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砰!
几乎在书册落地,发出短促的吵杂之声时,乐正黎立刻便反应过来。
他不知道苗槿看到了什么,但心脏躁乱的律动带给他一股不祥之感。
他绕过书架,瞅见她低着头,捧着一本册子专心地看着,心里的不安没有消失,反而随着朝她靠近的脚步,越发深浓到令他感到闷窒。
“槿儿,别看了,不是要收拾吗?这么多的秘闻册,你是想要整理到何时?”他柔声门开口。
沥州城。眼力甚好的他不可能错看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之中,这三个特别扎眼的字。
沥州,那是四年前他为查办贪污罪官曾造访之地,更是在他身上烙下火伤印记、害他丢弃一颗爱人之心的地方。
这几年新任的沥州刺史勤政爱民,地方风调雨顺、百姓安康,理该太平得叫秘闻馆不会将它放在眼里才对。
那么,这本册子上记载的,必定是当年他亲身经历的那件事。
旧事重新摆在眼前,乐正黎没有任何感触,唯一害怕的是真相被她知晓,怕她误会、怕越描越黑、怕她无法平心静气的仔细分析和听他解释。
他不想因为这段过往而失去她。
所有的事他都会对她坦承,唯独这件事,即使千方百计、费尽心机、机关算尽,都不愿它袒露在她面前,最好能隐瞒一辈子。
“放开,别挡着我。”苗槿不可能没注意到他过于柔和的语气是用来劝说,他越是这样,她就越是想看。
况且他来迟了。
书册落地的瞬间,翻开停在有画像的书页。
那是两幅令她感到无比震惊的画像,为了知晓事情的真相,她无法不去在意。
小手握住大手往外推的力道很坚决,刚一用劲就遭到大手反握,苗槿狐疑且不满地抬头,拧皱的秀眉,睨向他的眼眸透着不耐,张开的唇儿更是毫不迟疑地直言问道:“你干什么?”
“一定要看吗?”这不是问句,是祈求,他求她别看。
“你不想我看?”为什么?俏丽脸庞浮现不解的神情。
她相信他不可能不知道这样的阻拦只会让她更怀疑。
先前他伤愈后,开始在她眼前晃,吸引她的注意,害她无法不正视他,无法不逐渐将他摆在心上。
迄今为止,他几乎都和她在一起,从未到过这间屋子,今天是头一次,她很确定。
除非册子上记录的事与他有关,他才会急着掩盖,不让它们暴露在她面前。
“我希望你只看着我。”
她的家人总说他说话太好听,是花言巧语也罢,是油嘴滑舌也好,他从不放在心上,唯独此刻,他希望她能听他的。
“那好。”苗槿嘴上说着好,手上动作却不太好,她把他的手移开,而且力道很坚决,将册子翻到有画像的那一页,她指着画中人问道:“这是什么?”她询问的口吻太冷静。
“……”乐正黎选择默然,因他根本无法回答。
“不说是吗?”她看见他在沉默之后的一脸忧伤为难,瞧见遭到她拒绝,那只举在半空的大手用力握成拳,接着像是死心一般垂下。
既然如此,他不说,她自己看。
秘闻册记录的内容只有两个类型,一是江湖,二是官场,前者占了大部分,后者寥寥无几,但她手上这一本很凑巧是属于后者。
意思是,他与朝廷有所关联?
有没有看了自会分晓。
册子里记录的内容,苗槿越看越惊讶,直到全部看完后,她费了好大劲才抓得住最后一丝理智,也费了好大劲才能抬首看向眼前的男人。
“你是谁?”简单一句话却包含太多,她相信他明白她在问什么。
“我告诉过你的。”
“我所知道的,真的就是你的全部吗?”她直盯着他的脸,不曾移开视线,不肯遗漏他脸上的一丝一毫表情变化。
“至少是我能说的全部。”看来,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原以为秘闻馆不会记载下在沥州发生的事,他才会大着胆子赌了一把,结果,显然是他输了。
自薄唇逸出的叹息重且无奈,乐正黎只是看着她,不发一言,静静等待着她将要说出的话。
“所以,这是你?”玉指带着僵硬的颤意——那是对他默认的轻颤——指着书页上的画像,他的左脸完好无缺的模样,用从未有过的冷静口吻问着。
朝廷之事他们极少涉及,像这种一时兴起记录下来的偶遇事件,即使带回来也只是瞄过一眼就随手丢在一旁。
文中记述的是四年前,在沥州发生的一宗百姓暴动案,他在其中扮演着一个查办沥州剌史、恋上对方小妾、身分败露、惨遭折磨、险些丢掉性命的御史。最令她无法接受的,是旁边书页之上,标注为“刺史妾侍”的画像,画中之人的长相几乎与她一模一样!
“是我。”乐正黎艰难的点头承认。
“沥州刺史的小妾长得跟我很像?”她的口气是冷的。
“不管如何,你都要知道这件事吗?”
“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真相!”
记录此事的人此时不在秘闻馆,就算他在,她也不要听他说,她要当事人亲口说出来。
“除了年龄、气质和神韵,你们几乎别无二致。”他不得不承认。
恼怒的情绪里夹杂着羞愤难平,苗槿在气恼着,也在羞耻着,感觉自己像个傻子上当受骗。
“你是谁?”她又问了一次。
这一次,是对他曾说过那些喜欢和爱恋之外隐瞒的种种所作的询问。
“西斐御史。我的真实名字叫乐正黎。”他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此时再想隐瞒已是徒劳。
“你竟然连告诉我的名字都是假的。”很好,她终于发现他一直拿她当猴子,不只观赏她的糗态,还拿她耍着玩儿。僵硬冷笑攀上樱唇唇角,深吸口气,她接着问道:“你来屏江做什么?”
“调查屏江刺史贪赃枉法、鱼肉百姓一事。”
“当初你接近我是为了什么?”原来如此……他不是为了寻找容身之处才向她兜售那两本武功秘籍,那两本秘籍,从一开始就是个天大的骗局!
“若我说没有目的,你会愿意相信吗?”当初的目的他早已忘却,但乐正黎认为,这不会是她想要知道的。
“相信你?事到如今你还想要我相信你?”多无耻的发问,连她都要为他感到不好意思。
“槿儿,你先听我说——”
“别喊我的名字。”一想到他曾用这种温柔醉人的嗓音,唤过另一个与她面貌相似的女子的名字,她就忍不住露出无比嫌恶。“你不说是吗?我来帮你说好不好?”她没等他回应,径自往下说:“你是御史,为调查屏江剌史而来,你还是那名潜入刺史府行刺的刺客,你之所以接近我,是为了取得秘闻馆记录下来的金向荣的罪证,你会对我好、对我温柔,是因为我长得与当年沥州剌史的小妾一模一样。”
他用了易容术,官府榜文上的刺客画像才会跟他的相貌毫无半点相似之处。
或许,她是个连他都未曾意料到的意外,可是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单纯。
他不可能真的只是喜爱着她,他是透过她的面容看着另一名女人,而那个女人曾经重重伤害过他,他的脸,因那个女人的背叛烙下了永远磨灭不去的伤痕。
有着与那女人相似面容的她,他又怎么可能真心真意的喜欢她?怎么可能?
你喜欢我吗?
正在喜欢。
假的。
虽然我没有对你一见钟情,也不是意外吻了你就对你产生情意,但如今我确实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一颗心只能系在你身上,再也装不下别人,决定一辈子跟你执手相牵,白头到老。
也是假的。
我说过我喜欢你,如果你觉得那句话力道不够,那么我换一句——我爱你。
还是假的。
她分不清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或许,他对她说的从未真实过。
打从一开始,从他嘴里吐出来的就是一句又一句的谎言。
雪白贝齿紧紧咬着下唇,她逼自己忍住软弱哽咽,绝不让它演变成丢脸哭腔。
苗槿站起来,蹲太久的不适让她眼前猛然一黑,一双男性大手从旁伸来想要扶住她,却被她用力甩开,“别碰我!”
以前她很喜欢他怀抱的温暖和他手上的温度,像他带给人的感觉,淡淡的雅致、浅浅的暖润,被他包容着、喜爱着,她得到的是唯一且从不敢奢求的幸福。
只可惜,以前有多喜欢,现在就有多讨厌。
他用他的怀抱温暖过她、用他的双手拥抱过她,就意味着他同样对另一个与她外貌相似的女子做过这些。
“你……”
在他想要说些什么之前,苗槿向他投去一个凌厉的眼神瞪视,“闭嘴!不要再让我听见你说一个字。”
她不想听他说话。
她转身绕过架子,写着金向荣三个字的秘闻册映入眼帘。
这边,是他刚才整理的地方。他明明已经找到了,还装模作样地放回去做什么?
有她在他不敢拿,好,她明白,这本他梦寐以求的屏江剌史罪证,她送给他。
“拿着这本秘闻册,走出这个门,从今以后别再让我看到你。”
撂话人人都会,只是看事后潇洒与否。
有些人吠完怒言怒语就后悔当初所作的决定,思绪混乱纠结成一团,苗槿就属这一型。
放话叫乐正黎走人,自己冷漠转身,本来料想他会黏上来再好言相劝,说些动听话语,说说对她和刺史小妾的看法,说她哪里好、说她跟那女人有哪里不同,又是哪处最令他心动,到时她心里依然会凉然嘲讽,只是说不定火气会下降那么一些些,愿意听他解释。
假如他的说法能叫她满意,也许她的态度会软化一点点,愿意给他时间证明,他对她有多么的一往情深。
假以时日,让她明了他的真心、他的所言不假,说不定她会愿意重新考虑与他的事。
说不定,说不定呀……说不定个鬼!
等了半天,等到日影偏西,始终等不到那个讨好的深情拥抱,温润的清雅嗓音也没有如预期般的在耳边响起。
耐性被磨光,忿忿转身,瞅见的是被孤独留下的她,和满地杂乱书册营造出的凄凉光景……
叫他走,他就真的走给她看?
这是摆明了在说:“目的达成,感谢你亲手给我送上金向荣的罪证,我们后会无期”,是这样的意思吗?
她好累,好累好累,身躯的疲惫让她想哭,双腿却莫名不听使唤,拖着疲倦的躯体往外走,朝着他离去时的路,一步又一步……
“啊。”踩到东西了。
她的视线,随莲足挪移转到地上的东西上头,晶眸瞠大,镶进满满愕然,只因她踩到的不是别的,正是方才她用力砸向他的狗官罪证。
书皮上是她亲手写下的“金向荣”三个字,都怪这个狗官,都怪他、都怪他——
她要找到他问清楚……她必须追回他,否则她会后悔一辈子!
苗槿跌跌撞撞跑出去,看到人便抓着问道:“婆婆!你有没有见到一个男的,他大概长这么高,穿着墨色的衣服,左侧头发垂下盖住脸庞?有没有看见?”
她的神情着急,带着渴望听见对方说有的殷殷期盼,彷佛丢失了最珍爱之物,像个无助的孩子,不得已开口向大人求救,死死抿唇忍耐,倔强逞强,绝不要在别人面前丢脸哭鼻子。
多年邻居,那位老人家却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回望她的目光蕴含安抚怜惜,但终究轻轻摇了摇头。
抓住老人家肩膀的小手蓦地松开,她不愿浪费时间,脚步移动,奔向人来人往的大街——
“阿黎、阿黎!”
路人纷纷回首对她投以不解目光,她朝着离自己最近的那张面孔逐一望去,有些带着莫名其妙的惊讶,有些则是写满看热闹的好奇。
她遍寻不到那张熟悉的面容,对她这般失魂的举动浮现无奈与认输,听不到有人柔声唤着她的名,走过来替她挡住不舒服的视线,只听见吵杂的指指点点,只看见那些路人迈开停下的步伐离去。
“阿黎……”
他走了吗?真的就这样丢下她走了?
不会的不会的,他最了解她了,知道她在气头上就不听劝,等她冷静下来万事好商量……
对,他只是在等她冷静,一定是这样!
她等他回来恳求她原谅,等着问他为何处心积虑想要得到金向荣的罪证,却没有将它带走;她想问他有没有把她当成那个女人,若他的答案是没有,就能证明对他而言是她更重要一些,那么她愿意考虑原谅宽恕他,不过还是要他在她爹面前发誓这辈子对她不离不弃,否则天打雷劈……
她等着。
第一天他没有回来;第一一天不见他的踪影;第三天、十天后、过了一个月……
期待,在时间的流逝中落空再落空,感情从难过、烦躁、失望,变成空白一片。
到后来她不再说服自己了,也不等他了,每天除了处理馆中事务,就是拿着写着沥州事件的秘闻册在前厅等着。
直到写下记录的家伙大摇大摆回来,苗槿冲着他就是一句:“这本秘闻册是你写的吗?”
“是啊。”来人心里浮现疑问,搞不清楚发生何事,为什么能得到她的垂青,亲自迎接他的归来?
“是你写的?当初你为什么要弄得这么图文并茂?”
“我……”他凑近一看,总算弄清楚,立即了然回道:“那时我看刺史小妾跟你长得很像,一时兴起就顺手画下来了。”依然搞不清楚她恼怒嘶吼,朝他怒目圆瞠的原因。
“那小妾跟我长得像就只画小妾,为什么还要画这个人?为什么画了不写上名字?你们一个个武功不是很厉害的吗?连探听这种小事都办不到吗?”若写上了,她就能早有防备,不会容许乐正黎接近她,要自己对他连半点动心的机会都没有。
“师姊?”真是有够不明所以。
疑惑得不到回答,苗槿仍站在眼前,死死盯着他,恨不得用目光把他千刀万刚。
他轻咳两声,无奈回道:“御史那么多,特别像是这种查办狗官的,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告诉别人名字?我也是事后听旁人提起,突然惊觉那名琴师的身分就是御史,再多的,旁人不知道,我就是编也编不——”
“嘘!”一旁躲起来的苗宿武和元狩,朝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拼命摇头摆手,要他别再火上加油。
“为什么?”苗槿的语气既幽且怨,眼里有着骇人风暴,她把手上的秘闻册子掷向他,再拿起一旁的茶具、摆设、花瓶……“为什么你要写这本秘闻册?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凄厉质问随着物品被砸碎的声响在前厅响起,那句“为什么”字字哀痛、句句泣血,听在耳里,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惜心疼,除了为求保命不断躲闪的那个倒霉鬼,谁也没有阻止,瞅着东西被砸到墙上、摔在地上,碎成片片,嘴里呼出的除了叹息,还是叹息。
“我回——娘的!发生什么事?我才离开几个月,秘闻馆要被夷为平……师姊?!”又一个不明前因后果的弟子结束任务返家。
心中哀怨未能平息,能扔的东西都被她砸个粉碎,那两个家伙映落在瞳中的身影莫名变得模糊,眼中有什么在晃动,摇摇欲坠。
“师姊?你没事——”
他们都喊她师姊,但其实他们每个都比她年长,他们看着她胡闹、任由她发飙撒泼……
这是她的家人给予她的宠爱方式,打小就是如此,可是……他们都不是乐正黎……
心好似被什么紧揪着,无限疼痛着,苗槿再也忍受不住,倏地蹲下,埋首在双膝,放声大喊:“呜哇!呜啊啊啊啊啊……”
“师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