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银白雪世界。
两人依旧受困于此,已不知过了多久时间,这里不见日月轮替,永如白昼。
不是没尝试过离开此境,可她太冷走不动,他撇下她自行寻找出路,向东而去,良久之后,金发微亮的男人,缓缓打西方回来,换来她“哈哈抛下我的下场还不是又走回来哈哈哈”的风凉取笑,笑完,她连打三个喷嚏,狼狈吸着鼻涕,窝囊蜷回原位,继续冷打哆嗦。
并非他担心她安危才折返,而是此境自成一圆,无论从哪处走,绕行一圈总是要回归原点。
最坏的打算,了不起等待十五日过去,或是外头仙僚有个拔尖儿的强者,提早通过试炼,将大伙一块带出去。
只是她一想到仍要再冻十五天,她脑门就麻了,再则她还很饿,这里除了雪之外,连片树叶也没得啃……
又冷又饿又出不去,她撕了过长的裙摆,当成第二件衣裳里身,料子太轻薄,仍是冻得直发抖。
自从被他推去埋入积雪堆之后,他吝于分享金光供她取暖,大抵看不上她的无能,丢尽神族颜面,可这么废柴又不是她的过错,与生俱来的天分她就是缺三落四,该学的,学不会;不该学的,也不她在一波波寒意中睡睡醒醒,每回迷蒙睁眼望去,他都坐于树下没走,永远是同一姿势,也不知有没有动过。
冷到最后,竟也渐渐习惯了,一边抖抖抖,一边还能入梦乡。这一次的小憩,睡得全然不觉雪冻,好似她是躺在家中的床铺,暖暖蓬蓬的被子罩在身上,有阳光晒过的香味……
数不出是第几次的惺忪睡醒,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绣金玄袍,源源不绝的热暖,正是来自于它,树下那人姿势没变,只是衣着更轻简,徒剩一身内袍,同样是浓墨颜色,未曾绣上任何纹绣,不过他金发披落其上,已经够好看了。
她本想豪气起身,将玄袍揉成一团,狠狠丢回他脚边,彰显她尊严高傲,不屑他施舍。
玄袍才稍稍离身,一股料峭寒风,蚀骨透肤而来,她忍住喷嚏,默默把宽大玄袍穿上身,腰绳多绕几圈再打上死结,省得他反悔,逼她归还玄袍,再哀悼自己的高傲尊严原来一文不值。
……等离开这鬼地方,再来讲什么高傲什么尊严好了。
一踏出这里,她定会把玄袍丢他脸上,哼哼等着瞧,之前向他借衣裳不给,还把她推开,害她仆进雪堆,这老鼠冤,别以为事后补救就有用。
她心底打着盘算,一面思忖,该要坐起发呆,或是躺回去继续睡,倏地,远处某物踩在雪地上,蹑足轻巧声,小心翼翼,刻意藏去浓重吐息,突兀落入耳内。
“那是什么声音?!”她惊觉坐起,臂上泛起无数疙瘩。
他缓缓张眸,对于她反应如此灵敏,颇感意外。
他还以为她驽钝无比,就算敌人已到面前,她也不会察觉。
没错,有东西靠过来了。
踩雪声灵巧,近乎全无,善于蛰伏偷袭,风雪中,飘来淡淡血腥气味,嗜血狩猎的窥视目光灼灼,由呼吸分析,来者数量并非单一。
她本能往他身边躲,恐怖氛围太熟悉,教她寒毛直竖,不同于寒雪冻骨的冷意,即便里着他的温暖玄袍,依然由身躯漫出。
银白的无垠大地,本就鲜有遮蔽物,仅有冰雾轻弥,朦胧着视野。
白茫冰雾间,隐约看见数条身影匍匐,随其距离越近,那种滚动于喉间的狰狞,低沉肃杀。
她眯眼,努力想看清,声音微颤:“……那是狗吗?”
“猲狙。”不意外她对妖魔类的无知,虽然《万物诸相史》是课堂必修,修得不好大有人在,她应该亦属其一。
猲狙外型似犬,却大上不知多少倍,有一说它是狗族先祖,凡界诸犬多属这一脉。
差别在于留至下界的后代,不具食人野性,大多温驯亲人,随漫长光阴演化、血统混杂,体型益发娇小,适合豢养。
眼前的猲狙,完全是远古之初的模样,最原始的兽性,赤首鼠目,似犬如狼,性喜群聚,共同猎食,往往遇见一只,定会有同伴在后。
果不其然,前三只的模样刚看清楚,两只小些的猲狙便从后方探出头来。
“那明明就是狗!”她惊叫,尾音破碎,以致于“狗”字说不齐全。
“再怎么看也更像狼吧。”他神色自若,几丝金发随风拂过脸庞,犹有一丝闲逸懒散。
《万物诸相史》并未将猲狙列入极恶凶兽,想来不足为惧。
可有人抖如秋风落叶,一身金铃颤得叮当乱响。
“你不要让它们靠近我——”她惊叫中夹带哭腔,直往他身后躲,十指绞得他衣领一紧,盘扣似要绷开一般。见猲狙龇牙逼近,其中一只发出恫吓吼声之际,她甚至不顾仪容,扑跳到他背上,双手双脚死死纠缠他,甩也甩不开。
有没有这么夸张?几只大一些的野兽罢了,值得她怕成这窝囊样?!
“放开!”他要被她勒死了!猲狙的攻击未起,反倒险些命丧她之手!
“不要让它们靠近我——不要让它们靠近我——”她只剩这一句的表达能力,边喊,边把他攀更紧,全然不顾形象,两条纤腿盘过他腰际,死命扣牢。
“你才不要在我耳边鬼吼鬼叫!”他耳朵被她叫得泛出了疼痛!
和她相较,淌着腥唾扑过来的猲狙还可爱许多,一只只屁颠颠吐舌飞奔貌,活月兑月兑就是狗。
他迁怒地对着这几只“狗”痛下毒手,掌中金光凝聚剑形,虽无冷冽剑锋削铁如泥,灼灼剑气却强势霸道。
第一只大步虎跃过来,直接祭刀,品尝剑光凛厉程度,如霜雪遇烈阳,消融得一干二净。
第二只稍有停顿,仍是勇猛且无脑地扑来,他反手一挥扬,金光自指掌延伸,由剑成鞭,亮澄炫目,攻势亦如光似电,瞬间闪扑,足足数尺,猲狙不及更靠近,咽喉已遭刺穿。
猲狙喉头滚出痛苦呜咽,类似的沉吟,居然也会由发动攻击的他喉间逸出,元凶自然是她,她锁他喉的力道,拿去对付猲狙岂不是更好?!
“松手!”他一手去扳她绞在他脖上的双臂,一手怒极地解决第三只猲狙,猲狙撞上他这波怒气,也算倒霉。
“不要!你快点解决它们!快点!”她埋首在他肩后,失声嚷嚷。
我比较想快点解决你!
扳不开,他索性狠狠震痛她的麻穴,没料到这样都逼迫不了她放手,只是手劲略略软化,松了一松,双腿倒是盘锁得更紧,生怕被他成功甩下。
第四第五只见状,脚步顿了顿,尾巴一缩夹,退了两步,不敢躁进,远远龇牙咧咧,拱起背上硬毛,喉间滚出几声兽狺,强撑场面。
“你砍完了没?!我好像听见它们在喘气呀!你是不是打不赢呀?你不是说就几只狗吗?狗你都打不赢还说什么修炼!”自始至终双目紧闭的她,看不见半丝实况,也不敢张开眼,全凭感官瞎猜。因为恐惧,声嗓不由得抬扬,乍听下,极似尖锐的质疑,虽然她并无这等心思。
“……”他额侧青筋跃了跃。
明明听出她的颤抖、她的哭腔,那一瞬间,却还是心火骤升,赌气的念头来势汹汹,有些幼稚,有些任性,他难得想使一回坏脾气。
再一次狠震她麻穴,这回力道加得更重,在她惊呼一声痛,双臂仍微微抽搐之际,他拉开她的手,又听她闷吭一声,麻穴正发作时,被这般重重握住,是疼得连心都会为之一颤,那是有别于刀砍剑刺的利落肉痛,像千万只蚂蚁密密啃咬,一下一下抽疼。
连缠在他腰际的腿部麻筋都不放过,凶狠拂手点去,她终于从他身上落下,摔进雪中,臀上的疼,远不及手脚既麻且刺的痛。
她这时才终于张眼,先望向他,他一脸惯常的面无表情,后又瞟到两只残存的猲狙,眼光飞快挪开,多看一眼都不敢。
不解的眸子迅速移回他脸上,余光不敢乱飘。她以为他方才同猲狙缠斗太累,暂且中场稍作休息,等会儿再开战局。
……可他脸没红、气没喘,不似疲惫劳动过手脚的清爽样。
“五只猲狙,我三你二——”看她一脸废柴,罢了,手中金光一劈,猲狙之一呜呼倒地,他修正原句:“我四你一,很公平。”言毕,他居然真的掉头走人,修颀身影消失于雪白天地。苍茫雪地,寒风刺骨,徒剩她与一只最稚小的猲狙,愕然相望。
她惊忿于自己被抛下,独对远古野兽,而且,还是她最惧怕的犬状生物……
它惊惧于自己同伴眨眼间灰飞烟灭,或许再一眨眼,下个倒下的便轮到它,它嗷呜一声,软脚瘫坐,吓得一动不敢动。
无声雪花飘忽纷跌,宛若漫天撒下了片片梅瓣,逐渐在一神一兽的脑门上堆积,冰得脑袋冻僵,丧失思考功能。
敌不动,我不动,两方真的没人敢动。
她怕它兽性大发,兴起了为同伴报仇雪恨的雄心,朝她扑咬上来,于是匆匆爬到枯树上便僵硬石化,喘气也只敢小口小口。
它呢,则怕她身上那袭玄色外袍,袍子弥漫金发男人的淡淡仙息,更怕衣袍宽袖深处,会不会突然杀出金光一道,断它咽喉、捅它胸口、削它脑袋……它藏身岩石后,探出半颗脑袋,也保持此一动作,与岩石融为一体。
内心怕成一团的两方,维持着如此对峙,良久,良久,再良久……
无法离开此境的金发男子,作势消失一刻再折返,就见她与它,如此滑稽的遥遥相望,气势同样蔫蔫的,不分轩轾。
不知怎地,心情突然好转,有些哭笑不得,方才自己的赌气,似乎太过孩子心性,颇为幼稚可笑,跟她这种废柴计较,有损自己格调。
自觉大度走过去,金眸睨了猲狙一眼,冷淡道:“还不滚?”
僵化许久的猲狙受惊一嗷,如噩梦乍醒,爪子在雪地上打滑了两下,转身又跌一跤,甫站稳脚,飞快拔腿逃了。
他微微仰首,朝枝桠间的她望去。
枯枝无残叶,徒有雪相依,暗沉色的凌乱枝桠添上雪白,萧索冬景。
她抱着树,脸也是一片惨白,身上黄裳红裙里玄袍,衬得苍白更明显些,她闭紧眼,睫毛都在打颤,不知是太冷还是太怕。
“猲狙跑走了,你还要在树上待多久?”自省玩过头,他态度稍软,语调也轻柔些。
泪水在两排睫毛间凝成了冰,泛白的双腮挂有两条冰泪痕,清晰可见,她一时半会儿无法顺利张眼,拿手背去揉,动作竟有几分娃儿稚气。
何止动作稚气,她连行径也幼稚得很,听见他的声音,倔强撇过头,不答腔就是不答腔,只有鼻腔哼气时,蒙蒙的白烟,笼罩在她面容之前。
“跳下来,我接住你。”
“……现在才示好没有用了!”她声音哭哑,吼人气势全无。
“不跳算了。”他转身要走,脚步踩在雪地上,故意弄出声响。
她急得喊声:“我眼睛张不开!被冰糊住了啦!”
天寒地冻里哭鼻子,下场一点也不美。
“只管跳下来,我能接得住。”他还是有点想笑,但见她可怜兮兮的狼狈,终究忍住了。
“你这么坏心肝,诓我往下跳,正好再仆进雪坑——”她耳朵尖,听见他笑了一下。可恶,被她说中了呴?
“保证不摔了你。”
哼!她才不要轻易相倌他!
“呀,原来猲狙会飞,要停到树上了。”他语气平淡地瞎扯。
她一声尖叫,与其说是跳下来,不如说跌下来更合适些,稳稳落入一个温暖怀抱之中,确实没掉进雪堆。
面庞感受一阵热暖吁息,拂过她眼周,睫上凝冰渐融,冰晶恢复成泪,由眼角滑落,她成功张眸,长睫还有些颤意,朦胧眼界中,隐约看见他朝她眼睛缓缓呵气,暖融沾睫的冰。
靠得太近,近到她可以看见他发丝与睫毛的独特色泽,金亮美丽,就连眼珠也是黑中带金,仿佛日芒映入一泓清澈仙湖,辉光烁烁。
烁金的眸,与她的对上,掺了不知是嘲笑或取笑或耻笑的笑,总之笑意在其中,微微荡漾,笑得她想起方才的恩怨未了,他抛弃她的这项事实,搧他两巴掌都算客气了!她重重哼了哼:“走了就走了,折回来是想看我被猲狙吃了没?!”说到“吃”,她明显抖了一下。
“折回来是因为我出不去。”这当然也是理由之一,但并非全部。
也许,是突然反省弃人不顾,非君子行径;也许,是觉得她一定打不赢猲狙;也兴许,还是担心她真打不过……
“哼!”她只能以此字表达最强烈的不满。本想豪气挣开他怀抱,奈何树上坐太久,腿冻僵了,下来也站不稳,于是作罢。
“你儿时被狗追咬过?这么怕狗,猲狙才该怕你。”当神当成她这窝囊德性,也算稀罕了。
“说了你也不懂!”她仍是从鼻子哼气,喷出两管白白热雾。
“我确实不懂,不懂你这类司花天女遇上战事如何自保,以及不拖人后腿。”他由她衣着及……不济,迳自猜测她的身分。
她抬了抬眼,神情有些懵:“咦?我不是……”一瞬想起自己还在跟他生气,干么闲话家常起来,立刻抿起嘴,又哼他。
哼完,挣扎从他臂膀间下来,腿虽还有些软,她凭着硬气,勉勉强强站稳,沉默不了多久,她忍不住埋怨:“你为什么要放走那只猲狙?!等一下它又回来怎么办?!你忘了这里是圆的,它往东边逃,最后会从西边再出现呀——”
本来确实应该如她所言,猲狙打那边逃,下一刻,便会由另一端出现,不过两人定睛瞧去,等待片刻,猲狙的身影,迟迟没有出现。
“它去了哪儿?这儿有其他出口?”她咽咽唾问。
他没答,举步朝猲狙留下的足印走,她忘了仍同他赌气中,不想被抛在原地,自然急忙跟上他,中途脚还绊了一绊。
足迹烙在雪地间,凌凌乱乱,踩得又急又重,落雪掩盖不去,两人跟着走了一阵,足迹渐渐没了,前方却仍是一片雪色大地,空无赘景,像是猲狙在此凭空消失。
它是虚境衍生之物,来去本就难以预料,然而生生灭灭,本有一套规律,何生何灭,何归何来,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消失,它到此失去踪迹,代表它也是由此地骤生。
他单手结印,低吟一道术咒,周身金光如涟漪震荡扩散,却在半空中一小处,约莫男人手臂长的虚无间,金光被反弹回来,迸散开些许星晨碎尘。
他拉住她,不待她反应过来,足下巧劲略施,冲进半空间那道肉眼看不见的裂缝,两人身影消失其中。
终于离开那片白茫茫、雪漫漫、冷飕飕的无边大地,扑面而来,清风温暖,绿茵萋萋,不知名的淡蓝色野花,开满坡陵,风中夹带淡淡芬芳。
看似是个普通之地,抬头去看,天际是浅浅紫色,好几颗金乌高挂,但距离颇远,远得只剩小小一丁点,于是也没那么热烘。
“这又是哪儿?我们怎么还没能出去?”她开始解身上玄袍,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教人好不舒坦,回去准会生病。
“……”要不是有人碍事,他何以沦落至此。
她月兑完衣,塞回去给他,这儿很温暖,衣袍变成累赘,她嫌麻烦,不想要。
真是势利的家伙,冷时,觊觎他衣裳如宝;暖时,弃他衣裳如草芥,他已懒得嘲讽她。
“喂,你再试试方才那招,看半空中是不是又藏了道缝。”她使唤人使唤得颇顺口。
他默默穿回玄袍,温吞理理衣襟,恍若未闻。
衣上沾染她的芬馥,一股不属于男人阳刚气味,如糖似蜜的甜香,淡淡萦绕,久久不散。“你不试吗?又要浪费时间往前走哦?你别走那么快——万一再跑出什么妖魔鬼怪,哪来得及逃?你等、等等我呀——”最后只能跺脚,无奈嘟嘴追上去。
追没几步,她已碎碎念叨了许多,大意不高为什么还出不去、你赶快想想办法呀、我脚好酸哦、肚子好饿、好累、我不想走了、你到底知不知道怎么出去……诸如此类,继续重复两遍三遍第四遍。
“我倒有一个最快送你回去的办法,想听吗?”他淡道,头也没回,步伐持续一贯速度。
“有办法干么不早说!居然藏私!”害她受这么多不必要的折腾,太坏心了!
他停步,一声招呼都没打,她险些撞上他背脊……实际上,也确实撞上去了,额痛鼻子塌,自然怒目横眉瞪他。
那双浓金瞳哞,用着比她更深沉的情绪,凝望她,忽而弯眸笑了笑,眼瞳颜色变得有些亮,原来他笑起来是这模样,她瞧了有些出神,耳边听他说话:
“我一剑了结你性命,你在虚境一死,便会被送回天界,虽然仙躯不免受创,养养便好。旁仙大约十来年痊愈,你的话嘛,多花个三四倍时间也差不多了。”
作势还真准备凝出满掌金光,助她一臂之力,早日解月兑。
她闻言炸毛跺脚,指着他骂:“你是哪家教出来的坏胚子?!心眼忒歹毒!居然想出这等缺德办法!”边说,边退几大步,怕他动口更动手,教她措手不及。
居鸮群攻那次,他也动过让她去送死的念头!她竟然因为他借过她一次衣裳保暖、还有刚刚那一笑很倾城,就误当他是好东西!
“既然不釆用此法,就别一路唠叨,很吵。”他收起掌心金光,又瞟她一眼,笑意敛藏,说完转身继续走。
她乖乖闭上嘴,好半晌没听见她再嘀咕,只有她身上金铃玎玎,紧随他身后,没有走散。
某人虽然沉默无语,他却好似能听见,她在肚子将他骂臭骂烂骂个狗血淋头的声音……让他有些发噱,这一段枯燥的路,倒也不觉漫长。
此处与雪色大地不同,不会困在同一处鬼打墙,走出无垠草茵,一大片银灿灿的湖泊,映入眼帘,湖里,树木枝桠交错,因水色而带些梦幻紫蓝,仙气十足,湖周遭却不见半片树林。她正觉得渴,上前要掬水喝。
湖水冷凉,圈进她女敕白掌心,她正要凑嘴上前,手背居然挨他一记拍拂,啪声响亮,险些溅她一脸水湿,她不及反应就要叉腰开骂,他倒显冷然,道:“没弄清楚水有毒没有,就敢往嘴里送,你也是条汉子。”汉子有两种,智勇双全和四肢发达,她属于后者,没脑的那一种。
还没发作便消气,她胡乱甩干双手的水,嗫嚅问:“……这水有毒?!”
仔细去看,湖水七彩渐层,清澈见底,美则美矣,却诡异不见半尾活鱼悠游,而本该倒映在湖面上的几只悬空金乌,此刻竟成了缺月,鲜血赤红。
她双手一阵灼热,像被火烫着,忍不住甩手嚷疼,他拉过她的手细看,肤上已见赤红水泡,他唤出雨泉替她清洗干净,她痛到直抽息,额上浮出大颗汗水,他问她:“会不会治愈术?”
她揺头,揺得很理所当然。好吧,他一点也不意外,她若点头说会,他才该震惊。
雨泉源源不断淌下,舒缓她肤上的刺痛,由火烫变成了涂上辣椒般的微微热疼。
“打架不行,治疗术也不会,你会什么?你真该重新背起书包,去跟小仙童重修入门课。”
他施予简单的治疗术,再以雨泉碍成水球状,将她双手包入水球里,一手包一个,她手掌瞬间变成两颗水形大包子。
他那一句话,自然夹带些许嘲弄,手上动作却相反轻柔。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嘲讽我和那群仙童小女乃娃一样,不中用!”仙童长得慢,七八十年仍是凡人两三岁模样,神识须养很久才会成熟,竟然拿她和流涕小屁孩相提并论!
“不。”他确定她双手包妥妥,无法从水包子里跑出来,拨冗抬眸觑她:“仙童小女乃娃年妃小、神识浅,情有可原,你嘛……”此时截断语尾,不往下说,才是最高竿的狠话,损人不动一刀一枪。
她真想挥舞两球水包子打他!
看在他替她疗伤的分上,懒得与他较真,她扭过头不看他,只觑那池色彩绚烂、清澈见底的宽阔湖水。
“欸,我怎觉得……这湖,看起来怪怪的?”一时又说不上哪怪,她皱眉认真瞧。
湖中枝繁叶茂,没入水中而不腐不朽,一片生气盎然,连倒映的叶,翠绿中,泛出湖蓝的鲜艳颜色,好似还能感觉它受微风嬉撩,妖娆招揺,发出沙沙声响。
慢!
她左前方瞧去,以一种很僵硬的龟速,迟缓挪向右前方,将大湖看完一遍,眼中之景,有一抹违和感——咦!湖畔明明没有树,怎可能倒出树之影?!
正想提问,便听他淡道:“小仙童入门课,《论山川百岳千湖万池志》,第六十三册,第一百零四章,回去翻翻。”语调依然很奚落。
“……”她右手水包子很痛快挥出去,可惜半途遭他拦截,他握着她腕后三寸,没把水包子碰坏。
“在湖底的,恐怕是我们。”他又说。
“咦?”她一脸呆。
“《论山川百岳千湖万池志》,第六十三册,第一百零四章。”
“说人话!”她大翻白眼。左手水包子蠢蠢欲动。
“无水湖。”那章节,便是介绍此一奇处,他简洁跟她解释——
无水湖,顾名思义,全湖无水,既无水何以称湖?传言数十万年前远古,还是有的,兴许是被地热蒸腾了,更兴许是首有几场恶战,在此处发生,打坏泉眼,渐渐地,湖水便干涸了。
既然如此,此时眼前所见的波粼银光,又是何物?
浮在无水湖上方,仿佛清泉之物,似水非水,方才她以身相试,双手便遭灼伤,想来便是书册提及的焚仙水。
焚仙水,不单针对神族,连妖魇类亦惧怕,它能瞬间溶毁各类仙术妖术,腐蚀仙躯妖身,泡进焚仙水中,不用半盏茶工夫,一个神也能轻易溶为一摊水。
“为什么说我们在湖底?我们头顶上方明明有天空呀!”虽然那片天……颜色看起来相当不正常,不像晴天,也不像阴霾日,一种很难言明的诡谲。
“那不是天空,假的,你眼睛业障重。”
“……你非得用这种讨人厌的口气吗?有话不能好好说吗?怪腔怪调酸讽人,你是能得到多少乐趣?!多少成就?!多少喜悦?!”
他并不想回答她的咄咄逼问,只挑拣上一个回道:“方才那片草茵,是仅生长在水中的泉歇萆,一由水中摘起便枯萎。”
“光凭几株草就判定这是湖底?”她哼他。没留意自己也正用着怪腔怪调在酸他。
“《神衣论草》第三百三十册,第六百九十九页。”他懒得睨她半眼,矮身观察湖面。
“书呆子。”居然连哪一页都背下来,考试成绩应该坐落前三位,哼,不过谁知你是不是随口胡说,反正我又不会去査证。
课堂上教至无水湖章节,曾听老师戏言,焚仙水一阻隔,湖底自成一处囚牢,任凭哪类神魔也逃不出来,当日觉得是异想天开,现在定神细量,确有几分可行。
将湖翻转,上下颠倒,不让人轻易发现此一安排,隔以焚仙水,这一道似水银波的后方,藏着什么?或者说,锁着什么?
“喂,你在想啥?发什么呆呀。”她又出声吵他了,安静不了太久。
“想着跳下湖去看看。”他一脸认真。
“你傻了呀!你看我的手,不过是沾了些水就烧成这样,跳下去还不溶得只剩骨架?!”见他没有半分被劝退的表情,她后退一步,警备道:“要跳你自己跳,我打算坐在这里,等开天祭结束。”简言之,别想叫她陪他冒险犯难做儍事!
“把你独留在此,我不放心。”他说来诚恳,神情却不是那么回事,一副有难要同当的脸。
“这种事,你已经做过了,把我留给猲狙吃!”这事她记恨一辈子!
“所以我深刻反省,不会再犯第二次。”他又是那副心口不一的表情。
她晬了声“屁”,摆明打死也不信。
“你何必自找苦吃?我们并肩坐在这儿歇歇脚、聊聊彼此神生抱负,凉凉等外头仙僚闯过开天祭,不是很好吗?”她拍拍柔软草茵,直接躺下,示意他也别客气,一块来。
“满足好奇是其一。”
很想回嘴一句“你看起来也不是充满好奇心的仁兄呀”,话到唇边顿住,改口问:“哦?还有其二其三其四其五?”管他其六七八九十,她都不打算爬起身,立志与草茵抵死缠绵,谁也别想将她从地上挖起来。
“其二,泉歇草是食肉的。”他不轻不重,口吻依旧淡然,扫了她一眼。
她一开始没细听,当他声音不过春风拂耳,直至她躺了舒服些,伸伸懒腰,方有闲暇思量,泉歇草……好熟的名,对,他刚提过,这一大片草的名字,就叫这个,他又说了什么?哦,泉歇草是食肉的……她也爱吃肉,菜类多少也吃,新鲜水果就很喜欢,基本上,她不挑食一一思绪卡住,字句倒退好几句。
泉歇草,是食肉的?!
她激灵灵弹起,直接往他身上扑跳,不敢沾着半枝草。
想了想,觉得他定是诓她的:“草怎会食肉?!它又没长嘴!”
他正要重复,不厌其烦:“《神衣论草》第三百一一”
她插嘴:“三十册,第六百九十九页。”她都会背了!
他投来淡睐一眼,无关激赏夸赞,眸间清楚写着“背起这个有何用?内容半字不知,一样废柴一根,烧了还嫌烟太熏”,嘴上倒爽快回道:
“泉歇草,全株含麻痹剧毒,但凡接触时间过长……所谓过长,约莫刚才有人躺上去,翻一翻,滚一滚,再伸两回懒腰,打一回呵欠,不用数到十,毒性开始侵蚀神智,无色无味,无声无息,不知不觉间让人意识全失,一日后,草茎便能将人缠成草茧,草上分泌露珠般的腐蚀毒汁,等肤肉骨全蚀成汤汁,再以草根吸食得干干净净。”他背诵课文一般,抑扬顿挫也无。
她抖了一下,想象景况有些……鲜明,她想吐。
脚下那片翠绿,此时看来,多像长了嘴巴的恐怖妖物,正朝她龇牙咧嘴。
挂在他腰际的纤腿儿又往上挪了挪,怕极了会滑下去,手牢牢圈紧他脖子,这动作,做来已经很是熟练。
她却忘了,把自己悬挂他身上,是件多蠢笨的事。
避开了泉歇草,没能避开他该死的好奇心,她来不及深思是食肉的草可怕些,还是他欲跃下的焚仙水恐怖点,又或者,这两者根本没有差异,都是将人溶成尸水的一等一高手。
他搂紧她的腰,半声招呼也不打,往那片银鳞灼灼的湖面飞跃而去。
噗通。
甭说遗言,她连惨叫,都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