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娘、娘,回来吃饭了!”
空旷的山谷中回荡着:回来吃饭了、回来吃饭了、回来吃饭了……一阵阵的回声充斥逗趣的童音。
绵延数百里的大山看不到尽头,山峦相迭一座又一座,数得来的大小山头就有百座,其中几座山高耸入云霄,长年冰雪不融,云雾缭绕,若隐若现恍若仙山,传闻不断。
在略低的一座翠绿环绕的半山腰间,于两座山交会的山坳处,有道炊烟袅袅飘出,伴随着一股米饭香。
但是不论远看或近看,就是看不到半间人住的屋子,白色的轻烟像是从石头缝渗出,顺着风往远处飘去。
听到孩童的喊声,此时一名束发如男子的年轻女子从野林中钻出,她背上背着装满野果、蘑菇、鸭蛋的竹篓,手里提着装了蜂巢的布袋子,诱人的澄黄蜂蜜从袋子底部滴出。
“小声点,妳把归巢的野鸭、野雀给吓跑了,晚一点咱们就收不到掉入陷阱的猎物。”动物比人敏锐,稍微一点小动静便惊慌失措,但鸟兽也很迟钝,吓过了又回到原处。
“娘,柿子又熟了吗?我们今年做不做柿饼?”一名五岁大的男童穿着耐脏的豆青色衣裤,一蹦一跳的朝女子跑去,明知力气小还硬要接下比他重的竹篓,表示他长大了,是个能当家中顶梁柱的小男子汉。
“小心点,霜明,你提不动,让娘来。”这孩子呀!老爱做能力范围以外的事,总以长子自居。
“娘,我行的,妳让我试试。”小小身子还没竹篓高,使劲的拖呀拉的,竹篓仍纹风不动。
“好,你试。”她笑着从后头托了一把,以两指勾着,重达三、四十斤的竹篓往前挪了几步。
“娘,动了?”小霜明惊喜的咧开嘴笑。
“嗯!动了,我家儿子真厉害,可以上山打老虎了。”她取笑的抚抚儿子的头,给予鼓励。
“好,上山打老虎,给娘弄一张虎皮做大氅。”小胸脯一挺,十分神气的发下宏愿。
闻言,她轻笑道:“娘穿虎皮能看吗?你应该说打几只雪狐给娘做披肩,那才好看又威风。”
他想了一下,小脸皱成小老头似。“我没看过雪狐……”黄毛的狐狸倒是见过几只,狡猾又胆小,跑得很快。
“娘,大哥,你们回来了。”
石头缝……不,是石头后面走出一位面容娟秀的小女童,衣服有六成新,是去年穿旧的衣裙,这一年来个子没什么窜高,因此将就着穿,等过年再做新衣裙。
不过再仔细一瞧,哪里没有屋子,分明是一间石屋,类似窑洞,门口的洞门不大,高一点的大人得弯身进出,左右各有四扇通风的窗户,但都很小,约小孩子的腰宽。
这里很隐密又少人走动,原就有防着人的意思,里面的木门有三道木闩,上中下一闩,外头的人就进不来,想钻窗也不成,头稍微大一点就卡住,进退两难,住在里头很安全。
这里是李景儿无意间发现的。
刚喊她娘的小女童便是当时被双亲丢弃的小泵娘,她原本只是带着,想找户好人家收养,没想到一路走来,捡到的孩子足足有七个,有男有女,年纪最大的不到十岁。
后来有四个被领养,在灾难中失去孩子的父母需要抚慰,一个和家人走散了,人家寻着孩子便回家团聚。
霜明的爹娘死于洪水中,他的爷爷带着他逃了出来,可是祖孙俩又饿又累,病倒了,李景儿和他们歇在同一间破庙里,老爷爷撑不过去了,弥留之际将小孙子交托给李景儿。
但是霜明的病也很凶险,一度高烧到不省人事,大夫们都摇头,要她早点准备后事,是李景儿不放弃,不眠不休的以烈酒为他擦身降温,一日五回的灌药,终于挽回他这条小命。
原本以为烧过头会影响智力,没想到霜明一醒过来反而把过去全忘了,泪眼汪汪的抱着李景儿喊娘。
见状,小泵娘也跟着叫娘,紧紧抱着她大腿不放。
养一个包子是养,养三个包子也是养,她牙一咬,认了,难道还能把孩子往路边一扔不成?
决定养这两个孩子后,李景儿先到当地县衙备了案,表示孩子是捡的,并非拐骗,若有亲人来寻自当归还。
只是备了案后一直没人上门,她便自立女户,将孩子归在她名下,取她的姓氏李为姓,一个叫霜明,一个是霜真,和女儿霜月成手足。
唯一为难的是,孩子一多开销就大,再加上霜明看病买药的银两,六两多真的不够用,她想租间小院子暂时落脚的希望落空,几个大人、孩子挤在屋顶破了个大洞的山寮栖身,夜里冷风呼呼的吹着,叫人几乎要冻着。
到了北边大山,已是深秋时分,她用仅剩的几文钱请了一位叫胡婆子的老妇替她看着孩子,她独自上山,找找有没有什么值钱的山货好换银子,一入山便是一整天,直到隔天早上才返回。
孩子一天没吃,都饿坏了,她赶紧煮了一锅蘑菇汤先让他们填填肚子,而后再估算一竹篓山货能卖多少。
但是看到孩子饥饿的吃相,李景儿知道这样不行,她必须在短期间内累积五两以上的银子,找个平稳的地方安置孩子。
于是,她想到捕蛇。
在前世八、九年的消防员生涯中,她一年里至少要到民宅、工寮或山区厂房捕十次蛇,大部分的蛇类是无毒的锦蛇,也有常见的赤炼蛇、月复蛇、青竹丝等,她都手到擒来。
因为早做得很熟练了,她用自制的捕蛇器先在附近捕捉,第一次的收获不错,抓到十条蛇,七条无毒,三条有毒。
七两银子到手了。
有了顺利的第一次,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她捕蛇的技术越来越纯熟,对山势的地形越发明了,捕的蛇越多,她胆子越大,连足踝粗的大蛇也敢独自面对,若是有人刚好路过,觉得她简直是找死!
很快地,她存到三十两,打算买间一进的院子,正式置产立户,定居在杨柳县外的水源村。
正当她在议价之时,又去了一趟山里,这次她遇到腰粗的大蟒蛇,是能把人一口吞了的大蛇,她真的没办法了,只能跑给蛇追,慌不择路的往深山跑去,只求摆月兑大蛇。
谁知一失足往下一滑,人像一颗球滚落,她不知滚了多久,人撞到树丛才停下来,她大约晕了半个时辰左右。
再醒过来时,巨蟒的尸体挂在山壁间,牠大概追她太急,也煞不住身,庞大的蛇身掉了下来,蛇月复被突出的尖石划破,肚破肠流,整个蛇身插在尖石里,一动也不动。
李景儿拨开树丛找生路,意外的发现一处似乎有人居住饼的山洞,里面有一张能躺十数人的巨大石床,上面铺放的稻束已腐烂,类似床褥的破布黑得发出令人作呕的异味。
有灶台,有排气孔,有简单的锅碗瓢盆,以及装水的水缸和石瓮,稍加整理整理就能住人。
她又在洞外看了一下,更令她惊喜的是,山洞不远有个出水量不小的涌泉,汇聚成一座清澈的小潭,她不用走老远就能提水,水质甘甜清润,多喝能止咳清肺。
而洞里又有两个天然洞穴,一个非常冷冽,彷佛放了千年寒冰,人在里头待久了会冻成冰人,适合冷藏。
另一个洞穴则异常干燥,地上半滴水也没有,她拿来当储藏室用,一些粮食、干货,甚至是烟熏品都可存放。
“妹妹,妳没看着月姐儿吗?”霜明很紧张,担心好动的小妹从石床上翻下来。
“哥哥,妹妹睡着了,吵都吵不醒。”月姐儿就是一头猪,吃饱睡,睡饱吃,还爱跟她抢哥哥。
他一听,小嘴一咧,“那就好,我们不吵她。”
“娘,哥哥把早上的饼热了,我们还煮了野菜汤,还有娘常煮给我们吃的蛇羹。娘,我们长大了,可以帮娘干活。”霜真一双眼儿亮晶晶,一副求夸奖的模样。
“好,真乖,霜明、霜真都是娘的小心肝。”唉!她最没辙的就是老人小孩,敬老慈幼的观念深植在她脑海中。
在山里生活对李景儿的影响不大,她热爱这种山居日子,乐与山林为伍,和绿意做邻居。
当她还是李双景时,单位里每年会安排两次左右的野外求生训练和野外求生研习营,以及一年一次的国外观摩实习,加强他们在救援时的行动力和临场反应,而她本身也偏爱户外运动,一有空就到山上露营,因此住在山洞里根本是正中下怀,求都求不到的好机会,她真心把石屋当家看待。
“嗯!我乖。”霜真笑得眼瞇瞇。
“娘,我也乖,听娘的话。”怕失宠的霜明赶紧往前一站。
“好,都乖。”她一个一个抚过孩子的头,安抚他们的不安。“不过有一件事一定要记住,量力而为,太烫的地方不要碰,太重的东西不许拿,远离热汤热开水,还有……”
“被烫到手或身体其他部位,要冲、月兑、泡、盖,用涌泉的水淋在伤处。”两人异口同声的说着。
李景儿满意的一点头,教育成功。“娘不希望你们受伤,以后煮饭的事等娘回来再弄,你们还小。”
“我们想帮忙。”霜明抿着唇,他不喜欢被当成孩子,家里只有他一个男孩子,他要保护娘和妹妹们。
忘了过去的霜明把对他好的李景儿当成亲娘,霜真、霜月是亲妹妹,他们是一家人,没有爹。
“对,帮忙,不让娘累着了。”学说的霜真嘴甜的撒娇,自认为够大了,可以帮娘做点事。
两个孩子都是经过苦难的,一个被父母丢弃,很怕没人要她,特别黏李景儿,跟前跟后的没安全感,一个连日高烧,吃了不少苦药,记忆消失了,但依然记得住破屋的苦日子。
这一年来,他们也经历了不少事,从遭人白眼到立足扎根,两个孩子的心态都有极大的转变。
所谓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母子四人的确是穷,穷到身上只剩下四十几文,连间屋子也租不起,一块大饼分着吃,李景儿因此被迫丢下孩子,入山捕蛇贴补家用。
从闽江县出发时是盛夏,到了杨柳县已是深秋,这一段路足足走了三个月,期间还有几个孩子同行,餐风露宿的苦连成年男子都受不了,何况是一群没腰高的孩子。
吃过苦的人才知道珍惜,越发懂得惜福。
好在秋天是收成的季节,即使晚了些,快入冬了,但未受到旱灾、大水侵袭的山里,到处是可食的野果、山菜,掉落满地的栗子,还有准备过冬、忙着储藏食物的小兽们。
李景儿去时背着孩子,手提竹篓,带着两个大的去拾栗子、核桃,她将背上的孩子放在地上,上树摘柿子、酸梨等果子,等装满一竹篓再将孩子背胸前,竹篓子扛背后,一手牵一个回山洞。
回程时看到个蜂巢,她怕蜂儿螫伤孩子,便趁孩子睡着了的午后,偷偷准备了干草熏蜂,摘蜂巢她算是专业了,身为消防员这是基本技能。
一般来说消防人员只需要打火救人、扑灭火势就好,可是现代人将他们当成无所不能的超人,捕蜂、捉蛇还在其次,钥匙掉水沟里,脚被电扶梯夹住,老人行动不便要搬移,甚至情侣吵架也要前往待命,以免一言不合放火烧房子……
李景儿被各种突发状况训练得很镇定,也造就了她什么都会的技能,也许不专精,但足以应付日常生活。
在寒冬来临前,她已经将山洞布置成一间石屋,白米、白面、油盐酱醋茶等民生用品一趟一趟搬进山,还拾了满满的柴火,卖蛇的银两买了两床棉被和一些布料,一有空她就赶紧做几件换洗衣物。
入冬的寒冷她是知情的,光是棉袄怕是不能保暖,一不小心弄湿了不容易干还十分沉重,因此她在村子里收鸭绒、鹅绒,羊毛也成,塞入原本该放棉花的袄子里。
不过不多,也就够做她和几个孩子的袄子,顶多再做一尺见方的小坐垫,给年纪最小的月姐儿用。
之前洞里有几只置而不用的石瓮,她便想着别浪费了,跟山下的农家买了四、五十颗大白菜,以及常见的豇豆、黄瓜、萝卜、茄子、芥菜……做了韩式泡菜和以米糠腌制的日式酱菜,大山封山后也有些菜蔬给孩子吃。
辣椒没找着,倒是山椒不少,泡菜她做了辣的和不辣的两种,满足了口月复之欲也补充了蔬菜的营养。
“帮忙要看情形,煮饭烧火时一定要有大人在场,汤太烫让娘端,你们的小手还太细女敕,容易烫伤。”她伸出手,和两只养得白女敕的小手一比,小小手心显得粉女敕而健康。
山里面要找大夫很难,山中气温较平地低,为免孩子一见风就病倒,李景儿摘了不少野生菊花、金银花、板蓝根、黄花地丁和鱼腥草,煮成一锅当茶喝。
或许是她对孩子们的用心,一整个冬天没一个孩子生病,顶多咳两声、流些鼻水,喝两碗红糖姜水逼逼汗就好了。
前一世单身,没养过孩子的李景儿把孩子带得很好,可说是无微不至的照料,符合她所知的现代法律规范。
事实上,她是个讨厌孩子的人,最怕吵闹,连亲戚的孩子也懒得多看一眼,觉得是来讨债的,抱定了一辈子不嫁的独身主义,养得起房又有储蓄的她不相信快餐爱情。
可是看到从肚皮爬出来,长得像皱皮猴的小女娃,她一眼就喜欢了,养宠物似的喂她喝女乃。
反正有一就有二,霜真的缠人、霜明的懂事,让养孩子这件事没有那么让人难以接受,只要不尖叫吵闹,其他的情况她都可以忍受。
“娘,我会很小心的,不会弄伤自己。”认定自己是“一家之主”的霜明说得很坚定,男孩子本来就要支撑门户,不该让“妇道人家”奔波忙碌,娘在家里绣花就好。
看他固执的板着小脸,活似小大人的样子,李景儿没再纠正他固执的想法,小孩子的性子要顺其发展,不可压抑。“好,那你要小心点,娘让你练的字你练了吗?”
霜明是识字的,居然能一口气背完《三字经》和《百家姓》,可见从前家境不错,有读书的环境。
不忍心中断他的学习,李景儿做了个沙板让他在沙上写字,她买了本《千字文》教他读书,打算等他大一点再让他用毛笔练字,她一向不赞成小孩子太早用手臂施力书写,他们的骨骼还在发育,过早提臂悬空易造成永久性伤害。
“写了一百遍,手酸。”霜明卖萌的把小手臂举高,难得展现小孩子的心性要娘亲揉一揉。
他脸红红地,满眼期盼。
“娘,我也有写。”爱跟风的霜真下巴一抬。
李景儿笑着先揉儿子小臂弯,再拉着女儿走入屋里,她将满篓子的收获往地上一倒,鸡蛋大小的酸梨滚了出来,而后是硕大的栗子、枣子,四、五十颗红柿,半篓子蘑菇。
压在篓子最底层的是一只灰扑扑的兔子,死了有段时间了,李景儿最先处理便是兔子,刀法利落的剥皮去骨。
“娘,有肉吃了,我要吃清炖兔肉,加土豆丝的那一种。”口水直流的霜真已经看不上锅边贴的烙饼。
“炒兔肉比较好吃,要辣辣的。”受到李景儿的影响,霜明也爱吃辣,但太辣他又受不了。
素手轻点两个贪嘴孩子的鼻头。“咱们肉还吃得少吗?山里头最不缺的就是肉了,你们去年冬天可吃了不少蛇肉。”
一提到蛇肉,两双发亮的眼睛同时看向灶台上滚烫的蛇羹,他们是百吃不厌,蛇肉是他们家最常见的肉类,兔肉是其次,还有山鸡,山鸡是捉活的,养在屋旁用草棚子搭建起的鸡舍,这样每天都有鸡肉吃。
偶尔会捉到獐子、黄羊,但不吃,要卖钱,因为都死透了,没法养,其实李景儿很想养头产女乃的母羊,羊女乃补身。
“娘。”睡醒的月姐儿模样可爱,揉着眼皮从石床上爬下来,一岁半的孩子很爱磨牙,捉起枣子就啃。
“不行,妹妹,果子还没洗,脏脏。”有大哥架式的霜明一把抢下妹妹手中的果子,从水缸舀一瓢水清洗后再还给她。
“谢谢锅锅。”小丫头笑得很甜,乖巧得足以将人融化。
“是哥哥,不是锅锅,来,跟哥哥说一遍。”对妹妹很有耐心的小扮哥再一次引导妹妹喊人,但是……
“锅锅。”月姐儿欢快的一喊,小米牙一咬。
朽木不可雕也。
李景儿笑了,一手搂着一个女儿,笑睨儿子的无用功,这孩子注定是爱操心的主儿。
“过两天我们到城里走一趟。”
李景儿一宣布,两个大的欢喜大叫,满屋子野牛似的转圈,乐得直笑,不知他们在笑什么的月姐儿跟着傻乐,跟在哥哥姊姊后头一起绕圈圈,高亢的笑声快要震破石屋……
水源村离县城并不远,走路要半天光景,坐牛车更快,不用两个时辰就到了,村子里的人常常进城兜售田里的作物,城里的人也喜好现摘的果蔬,便宜又新鲜,因此常有牛车往返两地,坐一次牛车小孩一文钱,大人两文钱,若带的东西多要加钱。
这年头要开女户得有房产土地,例如有屋或一亩以上的田地才行,她初来乍到那会儿什么都没有,只好寄户在村长家,后来卖蛇赚了一点钱,便在村子里买了有三间屋子的小院—— 山上的石屋不算屋子,充其量是能住人的山洞,因此户籍便设在此处,只是他们很少住在这儿,最多从山上下来时歇歇脚或堆些杂物。
她差不多是两个月入城三次,一是卖她采集的山货和药铺指定的药草,二是买回必要的米粮及日常要用到的物事。
原本空无一物的石洞在李景儿一点一滴的巧手布置下,渐渐有家的模样,石床上铺上厚厚一层稻草,再用被褥压实了,两床十斤重的棉被摆放塞满碎布的枕头旁边。
石桌、木头椅子、七巧板和翘翘板,墙上摆放了晒干的竹子当摆设,云青色碎花窗帘,屋子外头有个遮雨棚。
不是一下子就有的,是慢慢累积起来的,李景儿还移植了两棵山葡萄,辟了一小块菜地种菜,今年的腌菜不用再向农家买了,他们自个儿吃还有剩,能腌上几瓮,吃到明年。
“李娘子,带孩子进城呀!”赶车的老汉咧开缺牙的嘴招呼,帮着挪位子,抱孩子上车。
“是呀!家里缺钱用,刚好收了些东西想去卖,好给孩子换双鞋。”李景儿说话留三分,一出门她从不给孩子穿上好衣服,以免遭人惦记。
“好福气,三个孩子都很乖,长得福气又讨喜。”孩子衣衫是旧了些,但干净,没补丁,看起来舒舒爽爽。
“那是你没见到他们淘气的时候,真要皮起来,我都想拿藤条来抽了。”好在都很听话,不找事闹事。
“呵呵呵……不淘气哪是孩子,我家那几个牛头是成天横冲直撞,没一刻安静。”看到人家的孩子乖巧懂事,难免有几分比较,可人不能比,一比就唏嘘,差太多了。
李景儿笑笑的数了五个板铜板递出去。
“就收妳三文,养孩子不容易,小的坐妳腿上不占位,妳留着给孩子买糖吃。”老汉退了两文钱。
“牛伯,规矩就是规矩,要不你以后不好做人。”她坚持要付钱,不想成为特例,她还没到需要别人同情的地步。
“妳再推来推去我就不载了,几文钱而已,计较个什么劲。”牛伯假装不悦的板起脸,粗声粗气道。
“牛伯……”她不占人便宜。
“这几个孩子讨人喜欢,我见了欢喜,李娘子也别过意不去,你们母子四人占得位子还没福婶大呢!”跟福婶才收两文钱,他收李娘子三文钱都觉得不好意思,有点欺负人了。
说人人到,一庞然大物……是身材壮硕的福婶到了,她一人顶俩,肥大的**一坐下,牛车明显一倾,再加上她手边大包小包的东西,足足占了三分之一的牛车,足够坐三、四个大人了,她还嫌车钱贵,和牛伯讨价还价,能少一文是一文,不用钱更好,省下来买包子。
但最后还是两文钱,福婶气呼呼的身子一横,把牛车当睡榻横着躺,差点压着坐前头的霜明。
她就是无赖,爱贪小便宜,一包一包的东西并不重,轻得很,她揽了帮城里的人洗衣服的活计,三天收一回,浆洗好了便送回去,收了银子再接下一批。
只是她收回来的衣服一件也没沾过手,全交给她两个媳妇,她负责收银子,监督衣服有没有洗干净。
福婶常说自己是来享福的命,早年公婆性情软和,不怎么管她,她生了三子二女后,女儿一到十三岁就说亲嫁出去,前两个大的儿子也早早娶了老婆,小么儿现在才十二岁,婚事不急于一时,有媳妇够她摆婆婆的谱了。
因为在家里是一人独大,出了门也是横行霸道,十里八乡都晓得的泼辣货,牛伯只能气在心里,没法和她讲道理,总不能为了她一个人而耽误其他人进城。
幸好这一趟坐车的人不多,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乡里,这才由得她横,不然谁容得下她无理取闹的性子。
牛车上载了七、八个人,以妇孺居多,只一个陪着老婆的男人,大多是小孩、妇人,腿脚不便或走不远的,其实并不重,牛伯扬鞭一吆喝,四个车轮的牛车动了起来。
牛车走得很快,约一个时辰左右再多一点就到了县城,巍巍耸立的城墙是灰白色的。
“嘞!要坐我的车回村的,两个时辰后在城门口集合,逾时不候。”回程再赚一回,省得空车而返。
牛车会在城里待上几个时辰,城门边有处牛车寄放处,一天收两文钱,若一天能载十五个人,其中十名大人,那一天的收入就二十五文,扣去草料和租金,一个月能挣五、六百文,比种田还划算。
牛伯家有几亩田,由他儿子媳妇去侍弄,好坏也由着他们,他每天赶着牛车乐呵着,一年能赚七、八两银子呢!
“牛爷爷一会儿见。”觉得自己长大了的霜明率先跳下车,再牵着妹妹下车,举手朝老汉一挥。
“一会儿见,牛爷爷。”霜真也挥手。
“见,见,爷。”月姐儿兴奋的直流口水,一岁多的她理应说话伶俐了,可她懒得说话,能省字就绝不多说。
看到孩子们不生疏的喊爷爷,牛伯乐得哈哈大笑,直说一会儿买糖花给他们甜甜嘴。
一早出门只喝了几口粥,不只李景儿饿了,几个孩子也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李景儿背起竹篓,不急着兜售,她看看附近摆摊的摊子,朝其中一摊热汤滚动的小摊子走去。
“老板,给我两碗馄饨汤,一碗大份馄饨面,面上撒花椒,多一点,再给我三个空碗。”
摊子的生意不错,李景儿喊完之后,又等了好一会儿吃食才送上来,汤很烫嘴,她将一颗颗的馄饨从汤里捞起,放入空碗中吹凉,让孩子一边吃馄饨一边喝汤,不会烫着。
她又从自己的汤碗中捞出一些面条,分别放在两个大的孩子碗里,光吃馄饨不顶饱,要加点面食。
“娘,妳吃,我吃不了那么多。”知道娘的食量大,很会吃,怕娘饿着的霜明又把面推回去。
“吃,多吃才能长高,你不想长成男子汉好保护娘和妹妹们吗?”李景儿将不烫的馄饨用筷子夹开,一小半一小半的喂小女儿吃,月姐儿还不会用筷子,只会用汤匙挖饭吃,吃得满脸饭粒。
“可是,娘会饿。”他不要娘挨饿。
李景儿动容地轻扯他耳朵,解开荷包让他看里面还有五十个铜板。“娘还有银子,饿了再吃肉馍馍。”
看到叮当响的铜钱,他咧开嘴笑了。“好,娘吃肉馍馍,霜明吃面条和馄饨,我很快就比娘高了。”
“嗯!快快长大,娘就不用发愁没人劈柴了。”她最讨厌劈柴这活儿,太费劲了,每每干完活儿两手都酸痛到抬不高。
因为住在山里,四周有捡不完的枯枝落叶,平时用来烧饭炒菜倒是挺好用的,可是一入了冬,天气冷得叫人直打哆嗦,用树枝来烧火一下子就烧完了,不耐烧,得不断的添柴火,来来回回,夜里都不得安歇。
所以入秋之后李景儿就要开始准备大量的木头,先晒干,再劈成一小块一小块好点燃,然后仔细的堆积起来,避免受潮。
她是个爱干净的人,每天都会沐浴,用一块布围着做成洗漱间,买了只半人高的木桶泡澡用,而孩子们爱玩爱闹,一人一个小木盆让他们在里面洗澡,因此热水的用量更大,几乎要常备着,以防不时之需。
因此木柴的需求量非常大,她每天劈呀劈的,忙了一季,也就刚刚好一个冬天使用,若春寒长些就有点不够用了。
“娘,妳弄把小矮头给我,我帮妳砍柴。”他小办臂够结实了,能干很多活。
“嗯!真好,霜明是大哥哥了。”是他砍柴还是柴砍他,凭他那小身板还是认分些,别给她找事了。
“大锅锅,大锅锅……”吃得欢的月姐儿拍着小手。
“是大哥哥。”脸微红的霜明带着几分骄傲,显然为能帮娘做事而高兴,浑然不觉被糊弄了。
有答应买斧头给他吗?
没有。
让他砍柴?
再说吧!
李景儿哄孩子有一套,把他们哄得一愣一愣的,一个个傻乎乎的晕头转向,忘了要做什么。
吃完了馄饨,母子几个先去了药铺,竹篓里有一些少见的药草根,以及两条手臂粗的毒蛇,光是蛇毒就价值不菲,李景儿估算整条蛇能得二十两上下,寻常人家省吃俭用可以花一年。
山里的蛇还很多,可是她没打算多捕,万一打破生态平衡就不好了,当初是急需用钱才捕蛇维持生计,在蛇类冬眠前,她捕了一百多条,有的拿去卖钱,有的留下来自家吃,晒成蛇干当储粮,毕竟她刚来水源村不久,不晓得这里的冬天有多长、雪下得多厚,会不会大雪封山,多备点粮食和柴火总没错。
于是李景儿只卖毒蛇,价钱高,其他设陷阱捕获的山鸡、兔子等她一律不卖,能剥皮的剥皮,能养的养,其余都丢进寒洞里冷藏,想吃就取出来。
不过主要的原因还是财不露白,她一个独居女子带了三名稚子同住,太显眼的事不做,人有分好坏,地方上也有懒汉、闲汉,好吃懒做只想不劳而获,她防的就是这些人。
钱慢慢赚就有,她不急,若让人趁夜模进家里来才得不偿失,等她根基站稳了再图谋其他。
“李娘子,妳今儿个只捕两条蛇吗?”和以往比起来少了些,她曾一次送来二十几条蛇。
“附近山里的蛇抓得差不多了,太深山的地方我也不敢去,万一碰到了熊瞎子岂不是有去无回,而且入秋了,我也得开始备粮,山里的野菜、野果子赶紧采一采,该晒干的晒干,该腌制的腌制,否则冬雪一下,什么都盖住了。”
靠山吃山倒是不愁没东西吃,就是事多,只要手脚勤快些,通常收获不少,熬过一冬不成问题。
李景儿不会打猎,但是她会追踪兽迹,感谢野外求生营的实地训练,她在兽类出没的地方挖洞,设置陷阱,每隔几日去巡一次,很少有空手而回,少则一只,多则四、五只,除了交通不太方便外,穴居生活倒也惬意。
她住的是半山腰,并不会有凶猛的野兽出现,最多是黄鼠狼和狐狸,叼了鸡就走。
“那妳今年晒了不少蘑菇喽!”掌柜的嘴馋,上一回李娘子送了他三斤,用蘑菇炖鸡十分鲜美。
李景儿不藏私的道:“几十斤咧!可我没打算卖,孩子爱吃,炖饭、烤来吃或煮汤都非常好吃,我给你带了几斤,一会儿别忘了拿,我带着孩子老是忘东忘西。”
孩子一吵她就忘了。
“哎呀!那怎么好意思,妳自个儿留着吃……”这小娘子会做人,不省那一口吃食,为人实在。
“多着呢!被吃了,只是住在山里多有不便,多备点粮才安心,这才没打算卖。”凡事最怕意外,有备无患。
“说的是这个理,孩子都小,妳也辛苦了,这回的蛇都活着,咱们就照之前的数可好?”掌柜的看见竹篓里的好药材,急着先给钱再验药材的品质。
寒暄完后进入正题,李景儿也没马虎的应对道:“成,给我五两散银,一些铜板,余下的就整数付银锭。”
“好,身上带太多银子也不好,李娘子,妳那些药材品相不错,我就开价……”山里的好东西真是不少。
“掌柜的,有没有三七?有多少给多少,送三河卫所,要快,别给耽搁了……”
药铺掌柜正要出价买野生桂枝、细辛、苍耳子、柴胡、升麻、半夏、夏枯草等药草,忽地打雷似的大嗓门直冲耳际,那声音之宏亮大老远都听得见,把小孩子都吓哭了。
“军爷,你轻点声,瞧你惊着了孩子,要买药吩咐一声就成,我们药铺有药还不卖给你吗?”见死不救非良医,仁心堂从不做有违良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