开眼,本能往头顶上看,本该为苍穹的部分,正是他们跃下的焚仙水,银光依旧耀目,水波徐徐荡漾,罩满整片天幕。
她收回目光,转向他,正要开口数落他几句,却见他面庞有些发白,额上满满是汗,眉宇间倒是平常的淡然。
现在才回想起来,刚他吐出的少少四字,似乎有些沉、有些吃力,仿佛费力硬挤而出。
她滑下他的身体,眸儿直盯着他,见一颗汗沿他鬓边淌下,她本能替他揩去。手上两团水包子在方才穿越焚仙水时,太过紧张害怕,搂着他脖子时给弄破了,湿了他一身。
“你怎么了?刚刚那哔哗剥剥声是什么?我们怎没被焚仙水给蚀了?看来焚仙水也没啥可怕的嘛。”顺便拿丝帛把他额头抹一遍,消灭所有汗珠。
他睨她,为某人与死亡擦肩而过,居然还如此天真无知,感到无言。
若非他以护术为圆墙,一道又一道里护两人,在焚仙水蚀破前一道,便立刻再铸出下一道,足足用了二十三道,才勉强穿过焚仙水。
这些,他并不打算说,说了也不过换来她“你看看你,叫你不要来你偏要!活该!”之类的奚落,他现在没太多精神与她斗嘴。
他闭眸调息,胸臆淡淡疼痛,一阵一阵传来,时而浅,时而重,喉间尝到些许血腥气味。护身仙术被强硬破坏的反噬,虽不至于无法忍耐,却不能说毫无影响,尤其第二十道护术,已达极限,要不是考虑怀里还有个无法自保的废柴,他几乎也快支撑不住。
他太看轻焚仙水的威力,就连他习得最好的护术,在它侵蚀下,竟也只能短短相抗。幸好,回程不需要再穿越焚仙水,他暂时也没有施展二十三道护术的气力,若在此境受困,便如她所言,乖乖等开天祭自行结束,再被送出虚境。
此处,又与先前芳草萋萋之景迥异。
相隔一片焚仙水,绿毯般的广阔草原,消失无踪,取而代之,是高耸参天的巨木林,郁郁葱葱,每一株巨树,皆须数十人牵手相围才能抱拢,树干爬上藤蔓,缀点老树一抹青翠生机蜿蜒。
因有薄雨山岚,泥地碧苔湿滑,满地落叶糊烂,一股浓重腥草气味。
“你是不是很不舒服?你看看你,叫你不要来你偏要!活该!”她一边骂,一边扶他在树根坐下。
他居然完全料中她的话语,只字不差,明明彼此姓名皆不知,心思倒一个猜一个准,他险些笑赞自己,他确实也笑了,换来胸口一阵痛。
“你先别四处乱跑,给我半个时辰安宁。”他专注运起仙息,修复略有受创的仙体,在此之前,不忘交代她,总感觉不叮咛两句,转眼间,她就能替他惹是生非。
她听了嗤之以鼻。
谁会乱跑呀?说得好像她很会生事似的,这次分明是他自找的麻烦,又不是她推他下湖,哼哼,严格来说,她才是被他拖累的倒霉鬼耶。
月复诽归月复诽,见他已再度闭眸,周身金光微漾,进入调息状态,最忌分神,她没敢吵他,干脆在附近拾些柴,看能不能生个火堆,烤烤暖,这样也不算乱跑吧。
毕竟不熟悉此处,她没敢走太远,保持在一抬眸便能瞧见他的距离,匆匆拾了些枯枝回来,见他脸色尚未恢复血色,又看见水包子破裂,弄湿他衣裳,想来必定很冷。
她将枯枝堆得离他近些,准备生火,思量了一下下,仍是觉得不够近,他取不到暖,再挪了挪,约莫一臂远,又挪了挪,这还差不多。
费了好一番工夫,施了数次法术才勉强成功,为了维持小小火苗不灭,她还蜷着身子,挡风遮雨。
火生完,她边添柴枝,忙碌好一阵后,才觉得倦意慢慢涌上,她自个儿挑了处干爽的树根坐下,这树根方位,还能顺便帮他堵堵风。
也不知他要调缓多久,她不好开口吵他,只能坐等,怎知等着等着,等来了睡意召唤,她脑袋一点一点地直捣动,竟逐渐靠着树干,睡得越沉……
他调息完毕,张眸就见一个睡翻过去的女人。
她斜卧巨大树根上,以手臂为枕,浓黑长发散在微蜷身侧,柔柔泛光,与她娇艳红裙掺在一块,神态像只晒日光的猫儿,慵懒至极,于一片荒山野林里,睡出一幅芙蓉春景。
可惜,这芙蓉,妆有些糊花,双聪沾了点脏,先前与猲狙对峙,大概哭了很久,把眼都哭肿了,鼻头也揉得发红,很是狼狈,却又狠狈得挺……
他脑子刚闪过了两个字,被自己立马掐断。那两字,她扛不起,是他伤糊涂了,一时脑热,思绪乱七八槽。
“脸怎么那般红?”他未察自己注视她良久,发觉她面庞泛有不寻常红晕。
伸手去探她额温,果不其然,是烫的。
在雪地里折腾许久,又突然落到温暖的泉歇草原,一冷一热的交替,体弱些的人自然支撑不住,况且是她这类不济事的神。
正因她如此不济事,独留泉歇草原也是死路一条,虽说在虚境死去,立刻会被送回仙界,但遭泉歇草吸干之前,她得受多少折腾?
与其都是身陷险境,不如把她带进无水湖……毕竟,他渐渐觉得,与她同行,见她种种惊慌失措、鼓着腮帮子瞪人、吵嘴吵不赢时的憋屈,倒也有趣,很是疗愈。
许是他的掌温让她感觉舒适,她轻轻蹭了一下,唇角勾起一道淡淡笑痕,颇似满足,又迷迷糊糊再蹭一下。
他挣扎该不该抽回手,似乎又觉得撒了手,就像认输了一般。
掌间有她发烫的温度,还有,她脸肤的凝脂细腻,指月复无意识地浅浅摩挲她眉宇,她唇角再弯了弯,发出餍足吁叹。
刚硬生生掐断思绪的那两字,再度浮了上来,这次,没来得及自我驳斥——
可爱。
“……我应该是伤到脑了。”他另只手揉上额际,很认真却失礼地喃喃补上:“焚仙水灌进脑袋了吧。”只好再度费神调息一遍,治治这莫须有的脑伤。
她睡足后,已不知过了多少次“半个时辰”,揉眼醒来,浑身僵得又酸又痛,树根睡起来太硬,她这身细皮女敕肉受不住呀。
本能往身旁一看,他依旧维持她睡前的打坐姿势。
“你还没调缓呀?都多久了呀……看来,你治愈术也修得不怎么样嘛。”她见他气色转好,唇瓣恢复健康血色,冷汗也不发了,才敢动口讥他,在言语上拿拿乔、占占便宜。
“你睡够了?睡够就走吧。”他睨完她,口吻冷淡道。
若不是见她病了,想着让她多睡片刻,他至于吗?!
“走?走去哪?我们在这儿烤烤火、聊聊天不好吗?你好奇心能不能消灭一些,况且,这儿看来没啥能好奇的呀,除了树就是树还是树——”话才说一半,一阵歌声在巨木林间响起。随嗓音轻送,巨木底下的雪白色花苞同时绽放,花粉如烟,氤氲升腾,漫于林间似山岚,又似天女手中一缕缥渺仙纱,蜿蜒朦胧。
此情此景,美虽美矣,可发生得太突兀,突兀得万分怪异,她没有好心情欣赏。
“又、又是妖怪吗?!”她本能往他身畔缩,很习惯以他为盾,依赖他保护。
“好奇了吧。”他挑眉觑她,拿她的话打趣她。
“没!我没好奇!我一点都不想弄清楚这种鬼地方谁会哼歌!你拉我干么——要去你自己去——我只想烤烤火——”奈何力不如人,她被半拖半拉半拎,循着歌声前进。
那歌声,属男人所有。
低低吟唱间,透露着一股清亮悦耳,周身草木似感染曲中生息,吐露清洌芬芳,揺曳碧玉枝叶,歌曲内容唱些什么,倒听得不甚明白,像相当古老的语言。
她觉得歌声来自四面八方,并不打同一处来,好像一会儿在叶梢迎风,一会儿在远林缈缈,一会儿又在树洞呢喃,可他好似笃定方向,不受任何迷惑干扰,步伐坚定不移。
“我、我听说……唱歌越好听的妖,吃人越凶狠——你听这歌声,这妖是得多恐怖?!我们自己送上去当食物,要不要这么傻!喂——”想骂他,又不知他姓啥名啥,气势直接对半砍,吼人也没那股辣劲。
他不吭声,继续走,她使劲立定原地,却不敌他力气。
她突地反应过来,扬声喊:“呀!难道……你被歌声迷惑了,身不由己?!”
越想,越觉得这可能性极大!
哪有人明知前方有危险,还硬要往前冲,要嘛呆,要嘛笨,要嘛又呆又笨,再不然,就是受制于人!这容易,她有办法破解:“你松手先,我找块石头砸醒你!”
“你再叽叽喳喳,我会先找块石头砸昏你。”威胁的话不用说重,口吻轻轻浅浅也能做到。
她一时岔气,回不了嘴,被他拎着走。
这次很明显,歌声距离益发靠近,如私密情话,密密贴在耳畔喃唱,轻得像柔柔吐纳。
她满脑子充塞妖物模样,一会儿是残暴虎形巨兽,一会儿又是阴狠千年巨蟒精……所有能想象出来的恐怖生物,宛若走马灯一般,迅速在她脑中转了一圈——
被蛇吃还是强过虎,兽形类的獠牙太锋利,撕肉断骨,血雾喷溅,死相要多凄惨有多凄惨,蛇好多了,吃相优雅,完完整整吞下,不轻易教人看见它肚中消食的景况,若真要去喂妖,拜托是蛇妖,蛇妖才好……
他听见她碎碎叨念,嘴里嘀咕着“非死不可就给蛇妖吃”的荒谬祈祷,方想调侃她几句,本近在咫尺的歌声乍停,巨木林沉静无声,悄无飞鸟虫鸣,连叶片沙沙声亦听闻不到。
歌声一止,唱歌之人的方向,自然无法追踪。
良久,唱歌的嗓不再唱歌,倒是浅浅轻语起来:
“居然有人来到这儿?还是……又有罪大恶极的犯人,永囚于此?”那嗓,哼起歌来悦耳,说起话来舒心,比拂戏叶梢的清风柔;比细碎洒落枝桠的薄扁暖,问话间,隐隐含笑。不待两人回答,那嗓又说:“到我这儿来,让我瞧瞧,我已忘记有多久没见过其余人了。”嗓音充满无法违逆的笑意,像邀请人坐下来,饮杯茶、听首曲儿,恁般的诚恳温柔。
巨林间,一道小径明亮,透着玉似的水泽光芒,引导两人踏上。
她又想将双脚钉在地上,可身旁那人,好奇心未死,仍旧该死的蓬勃旺盛,当真往明亮小径走去,她扯不开他的箝制,呜呼哀哉被带上不归路。
她身不由己,唯一能控制的,只有自己的嘴巴,要死,也给她一个痛快解答,别让她提心吊胆:“你、你是不是蛇妖?!”
“我不是蛇妖。”那嗓,笑笑回她。她抖了抖,仍作垂死挣扎:“那、那你是虎狼熊豹哪一种?!”
“都不是。”回答依然笑意不减。
“那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笑嗓略顿,停了有些久,才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东西。”
此句话语声尚存,小径最末端,一株乌沉巨木,比林中任何一颗树更庞大参天,耸立眼前。
即便仰头去看,树的至高处也瞧不尽,不知它究竟多高多长,单是一边的分枝散桠,足以遮盖半片天空,如墨绿轻纱笼罩,只容微弱光芒由缝隙落下。
除登天建木外,没见过这般庞然耸天的巨树。
微弱光芒像金色粉末,一点一点地纷撒枝桠,树下有一人,正噙着淡笑,望向他们。
说“望”也不似,毕竟那人双眼闭合,并未因他们靠近而张开。
那人确实不是蛇妖,什么虎狼熊豹那类野蛮兽类的,更不是。
那是一名青年,一名极其美丽的男子。
面庞姣好且漂亮,玉般细细雕琢而成,一泓水腻黑发极长极长,溢过他双边肩胛而下,直至他脚边仍未休止,蜿蜒如一道浓墨色流泉,发间淬着叶缝洒落的光,披散在两人面前。
这般赏心悦目的美男情景,仙姿无双,信手摆在哪一处风光中,自成一幅绝丽景致。
可除却青年美丽男色之外的一切一切,都太违和、太诡异、太不合情合理……
绝色青年的右后肩,一只雪白羽翼半展,受伤似地垂折一旁,白得不见半点污瑕,左后肩却不是相称的白羽翼……漆黑色的宽大蝠翅,占据在那儿,翅上还长了支锋利如弯刀的尖刺。若说白翼是世间最纯净之物也无法比拟,黑翅便是淬以世间最阴暗的颜色。
青年状似被缚在巨大树身上,树藤牢牢缠紧他,看似已与巨木相融为一,无法分离,宝玉色枝桠缀于周身,像是由他肋间突出。
除树藤外,他身上数不清的冰晶长针,透着寒气,将他钉死原地。
偏偏这么可怕恐怖的对待,绝色青年的面上,没有丝毫痛楚。
一袭白衣胜雪干净,姑且不论他被钉在那儿多少年,衣裳也不该呈现此时无垢,不染尘土。
半敞开的衣襟,露出底下肌肤,她隐约看见鳞片似的东西,布满其上,再定睛去看,又像复上一层薄细绒毛……
“真是许久许久没人与我说话,两位年轻神族……咦,你是由凡人提上来的吧,仙气相当淡薄。”
绝色青年开口,和刚才唱歌时同样好听。
瞧青年被钉牢的模样,想突然扑上来吃人亦做不到,她一安心,胆也大了,上前两步,提出疑惑:“你是谁?为何被钉在这儿?我看不出来你是哪一类妖物耶。”光是妖物两字,就与他千百个不般配呀。
绝色青年不答反问:“你们呢?又是如何来到此地?寻常小神辈不可能抵达焚仙水彼端。”
“我们在历开天祭的试炼,误打误撞闯进来。”她瞪身旁祸首一眼,拜某人好奇心旺盛,才有此一遭遇。
“……开天祭?”绝色青年面庞流露不解,对这三字无比陌生。
“你不是开天祭试炼中,虚境的产物吗?”她以为他和猲狙、居鸮,属于同一类。
“或许是,或许不是……时间太漫长,长得我也分不清,自己早已殒灭,徒剩元神游荡,还是依旧苟延残喘……”绝色青年声嗓浅然,幽幽说道。
她身旁许久没开过尊口的祸首,插上了嘴:“你是劣神榜上,始终留白的那一位远古神只?”虽是问句,却又问得不带困惑。
会作此猜测,一是被釆用如此繁复方法禁锢之人,必非寻常妖魔;二是绝色青年周身仙息丰沛,绝非区区千年能修得;三是绝色青年身上的长针,大有来头,若他记得不错,那是神族仙物“寒冰钉”,用以禁锁犯错神族,封仙脉、绝仙术,动用这般数之不尽的寒冰钉,代表绝色青年来头惊人。
第四,也是最让他笃定九成猜测的一点,那远古神只,消失得太莫名,既无巨大浩劫,亦无迹象,突然而然,天界再不见他身影,长辈仙者封口不提,仿佛自始至终,本无这一号尊神。
“劣神榜?又是什么?”绝色青年对种种大小事似乎都颇感兴趣,眉梢扬了扬。
“就神仙们闲得无聊发慌,做了个没用的排名,评比哪个神仙顾人怨嘛。”她哼地回道,对所谓“劣神榜”嗤之以鼻,谁叫她也榜上留名,很有权表达意见。
“榜首是?”绝色青年好奇心也不小。
“以前是瘟神夭厉,后来霉神顶上去了。”她回道。
“那两个孩子呀……”绝色青年陷入短暂沉吟,似在回忆往事,唇畔淡淡有笑。
“明明跟他们相比,你看起来才像孩子吧。”她犯起嘀咕。
平心而论,从外貌来看,瘟神及霉神约莫凡人男子三十出头模样,绝色青年则年轻许多,五官带点青涩,由他口中说那两位是孩子,何止不伦不类。
绝色青年轻笑:“在我眼中,他们确实是孩子没错。”
她很顺口接话:“那你得多老呀……”她都不忍去算瘟神霉神的实际神龄。
听见她这般直率,绝色青年笑声更轻、更绵长,未张眸,仍让人清楚知道,他视线转向了她身旁的金发男人:
“你方才的问题,我无法回答,我并不知劣神榜,更不明白自己之名是否留白,倘若无人愿意提及,希望将之消抹,就任由他们吧。”
金发男子不说话,心中已有答案,倒是她,仍有一肚子话想问:
“你犯了什么不敕之罪吗?被钉成这德性,你看起来不像坏人呀,还有,你怎么一边白羽一边黑翅呀?你到底是鸟还是蝙蝠?”疑惑一个接一个抛出来。
“不敕之罪……或许,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天地难容之罪吧。”绝色青年一句话越说声音越浅,到最后,仅存几声唏嘘。至于她其余的间题,着实没有回答必要,他是好是坏,是鸟是蝠,皆非他说了作数,如何能答?
“钉这样……不痛吗?”她瞧了,有些于心不忍。
鲜少被柔软关心过,她的怜悯倒教青年很受用、很欢喜,脸庞笑意清晰绽放:“痛倒不痛,不过,胸口中央那处,是有些不舒坦。”
她仔细看去,他所指的那处,与其他部分扎穿着长针不同,贯穿胸口中央,是柄极似木钗之物,像一截树木枝桠,却通体半透,呈现琥珀色泽,钗身最前方一朵粉晶雕琢的小巧蔷薇,粉晶蔷薇下,曳着长长冰穗,穗末一颗粉珠,犹似花之泪。
“这东西似乎扎破我心肺,虽不痛,然唱歌时总觉鲠阻,今日既遇见你们,想来许是缘分,不知是否愿意替我取下它?”绝色青年提出要求。
她还没应允,身旁的金发男人给了她明显眼神,示意她拒绝。
可惜,两人在虚境相处数日,实则与陌生人无异,眼波交流传心意这档事,未能奇迹生效。
“好呀。”她答,正要上前,被他逮了回来。
“你答应人倒答应得爽快。”爽快到脑子都没空使吧。
“拔枝木钗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被那样扎着,确实很不舒服呀,换成是我,我也巴不得有人能帮帮我,再说,他又没要我替他拔光全部长针,要是提了这种过分要求,我就会认真考虑考虑了。”太麻烦的事她嫌累,她也没有那种好耐心。
“你不怕取下钗,误解某类禁锢封印,他力气爆发,自行震开寒冰钉,再翻脸收拾你我。”
“哇你想象力好丰富!你很喜欢看话本子呴!”
恫吓被她当戏谑,他金眸一冷,决定不管她死活,等会儿她若惨叫扑上来,他定要恶狠狠推开她,绝对!
“你放心,那钗并非禁锢之物,我也不会因为取了钗,力气大爆发,震开寒冰钉,再翻脸收拾你们。”绝色青年莞尔插话,抱歉自己听力过佳,将两人那几句私语听得清楚,无奈他手脚遭钉,无法很君子地捂耳蔽之。
笑笑替自己澄清完,言毕,又觉得该展现些许诚意,意念甫动,一抹绿意由脚下延伸,在她面前生长成一株花丛,徐徐综开一朵洁白夜光花赠她。
“送花不如送根能吃的甘蔗……”不能怪她煞风景,花美则美矣,对于饥肠辘辘数日的她来说,能吃的甘蔗,远比只能看的花来得更实用。
夜光花丛旁,窜出一根紫玉色甘蔗,如其所愿,很得她欢心,尤其甘蔗还贴心自断三截、自行削皮,让她对青年的好感瞬间飙升九分,自然更坚定替他拔钗的念头。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对方诚意满满,她理当礼尚往来。
她上前数步,一手拿甘蔗,一手前探,握住钗头微微出力,将木钗慢慢抽出,一面怕他痛,准备随时收敛手劲力道。
仔细观察青年的神色,真如他所言,仿佛无痛无感,眉头都没动一下,好似她从他身上不过拈根落发般,无关痛痒。
本以为抽出钗子的瞬间,会见大量鲜血猛暴喷出的景致,她甚至作好了闪避的预防准备,歪着脑袋,怕被血溅满脸……
没料到,什么都没发生,钗子也拔得颇轻易,青年胸口那小小窟窿,未见腥红血肉,一眨眼间,竟逐渐愈合。
绝色青年正欲道谢,谢字尚未离口,更来不及请求她把木钗放置在他掌心,微抬头,却见眼前两名年轻神族,转瞬消失无踪。
绝色青年或许不知始末,她与金发男子却很明了,开天祭试炼,被外头某个人成功突破,连带将他们一并带离,由虚境中归返。
绝色青年张开了双眼,右眸浓红如血,火焰般燃烧;左眸碧蓝清澈,海天般纯湛,遥望带走年轻神族的远际苍穹,幽幽逸了声叹。
即便记忆渐衰,日日年年,能记牢之事,淡化得快变成无色虚空,然而本能依然清楚,小神族带走的木钗,应该是极其重要之物。
重要到失去它,胸口那处虽不痛,却空空洞洞,透着冷风。
本未曾动过离开此地的念头,只因心无他求,对现况、对遭遇、对天命,处之泰然,永世不改变亦不妨事,如今……
“那木钗,得拿回来才行。”复又一叹。
叹这一念,兴许,将惊天动地。
回来了?
虚境中一切光怪陆离、连吐纳都窒碍难行的混沌无边大地、各式突袭攻击的奇物妖兽,全数消失不见,眼前是熟稔至极的清幽天庭,仙息灵泽漫漫,云岚轻烟缈渺,七彩祥光如薄纱笼罩半空。
长达十五日的开天祭宴会,尚未结束,老一辈神族杯觥交错,仙酒一坛一坛干,仙乐一曲一曲听,仙舞一支一支赏,参与虚境试炼的年轻小神辈,重新返回镜台前,有人软脚瘫坐,有人喜极而泣,有人浑身带伤,有人傲然挺立,当然,更有人一脸状况外,手里还握了根甘蔗。
按理说,无论从虚境中取得何物,一旦离境,那些本为幻相之物,自当消失无踪,不可能悄悄携回,她手中甘蔗却还在,不只甘蔗,另只掌心握着的钗,也在。
意思是,无水湖里所遇之人,并非虚构,而是真真切切存在?
“此次试炼辛苦了,表现得相当好,仅用了十一日便提前出来,佑圣真君的徒儿果真青出于蓝,出类拔萃。”
佑圣真君之徒,无意外是那名白衣神君,拜他之赐,众小神辈才得以提早月兑困。
“太靠谱了,早知如此,最开始我就该死死跟紧白衣神君,吃香喝辣,怎偏偏眼拙,挑了玄衣金发那位,倒霉随他折腾那么久!”她一点都不打算收敛叹息音量,故意说给旁人听,边将木钗收进袖里,再咬一口甘蔗解恨兼解渴。
玄衣金发那位旁人,虽未叹息,但同样颇有感触:“我也很后悔那时随手一抓,怎就抓了个废柴累赘,叹我雄心壮志,意图成为闯过试炼第一人,这算盘,亦被你狠狠折了,不是吗?”要说狠话,谁不会?
“下一次你看准了再抓。”哼哼。
“希望下一回开天祭,不会再有机会见你参加。”他冷睨她。
“我记得开天祭是五百年一轮吧,那时,我还在不在都是个问题哩。”她哧地一笑:“就算在,八人大轿外加铺上红丝地毯来迎我,也别妄想我再踏进虚境半步!”
她生无野心,后无壮志,不想靠开天祭试炼获取半分成就满足,再有下轮,他自个儿去!恕不奉陪!
“如此甚好。”他以四字冷笑作结,而她回以撇头一哼。
数名老神辈上前,皆围着白衣神君道喜,足见成功闯过开天祭,是何等光荣长脸,倒是沾光出来的小神族们遭受冷落,没赏来半句“辛苦了”,更遑论还有什劳子关爱眼神,除了自家亲朋上前关切两句,替自家小神族疗个伤之类。
她自知无亲无戚无朋无友,鼻子模模,便要走下镜台玉砌长阶。
迎面而至,仙界向来最受欢迎、最具爱戴、最有人缘,年岁一大把了仍获选天界前三名“邀宴必恭请”的大大人物——财神爷爷,往她这儿走过来。
一掌搭向她……身旁玄衣金发青年,但没同他多说什么,反倒对着她简单一揖,老脸堆满盈盈笑意:“穷神天尊,此次你也参加开天祭试炼?真巧,我孙儿鎏金也是,不知你们在虚境中可有相互帮衬、相互照顾?”
财神应了“长袖善舞,多财善贾”八字,客套话说来流利不打草稿,哪管暗地里对穷神一脉诸多怨怼,表面上亦不露喜怒,在仙僚面前很是大度,给足彼此颜面,月复中有多少粗话想骂,也会烂在肚子遥想当年的当年,第一代穷神冥城告阴状,告的就是他这一位财神,要说两家无恩无怨,真是睁眼说瞎话!
此时此刻,这位穷神第三代,年岁比自己不知小了多少,当孙女都嫌太女敕,偏偏在神阶上,她与自己平起平坐,想来自然很呕,可呕又如何?对外,礼数该做还是得做,否则失了是自己的脸面及器度。
“原来是您老的孙儿呀……我说是哪家好本领,教出这等级的混……好崽子呀。”她以甘蔗敲打着掌心,发出几声啪啪,配合她一字带一哼的语调,瞟向一脸颇震惊的财神孙儿,很有几分长辈架势,哼哼之后,又勾唇笑道:“在虚境里,真是受他诸多『照顾』呐……”
照顾两字,轻而易举听出浓浓酸意,嘲弄得毫不遮掩,加之美眸扫去的一睨,无关崇拜或钦慕或感激或真诚或其余乱七八糟的好目光,倒是加诸许多戏谑或挑衅这类的情绪。
玄衣金发,财神之孙,名唤“鎏金”那一位,对于其敌意,听得很是清楚明白。
他惊讶她的身分,前两代的穷神,打扮规规矩矩,穷神该是什么模样,一眼就能看出来,虽不至于衣衫褴褛,起码没她这般完全崩坏,名不副实,哪点看得出她竟是新任穷神?!
“鎏金这孩子,对穷神天尊可有失礼之处?还望天尊海涵,他本就是闷葫芦性情,向来不善言辞,不会说好听话讨人欢心,不过倒是个善良孩子,天尊算算是他长辈,别与他太计较……若他有不是,改明儿个,我让他亲自登门,向天尊致歉,以表诚意。”财神替自家儿孙说情,一番话情理义兼具,就等听者大度回句“不用麻烦,小事小事”,便能简单掀过,谁知——
手上甘蔗又敲了两记,她颔首说:“如此甚好。”学鎏金刚才的口吻和冷调,把这四字甩回他脸上,方觉得爽快解气,转向财神,也挂上一脸假兮兮甜笑,继续刁难人:“您老就叫他递上拜帖,我得空且心情好时,再拨冗见他一见。”
财神错估这位生女敕穷神的任性及脾气,更错估了自家孙儿在虚境中,可不是一般般随便对她的“照顾”。
骑虎难下,正是财神天尊此刻写照,话都说了,覆水难收,收不回,只好继续演下去:“鎏金,穷神天尊的交代,你可听清楚了?这赔礼,你定得好好思量,断不可再失礼。”财神貌似不护短,公公正正朝孙儿叮咛。
鎏金整袖揖身,算是回复,她瞧了满意,边嚼甘蔗,边吐渣,边走远了。
待周遭再无旁人,只剩爷孙俩,财神敛起笑,重重啐了声:
“若不是她站在你旁侧,我不能假装没看见她,逼不得已才攀谈两句,她真以为自己神阶很稀罕?!”财神擅长做人,人前和蔼,笑容可亲,但是否真心喜欢某人,得视他转身后方见分晓。
很显然地,他对穷神那一脉,很有怨言,鎏金算是听着爷爷臭骂穷神一家长大,对于爷爷翻脸如翻书的迥异态度,并不意外。
真正教他意外的,还是她的身分。
……那么废柴的家伙,年纪比他小,位阶比他高,他见着她,居然还须向她行大礼,想想忒不甘心。
“还有你说你,谁不招惹,去招惹上她?!”财神这句,明摆是迁怒,迁怒孙儿连累他自降神格,被迫与穷神一脉打交道。
“我并不识得她,以为她不过是寻常司花天女之类。”
“那一家子全是怪人,脑子里摆些什么乱七八槽鬼想法,正常神族都猜不透!拜帖一事,敷衍敷衍过去便好,别较真,还傻傻上门供她糟蹋?!她想得美!我们财神也不是软柿子,任她掐扁搓圆!”
鎏金没应声,静默随着爷爷身后走,财神身形福态,步履些微笨重缓慢,走前两步又顿下,转头问他:“在虚境里,你不会同那古怪丫头暗生情愫了吧?!”
通天云壁可以映照出虚境景况,自然也映照出他孙儿与穷神独处的片段,直至由银白大地转至泉歇草原,财神与众仙皆见他们两人在一块,自然有此一问。
“没有。”鎏金直觉月兑口否认,这两字,连经过脑门思索的时间亦无。
“没有最好!那一家子神格不纯,本连修仙机缘都没有,是他们大吵大闹,才破例提上来,可成了神仙,也不见努力思进取,仙术仙寿只修了半吊子,一塌糊涂,哪有半点神仙样?”财神又叨叨絮絮了许多,自然全无好话。
关于穷神一族种种,在鎏金思绪间,迅速转了一遍。
那一家三代,生于贫户,爷爷是奴,爹爹是奴,注定孙儿也是奴,卑贱地在富豪府邸谋得施肥铲粪仆役一职,赚取少得可怜的薪俸,以及一小处勉强容身的小破房,供家人遮风蔽雨。
他们注定无财,命薄上载明一生劳累工作,却模不到钱财,日子虽苦,一家倒携手相扶,不怨天、不怨命,安分做着仅供糊口的差事,人生无贪无求,只希望家人身体康健,平安和乐。
然,“贫贱夫妻百世哀”这句话,并非挂在嘴上的信口胡言,它是太多同类人的亲身经历,血淋淋记着,如此简短的七个字,何等椎心刺骨。
因为穷,他们被主人视为牲畜,毫无尊严,动辄奚落打骂,无论差事办得妥善与否,倘若主人存心刁难,他们只能默默吞忍。
因为穷,没有权利选择携家带眷逃离这一切不公。
因为穷,就连自己的妻子,都没能好好保护,眼看主人端起高高在上的嘴脸,夹带权势及命令,逼迫妻子就范,还当着幼小孩子面前,奸yin得逞。
受此奇耻大辱,丈夫本欲找主人理论,却被父亲拦下,揺头叹息地喃喃说:“没有用的,奈何不了他们……去了,不过自讨苦吃。”
丈夫忿恨不已,淌了满脸泪,槌打墙壁哭吼,妻子虽萌生死意,思及孩子还小,怎忍弃之不顾,只能苟且偷生。
他们的隐忍,并未换来平静,食髓知味的富豪主人变本加厉,总在兴头一来时,横蛮地命家仆闯入小破房,将妻子拖至自己房内,供其yin乐,他妻妾众多,却更好这一味,看女人从挣扎到认命的折辱过程,获取乐趣,并于完事之后,随手几枚铜钱朝她脸上丢,贱买她的清白与羞愤泪水。
一日,丈夫返家,撞见富豪主人故技重施,此次更加恶质,居然在他家小破房的木桌上欺负他妻子,孩子蜷缩墙角,哭得满脸通红,丈夫怒极攻心,早顾不得主仆之别,操起手上挑粪棍,便往主人后脑勺打。
若能直接将主人打死,或许只是一命赔一命的事,偏偏富豪命不该绝,天赐予他此生寿命八十九,尽避伤重,最后仍是能安然无恙,度过生死大关。
富豪没死,死的却是那一家三代,丈夫一时激动伤人,便是他们的死因,伤愈的富豪怎可能轻易放过他们?
故事没有发生奇迹,也未能有福星降临拯救,那一家子的性命,断送在富豪手上。
穷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最后还死于非命,满月复冤屈难申,才有了冥城告状之情事。
若鎏金没记错,她死时,不过是两三岁的稚女敕年纪。
大概这年纪还记不了事,未能懂得太多世间丑陋,她脸上才瞧不出半丝悲愤怨怼,仍能那样笑……
那样废柴得很欢快、不思进取也无妨的笑。
他心底,生起一股暗暗庆幸,庆幸她没尝太多辛苦而死。
思绪到此中断,穷神一家的往事,在神族眼里,短暂得不值一提,亿万人世中,更苦之人不是没有。
拜帖他一定会送,但不为赔罪,他不认为自己何错之有,然而有件更紧要之事,须与她私下商谈——关于虚境所遇的绝色青年,以及,她错手带回的木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