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太过分了!”
唰—
削切瓜果的刀具化身杀人利器,狠狠戳进桌上一颗红粉熟桃。
手起刀落,甜蜜桃汁在气得火红的晶莹水眸中宛如自活人体内喷溅出的殷红鲜血,溅上握刀的白皙小手。
手的主人感觉一下不过瘾,堆积心中的乌烟瘴气难以排解,猛力抽刀,再猛然砍下,继续折磨可怜的桃子,可手才要往下砍,纤细手腕便遭人擒获,及时阻止她辣手摧桃的暴行。
“与其拿一颗桃子出气,倒不如——”
“倒不如直接捅姓苗的十几二十个窟窿!”
乐正黎从苗槿的魔爪下拯救出流着一汪桃泪的凄惨桃子,顺手取走被小手紧握的危险刀具,以优雅的动作削起桃子皮,本想着出言相劝,却意外遭到抢白。
“你也姓苗。”他提醒她,唇边勾起的那抹笑有着无奈。
苗槿会如此愤然的原因,是不久前他们自远江返回,刚跨进秘闻馆大门,她立刻就给苗宿武当头一棒,说要跟他回京相亲相爱,可惜最后亲子交流宣告失败,他因暂时被支开,无法一睹后面发生的来龙去脉。
不过光瞧她一冲进他的房间就拿起凶器折磨一颗桃子,足以想见交谈必定是以不太和平的方式结束。
“那又怎样?我都要怀疑我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了!”
听听看把人支开以后,她爹跟她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呀——
“不行!你不能跟他在一起!”苗宿武难得表露出父亲的威严,无半点心软放行的可能。
“为什么?”她不懂。要说请说人话。
“我是因为馆里其他几人不在,我和元狩又要忙着把手上的事情办妥,不放心你一个人去远江,怕你被那姓彭的浑小子挑衅几句就忍不住脾气,直接找人把人家的府邸傍拆了,才不得不找那小子跟着,可没想让你对他产生什么非他不嫁的破感情!”
“什么破感情?你跟娘就是鹣鲽情深、致死不渝,我爱上别人就让你谈论的这么一文不值吗?”
“不对……女儿,你不懂。反正我一直觉得那个姓乐的小子很有问题,总觉得曾在哪儿见过……”苗宿武拧着眉极力回想,然而即使把眉毛拧到打死结,仍是想不起那张脸到底在何处见过。
“哪里?你是用轻功飘过哪处鸟语花香的楼台水榭看见他身边围着一堆莺莺燕燕,还是跟踪任务对象进入勾栏院看到他左边搂着一个美人儿,右边抱着一个心肝宝贝?”别人或许她会信,可乐祯黎?
他没那么无耻,他的感情也不是那么廉价的东西,可以随随便便就挂在嘴上,面对他不喜爱之人,就算对方月兑得光溜溜站在面前,他也可以眼不眨的说:“光着身子会着凉,请姑娘快快将衣服穿起来。”
“我要是能想起哪里不妥,早就把他丢出秘闻馆,还会在这里跟你废话?”子不教父之过,生的女儿不听讲还是父之过,可是对女儿的溺爱一向无法让父亲的威严撑过半刻,“总之,你听爹的。爹知道你对那小子有意思,秘闻馆也不是非要由你或你夫婿来继承,但你现在的喜欢说不定只是对他的一时迷恋,他是个外地人,你错把对他的好奇当**情这不奇怪,顶多跟他玩玩就好,反正起初你不也说玩得很尽兴的嘛……”
玩玩就好?
天知道她听完这种丧心病狂的说法有多想咆哮!
一个当爹的建议女儿跟个男人玩玩就好,简直不知所谓,不可理喻!
“苗叔都跟你谈了些什么?”切好的桃肉递过去,让她就着他的手吃下,希望果肉的甜蜜鲜美能帮她消消气。
“他说你来路不明、心怀不轨,要元狩去京城掀你底细!”
“怪不得……”方才在回廊瞅见元狩一脸神色论异,打招呼躲躲闪闪,没说上两句就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你说了啥?”到底是不是她的错觉?
为何说到他的来历,他就眉峰轻扬,唇角掀起的那抹笑,似有若无蕴藏着诡谲?
不好不好,都怪爹说些乱七八糟的,弄得她也跟着疑神疑鬼……
“我没有骗你。对你说过的都是千真万确。”只除了不能说的那些。
“我知道。”她知道,却有些无力。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乌龙事年年有,说不定今年特别多,京城那么大,要是元狩那笨蛋碰巧把别人跟他搞错了,那怎么办?
到时别说要说服爹,就是想说服娘恐怕也是难上加难。
“放心,我没有任何令人惊喜之事能让元狩查明清楚。”
“阿黎,你的脸给我看看。”
“为什么?”
她的迟疑是源自于疑惑,他的询问则是出自不情愿。
两人相互瞪眼……不,是只有苗槿一人干瞪眼,他却一如既往维持着那副温雅的模样,那只深黑眼眸,目光浅浅柔柔凝视着她。
“你似乎不想让我碰你的脸。”还用“没有凄凉动人的故事、纯粹意外造成”来敷衍她,对于他的介意,她勉强可以体谅,毕竟强迫别人回想不堪回首的过去太不人道。
但是她和他什么关系?将来要执手一生的人,不可能一辈子不允许对方触碰他的脸吧?
“我很害怕从你眼里看到我丑陋的模样。”他是真的害怕。
她直率又坦荡,大大方方说出来,没有古怪繁杂的意味包含其中,她要碰,他便允了她。
用茶水洗净手上的桃汁,在干净巾帕上蹭擦两下,伸出去的大手仍带着水的湿气和暖温,握上她的,他的害怕,自手上的温度传达过去,那不易察觉的颤意足以表现他的不安。
“一点也不丑。”
说着害怕,语气却听不出半点抗拒疏离。
苗槿知道已经得到他的应允,一手捧着他的右脸,另一手将碍事的覆面发丝撩到他耳后,凑近,仔细端详起他的容颜。“我们以前有见过吗?”
“若有,我绝不可能忘记你,一开始也不用拿两本秘籍换取留宿的机会,直接跟你套近乎就行了。毕竟像你这般……特别的女子,只要见上一面就很难忘却。”
“喂,你中间那一下停顿是什么意思?”当她真那么单蠢,听不出他话中有话?
说起秘籍,苗槿突然惊觉,最初明知是狡猾使诈,还要胡言乱语的目的究竟为何,原来……是为了留住他。
她到底从何时起就对他存有非分之想的呀?
“是想要称赞你,千思万想却找不到适合的词汇,无奈之下将就拿来用用的意思。”乐正黎忍不住失笑。
“是哦。”眼前那道笑容太轻太柔,像三月春风暖暖拂来,暖柔人心,也多亏他这一笑,被翻搅起来的猜疑全数消失,“还疼吗?”
她问的是被火烧痕迹深深刻画的左脸,指尖刚要触及便瞅见他作势要退开,随即恶狠狠的瞪他一眼,阻止他的举动。
“不疼。”乐正黎回应着,喉在哽咽,嗓在沙哑,很想转开视线,却遭到她凶恶目光的制止,逼不得已,只能发出一声下定决心弃械投降的叹息。
脸疼的时候,最痛的其实是心,后来它不疼了,心湖沉静到变成一潭死水。
原以为自己会这样一辈子心如死水,但是她出现了,死去的情感为她复燃,温雅伪装下的空洞皮囊被她填满,他从她身上得到了满足,获得了比四年前更珍贵之物。此时被她捧住的脸再次隐隐作痛,不过,是因为她的怜惜之举而狂喜疼痛着。
“这只眼睛看得见吧?”玉指如愿抚上负伤左颊,沿着借以遮掩火伤的剌青,轻轻描绘,缓缓上行。
伤痕几乎占据了半边脸,一直延伸到左眼眼尾上方,她担心他那灿耀如星子的左眼会看不见,这样多可惜啊。“看你以外的女子估计就瞎了吧。”
“什么呀?”花言巧语!敝不得爹跟他不对头,还要掰理由诬陷他。
苗槿心里忍不住暗暗埋怨,唇边绽开的那朵浅而艳丽的小小笑花却出卖了她。
不过幸好,幸好他的左眼看得见。
“好,我知道了,我以前确实没见过你。”
“我倒是很后悔没早些遇见你。”即使知晓秘闻馆的存在,他也不过当作与自身无关的一则江湖传言。
若他早一些来这儿,早一些见到她,或许四年前的事根本没有机会发生,他们会以另一种形式相遇。
若真如此,那该多好。
“在你的脸没受伤之前吗?”
“我希望是那样。”他对自己的相貌没有太执着,比他长得好看的人比比皆是,他只是介意无法把最完整的自己给她。
“我才不要。你要早来几年,脸还是完好的,我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有些人总以为自个儿长得好看,被夸几句就开始得意忘形,恨不得世上女子都拜倒在他的华衣锦袍下。
他要是早出现几年,难保她不给他贴上“跟那些家伙是同类同类同类”的标签,然后再见再见再见—再也不见!
“幸好我现在才来。”真是由衷感激。乐正黎笑着摇了摇头,算是屈服于她的率真与特别。“既然你对我的相貌观赏评论完毕,接下来,你要不要跟我说说今后的打算?”
她不是那种唯唯诺诺,会对父母长辈言听计从的姑娘。
苗宿武摆明拒绝他,她不会遵从,必然奋力抵抗。先听听她的想法,他好作打算。
“等我娘办完货回来,我就去跟娘讲我们的事。我娘是个明事理的人,只要好好说,她会愿意听的。”
梧桐居的老板,嗯,名声如雷贯耳。苗宿武每次喝醉都会抱着酒坛,对天望月大声嚷嚷妻子的闺名,一泄独守空房的相思之苦。
“好吧,那就只好等着了。”
“那……我先回房睡了。”
“去吧。”乐正黎没有挽留她,免得被那只暴躁雄狮发现,冲过来拿他练练手。
到时,他不知道他是接招好还是不接招好,抑或选择再躺上十天半个月,让美人日日陪伴,温柔照顾,体贴喂药?
“说好的,明天要帮忙整理馆里的东西,不许跑!”临走前,苗槿不忘留下这么一句。
趁他不备,她在他受过火伤的左脸印下一吻,像只偷腥的猫儿,吃完就跑,还忘了擦嘴——
“你真是……”
她跑远了,女敕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
看着外头一片漆黑寂静,乐正黎无声扯笑,以指轻抚被她吻过的地方,彷佛还能感受到樱唇留下的香与温热,“真是让我无法不对你欢喜着迷。”
“我以为秘闻册这种东西,你们会像对待珍宝一样仔细收藏,时常拿出来晒晒太阳、拍打书皮,保存得虫不咬、尘不染?”
所谓的帮忙整理东西,是指将乱丢乱放堆积成一座又一座小山,记载着各种“秘密”的秘闻册分门别类,摆回明显被忽略许久的架子上。
清晨天色仍是灰蒙蒙之时,苗槿便冲进客房,从正与周公对弈的梦境里把乐正黎叫醒,带他到这里。
眼下两人所在之处是一间密室,位于馆中后半部分,其中一间幽静的屋子。
从外部看来,整间屋子破破烂烂,进到里头,唯有隐蔽密室的地板打扫得干净一些,墙壁、屋檐的破洞意思意思填补了一下,作为秘闻馆讨食饭碗的重要之物,全数乱堆乱放。
“已经够宝贝珍惜了,大伙每次跑任务回来都累得半死,哪有心思慢慢收拾?哪里有地方就往哪儿随便一塞一丢了事。”挡路的东西踢开,再踢开,好不容易清理出通往书架的道路,苗槿随手捡起一本册子,边寻找摆放之处,边回头解释。“你就负责那边,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帮我把这里收拾干净。”
看着颐指气使的小人儿话一说完就一头钻进书架后面,乐正黎认命地摇了摇头,无声扬笑,打算先整理脚边那座小山,俯身拾起一本湛蓝册子便忍不住一怔——
金向荣。
屏江刺史的大名,以娟秀字体书写在书皮上。
“你在干嘛?”承诺要帮忙的人竟然在偷懒发呆,而且他上表情深沉凝重,架子对面的苗槿不禁好奇问道。
“不,没事。”
“看到熟人的名字吗?说出来让我也认识认识。”若能认识他的友人,她不知道有多高兴,不过是女的就免了。
“怎么可能?我可没有哪位神通广大的友人能被记录在你们的秘闻册上。”
当然,西斐国君的事迹还是有人记录的,不过就算秘闻馆的人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胆大包天翻墙进入皇城,他敢担保,他们对朝廷的了解还不及他的百分之一。
“小气。”
略含娇嗔意味的几声轻哼,穿透排列整齐的书册传来,等乐正黎反应过来,手早就自动自发将手上的册子摆放妥当。
打从喜欢上她的那一刻起,她的存在就取代了任务在他心里的重量,压抑着挪不开,感觉比蜂糖、花蜜还要甜美,只要尝过一次便再也舍不得将这样的负担松手放下。
他想,这次空手而回,即使要挨鞭子,也是幸福甜蜜的。
“你在笑什么呀?”被谁的视线紧盯着猛瞧,很难不去留意。
专注于为书册辨别分类的眼眸随螓首抬起,注入满满怀疑,与他四目相接,瞅见那恶心兮兮的笑容,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只有你能令我笑得这般开心。”
“是哦。”她早就知道了,他真的很爱看她。
回来的路上经过两处客店,不管说啥他都不愿跟她一人一间房,非要把她搂在怀里,或有她睡在身侧才愿乖乖睡觉。
枕着他的手臂入睡,睡得太安稳了,有几次迷迷糊糊醒来,立刻便感觉到黑暗中那满溢着柔柔深情的视线。
好啦,她也不是那么矫情的家伙,那时不怕被看现在也不怕。
就是、就是……怕跟他孤男寡女,所在之处太容易制造出男女偷情幽会的禁忌感,等会不小心跟他“你侬我侬”,这真是……太、糟、糕、了。
“我、我去那边整理……”要跟他难舍难分也不差一时,他总是能让她分
心,她一时不察撞上书架,一本又一本的秘闻册就在面前“啪啦啪啦”的掉下来——
“啊啊啊啊!糟了糟了!我才整理好的……咦?等等,这是什么?”
“槿儿,别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