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太阳有点儿大,花园里的花木都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柳悠悠坐在临水的亭子里,看着水面的荷花,心情也不是很好。
这深闺大小姐的日子也委实是不自在,不知道原主没有自尽之前是不是也过着这样让人亦步亦趋跟着的日子。
关相爷还是希望女儿能够答应唐家的婚事,而她为了见公子一面,也表示先跟他见一面再说。
不管怎么样见一见公子再说吧。
只要公子相信了她的话,那她就可以知道现在自己身体的情况了,然后就可以决定之后需要做些什么了。
当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时,柳悠悠的心一下子便加快跳了起来。
一步,一步又一步,那个人在接近。
唐忠信应约来到相府,在进了花园之后,四周都变得静悄悄的,这让他心中有些纳闷,直到看到凉亭里那一抹纤细的身影时,他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关小姐想跟他见一面啊。
哼!如果不是为了来赴关相爷之约,他今日本来可以从那个人口中知道小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结果……
心情并不美好的唐忠信,看着凉亭里的人影便打从心里不耐烦起来,却不得不耐着性子周旋一二。
跟关家的这门亲事,他并不愿意,可是父命难违,又因此次皇上交代下来的事情与关家有关,他才勉强按捺着没有私下破坏了这桩亲事。
可在小悠知晓他有婚约在身后,便日渐对他疏远起来。
他心里明白的,小悠这样的女子是不会与人共事一夫的,她即使身分卑微也不会让自己低到尘埃里去,她有她自己的骄傲。
“关姑娘。”唐忠信没有委婉,而是直接进了亭子便开门见山地开了口,“不知姑娘找在下来有什么事?”
柳悠悠从石凳上缓缓起身,慢慢转过身来。
湖光花影掩映之下,少女的身姿婀娜,容貌清丽,目似点漆,端的是窈窕淑女。
可惜,唐忠信却没有半点欣赏的心思,更别提心动了。
柳悠悠并没有开口,而是将一张纸条递了过去。
唐忠信扬了扬眉,伸手接了过去,打开一看,神色骤然一变。
这字迹是小悠的……是小悠!
唐忠信霍然抬头去看眼前的少女,听见她不疾不徐地开口道:“再帮我最后一次,这次事毕,妳就自由了。”她顿了顿,又道:“办完此事,我真的便自由了吗?”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犹如沙砾磨过一般,而她说的前半句话正是纸上所写的内容,也是他对小悠说过的话。
瞬间,周遭的一切都彷佛不存在了,唐忠信眼中只有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女。
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熟悉!
他忍不住激动地向前迈了几步,对面的少女却立刻后退了几步。
唐忠信猛地清醒过来,停下了脚步。
她是小悠,却又不是小悠。
内在明明是小悠,可身体却不是,她断然不会用这副身躯来亲近他的,更何况,即使是原来的她也不曾主动亲近过他……
柳悠悠见他停下脚步,微微蹲身向他福了一礼,“公子请坐。”
唐忠信又看了她一眼,这才撩袍在一边坐了,柳悠悠拿起石桌上的茶壶替他倒了一杯茶,递过去,然而唐忠信看也没看茶盏,只是定定地看着她,有许多问题想问,却一时不知从何启口。
“不知那边是什么情况?”她问得隐晦,但她知道对方一定能听懂。
唐忠信确实听懂了,“还好,只是她不肯对我开口。”
柳悠悠略一沉吟,道:“我想确定对方身分。”
“没问题。”
“还有,如今我在关府行事比较自由。”
知道她指的是任务,唐忠信点头,表示明白。
“公子……”正事说完,柳悠悠却还有些其他事想跟他说一说。
“说吧。”唐忠信直接让她继续。
柳悠悠的手在袖中交握,眼眉低垂,轻声道:“为了亲事,她深夜投缳自尽了,如果可能的话,请公子设法解除婚约吧。”
“不可能。”
这句话几乎是冲口而出,紧接着唐忠信便看到对面的人抬头看着他,眸色平静,恍若深潭,可他却在一瞬间感觉到了深深的疏离。
是的,疏离,比之前更深的疏离。
“不是—”他不是不想解除跟关小姐的婚约,而是如今的关小姐是她啊。
他想解释,可碍于在关府,他不能明说,而柳悠悠这时又抿唇笑了笑,轻叹道—
“希望到时候,她不会再想不开吧。”
唐忠信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道:“如果一直是这样呢?”从今以后妳是关小姐,而不是柳悠悠,妳也要解除婚约吗?
柳悠悠轻笑一声,她如今的声音实在称不上动听,如非必要她其实也并不想开口的,但她还是尽量表达着自己的意思,“公子能保证吗?”
唐忠信默然。
他不能,他该死的不能!
柳悠悠又笑了,这次是无声的笑,随即起身站起,“话已说完,舜华告退了。”
唐忠信想阻止她离开,可是,他终究没有这么做。
只因他心里十分清楚,因为他那一句回答,柳悠悠又将他推得更远了。
该死的!
走出凉亭没多远的柳悠悠,就见两个丫鬟迎面走来,一个打开了油纸伞傍她遮阳,另一个递了团扇给她,然后两个人簇拥着她便向花径深处走去,渐渐消失不见。
唐忠信独自又在凉亭坐了很久,这才起身离开。
如今,他心中真是天人交战,一方面他很想干脆解除与关家的婚约,可是,另一方面他又害怕万一解除了婚约,而小悠却从此成了关舜华,那他怎么办?
所谓无巧不成书,柳悠悠竟然就是跟关舜华对调了灵魂。
在收到唐忠信派人递来的消息时,柳悠悠心头剧震,再也想不到事情会是这样的发展。
将手里的纸条投进了香炉内,看着它渐渐化成灰,柳悠悠轻轻地摇了摇头,她们这一回错位的人生,到底会弄成怎样的结局?
“小姐,夫人来了。”
外面突然传来小叶的声音,柳悠悠盖上香炉的盖子,整理了下袖口便掀起珠帘走了出去。
关夫人走进来的时候脸上带着笑,看到女儿仪态优雅地走出内室,脸上的笑更深了些,“华儿,喉咙今天感觉怎么样?”
柳悠悠上前扶着关夫人到一边坐下,回答道:“女儿好多了。”
关夫人抓过她的手拍了拍,看了眼身边跟着的几个丫鬟,丫鬟们便都识趣地退下了。
柳悠悠心知这是有话对自己说,只不知是什么。
“华儿,跟唐家的亲事,妳到底是如何想的?”
柳悠悠的心绪乱了几拍,但很快就收敛心神,垂目不语。
看着女儿如此反应,关夫人几番迟疑,到底还是开口说:“华儿,妳别怪娘劝妳几句。依娘看,那唐公子对妳倒有几分真心。”
柳悠悠轻轻摇头,手指向自己的咽喉。
关夫人便再说不出什么多余的话来劝说女儿了,是呀,女儿为了抗婚甚至不惜投缳自缢,又哪里会是肯轻易更改主意的。
柳悠悠心情是复杂的,她想嫁给公子,却因为身分悬殊而求不得,但她也不想以关小姐的身分嫁予公子,那样公子娶的又是真正的她吗?
更何况,这其中还包含着许多未知的可能,她一个人无法替两个人决定将来的人生。
她必须跟关小姐见上一面,才能决定怎么做!
关夫人默默地再陪着女儿坐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便离开了。
柳悠悠一路目送她离开,默默思索。
关小姐的心思,关夫人和关相爷竟然是不知道的吗?
为什么不说呢?
是了,小荷说过的,那位张公子其实对她家小姐并没什么好感,所以,关小姐知道自己如果说出来也不过是自讨没趣罢了。
可是,为了捍卫自己的爱情,她却又那么决绝。
那么—自己呢?
柳悠悠默然良久,轻轻叹了声,她并没有关小姐勇敢啊,她只是一味地在逃避罢了。
她打从那一次无意中听到两位公子的对话后,她就开始了对自己感情的逃避,他们在身分上实在是天壤之别,她配不上公子。
在知道公子有婚约时,她就知道了,他们没有可能的。
她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克制压抑自己的感情,却远不如公子给她的那一个最后任务的效果来得好。
那个时候,她就知道,是该结束的时候了。
而且,不久前,公子也明确拒绝了她解除婚约的要求,这也就是说,公子对关家这门亲事是很满意的,他并不希望解除这个婚约。
悲凉从柳悠悠的眼底漫上来,她似乎经历了一遍三九的寒。
柳悠悠收回自己的目光,垂下眼睫,掩起眸底所有的情绪,慢慢转身,身后的小荷也默默地跟着她转身。
走了几步后,柳悠悠彷佛才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小荷,我想出门散散心。”
小荷微怔,然后马上道:“奴婢这就去问夫人。”
听着小荷离开的脚步,柳悠悠并没有回头,她想关相爷夫妻应该是不会阻止她出门的。
就算跟随的人可能会多一些,会看得紧一些也不要紧,只要出去,她就有办法联系公子,然后设法跟关小姐见上一面。
不过出门散心,以她现在的情形,大约也只能去寺庙庵堂这样可以让人心境平和的地方了。
这个时候,柳悠悠并没有考虑依照她和关舜华这样灵魂调换的状况适不适合去这类地方,她只想尽快见到关小姐,迫切地想从这样错位的人生里解月兑出来。
她曾经想过,如果自己出身很好,就能和公子相配,可是,她现在不这样想了。
就算门当户对,也或许还会有别的事情阻碍,并不是有身分就可以解决一切的,就如关小姐这样的家世背景,结果还不是只能三尺白绫寻求解月兑吗?!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要面对的坎,这跟身分地位都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有人的坎可以轻易的跨过去,有的人迈不过去罢了。
柳悠悠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明晃晃的阳光刺得她的眼睛直想流泪,大约……她跟公子就属于那种迈不过去的吧。
老天爷或许就是以这样奇特的经历在提醒她这个铁一样的事实呢。
京郊,长乐寺。
“长乐寺”这个名字不免让人想到“长乐未央”这四个字,看着山门匾额上的三个字,柳悠悠心中复杂。
长寿、长乐、不老,世人谁不爱?可惜,却都求而不得。
求而不得,柳悠悠在心中默默地咀嚼了一遍这四个字,感觉痛彻心腑。
人活在世上,为什么要有那许多的身分桎梏?
轻轻地闭了一下眼睛,暗自吸了口气,柳悠悠迈步进了长乐寺的山门。
今天,她出门礼佛的真正用意是为了跟关小姐见上一面。
这次见面是唐忠信安排的,柳悠悠只需负责说服关相爷夫妇同意她在今日出门礼佛便好。
女儿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到佛前拜上一拜也是应该的。
对于女儿拒绝自己的同行,关夫人也表示了理解,女儿心中藏着事不肯与她说,她心知肚明,她也明白,有些事,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处理。
抱持着这样的想法,关夫人给予女儿最大的纵容,也说服了丈夫跟自己保持一致的态度。
柳悠悠领着丫鬟们进了大雄宝殿,参拜过后便到禅房休息,小荷、小叶指挥手下的几个小丫鬟收拾打扫,柳悠悠则一个人单手支颐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闭目养神。
“阿弥陀佛,女施主。”
一个犹带稚女敕的声音传入柳悠悠的耳中,她缓缓睁开了眼睛,见到是一个长得白净秀气的小沙弥,一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透着灵气。
柳悠悠不自觉地嘴边便挂上了笑,“小师父,何事啊?”
小沙弥双手合十为礼,道:“方丈请施主前去禅室。”
柳悠悠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还请小师父引路。”
“施主请随我来。”小沙弥转身当先领路而行。
外面的动静里面的人也听到了,小荷忙让小叶出来陪着小姐去,自己则留下领人继续收拾屋子,不想耽误小姐休憩的时辰。
她们休息的小院本就僻静,没想到要去的禅室更是幽深,似是在密竹林中一条小径的另一端,看看幽静无人的竹林,小径看不见尽头,让人莫名多了几许怯意。
小叶忍不住伸手拉住了正欲举步前行的自家小姐衣袖,“小姐,真的还要走啊?”
柳悠悠扭头不解地看了她一眼,“为什么不走?”
“婢子有点儿害怕。”小叶怯怯地朝竹林中的小径看了一眼。
柳悠悠不由得勾唇,安抚地朝她一笑,道:“青天白日,妳怕什么啊?走吧。”
说着,她便朝前迈步。
眼见小姐已经跟在小沙弥身后继续往前走,小叶吸了口气,又看看天色,觉得小姐说的有理,青天白日的害怕什么啊,果然是自己吓自己罢了,于是定了定神,也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竹林的深处有一座竹屋,四周围了竹篱笆,圈出一个小院,院中还有一口井。
真是一处清静的居所!
柳悠悠对这里倒是有几分喜欢,许是经历了太多的阴谋诡计和人世艰险,她反而极爱清静,曾经也想过得到自由后,便在山明水秀之处结庐而居,而这里恰恰便与她向往的房舍相仿,霎时令她欢喜。
小沙弥在竹屋外停步,没有敲门,也未开口,一道苍老而又平和的声音便从屋内传了出来—
“阿弥陀佛,施主请进。”
柳悠悠对着房门微微福身,这才拾级而上。
竹屋之内没有别的家具,只有几个蒲团零落散在地上,面门当中位置的蒲团上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和尚,他原是闭目打坐,却在柳悠悠主仆进门的时候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充满了慈悲与智慧的眼睛。
看到这样一双眼睛,柳悠悠心中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施主,请坐。”
“多谢方丈。”柳悠悠先福了一福身,这才在离了老方丈两个蒲团的距离上盘膝坐了下来。
小叶也在一边跟着坐了下来。
老方丈重新闭上了眼睛,拈着手中的佛珠继续打坐,柳悠悠见状也跟着闭目打坐起来,小叶跟着坐禅,结果没一会儿脑袋就不受控制地捣起蒜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缕茶香突然飘入柳悠悠的鼻中,她睁开眼来,就见到方才领自己前来的小沙弥端了两杯茶分别放到老方丈与她的面前。
“多谢小师父。”
小沙弥朝她抿嘴一笑,拿了托盘便安静地退下了。
老方丈停下拈佛珠的动作,端起了自己面前的那杯茶,柳悠悠也端起了自己的茶轻啜,感觉茶水很是润喉。
这个时候坐在蒲团上打瞌睡的小叶却突然软倒在地。
柳悠悠淡淡地瞥了一眼过去。
老方丈放下自己手中的茶杯,道:“施主自去吧。”然后重新闭上了眼睛。
柳悠悠起身朝他施了一礼,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