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丘军下达禁令,凡是过于接近城中、或擅自为皇子焚香祭拜者,会被视为心系大齐的叛逆,因此即使有不少人悼念重华王英年早逝,也不敢太过张扬。
当夜,月色朦胧,星夜昏暗,却有两名姑娘违反宵禁之令,在暗巷中拉扯着,不时从藏身的隐蔽角落探出头,试图看清东丘军在城中内墙上的举动。
“这四周有人巡逻,危险,别再接近了。殿下,千万忍下这口气。”语带哽咽,蓝衣姑娘一把抱住同伴细瘦腰枝,不让她冲动坏事。
“我爹唯一心愿,是保全您的性命。您别负他,别让他死得不值。”
“我、我知道的……”伏云卿力持镇定,却无法遏止眼中泪水奔流,震惊与心痛接连而来,教她几次大口吸气,试图平稳心绪,可心脉依旧纷乱难平。若非虚软身子尚倚靠着旁边土墙,她差点倒下。
“不打紧,你可以松手了。兰襄,我知道分寸的。”
她紧紧握拳,指尖几乎刺人掌心。“兰将军怎么偏要代我牺牲!他明明阻止我,自己却……傻瓜!懊死的人、注定该死的人,有我一个不就够了吗……”
“我爹说过,不管东丘或大齐人,都不会有人相信曾任大齐东路元帅的伏云卿是女子。不论您降不降、自不自尽,东丘大军一旦进城,除了给他们一个像是重华王的人以外,没法阻止东丘追究下去,多追究只是徒然扰民。”
兰襄噪泣看着与自己年纪相仿的主子,这才真正感觉王爷是女子无疑。
恢复女装的伏云卿,失去了平日坚实盔甲遮掩,娇躯纤细得彷佛一折就断。
即使过去她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总是领头的那个,但其实她不是武将,更非勇者,她不过是尽力完成被交付的皇子职责而已。
“殿下,您只管记住,我爹心甘情愿还您当年救下咱们兰家的恩情,也就够了。”即使隔着面纱,兰襄也能感受此刻伏云卿发自内心深处的无声悲泣。
王爷心底的痛,不比她这个做女儿的少半分哪……因爹爹的死,兰襄心中纵使曾有怨慰,也消失泰半了-
“我爹他曾感叹,为了宫中权势,硬要一个姑娘家甘冒天大风险伪装成皇子与九王争斗,耿直的殿下太过可怜了。打追随您起,他没见您真心无忧地笑过。所以,若有那么一天,能让您得到解月兑,他会不惜代价帮您。今日,正是如此。”
“但……兰襄,若我不再是重华王,大齐十四皇女也从不存在,那我、我到底……到底活着又是为了什么?”伏云卿幽幽问了,却没有答案。
为了妃位,她娘亲伪称生下皇子;为了母妃,伏云卿不得不当个皇子。即使如此,她一切努力只是希望能让母妃和父王开心。琴艺画技、水陆工事,能学的就拚命学个像样,让母妃能感到骄傲。
但父王愈疼她,她的处境就愈危险,与九王兄间的嫌隙也愈深,稍有差池,她们母女必定丧命;而到了最后,恐怕连皇子身分也守不住……
低泣渐歇,伏云卿心痛地将目光拉回城墙上头。
“是我……对不住你,兰将军。原谅我,就连替你收尸安葬都办不到。”
“那东丘王明明下令,之后要厚葬重华王。看似尊崇,却又任凭那些士兵们无礼地将遗体翻来搅去,不知在玩弄什么;还任其在城墙上曝晒示众九十日。说厚待,根本是虚情假意惺惺作态!”兰襄看着那场面,不免激愤道:“亏这城里有不少人对东丘军的军纪森严颇为赞赏,其实也不过是群乌合之众……怎么了,殿下?”
“就我所知,东丘士兵不敢如此张狂。不论厚葬或示众,是常见的威吓手段。不过,既已决定要在城墙上示众,就不该有人擅动遗体;或者,这也是东丘王的命令?他们似乎想从兰将军的遗体之中找出什么……会是什么理由?”
不对劲。望着士兵们不寻常的举止,伏云卿胸口总盘旋着郁闷之气,挥之不去。
“殿下,别管那些了,我爹的事,兰祈哥会想法子。眼前最要紧的是让您平安离开。您留下一天,危险便多一分。虽远了些,您还是可以去投靠南边的威远王或东北边的海宁王啊!兄弟之中,他们不是与您交情甚笃吗?”
“如你所见,我现在只是个普通姑娘,能怎么危险?大齐女子的层层规矩,从来多如牛毛,假若东丘军如传闻严谨,应不会傻到干犯众怒、任意欺负人吧。”无奈低头扫过自己一身女子素雅装扮,伏云卿摇头苦笑。
“何况,王兄们虽疼我……但他们疼的是王弟,并非王妹啊……别说重华王殉城的消息已往外传开,我没能守住安阳,又有何颜面去投靠他们?”
“殿下,那……”
“抱歉,兰襄,原谅我任性。既然没能死成,我对这里的人就仍有责任。在确认安阳的百姓安好无虞之前,我哪儿也不去。”
明明向东丘军投降才没过多久,城里居民却很快便习惯东丘军立下的规矩。
早先几天,还有三三两两的人会在远处凭吊重华王,或是哀悼,或是感叹;可三天后,连上街的人都会主动绕道而行,方圆百尺之内,再无人接近。
自安阳献城之后,东丘军运来粮饷,每日按时发放食物给断粮多日的饥饿百姓,在城中设立了十多个据点,迅速而公平地解决了生计问题。
“姑娘,这大饼趁热吃吧。”即将正午,兰襄一领到食粮,就赶回缩在城中一隅发呆的主子身边,笑着递上东西。为防身分曝光,她改口唤主子“姑娘”。
“天气转凉了,听说马上还有棉衣可领,我等等再去排队。”
“别忙,歇会吧。你先用,我还不饿。”
“可姑娘,您已经三天没吃半点东西了,这样下去……”
想起主子的骄傲烈性,兰襄板起脸。“您该不会还想着要去同我爹作伴吧?请千万打消这主意。活下来,将来要报仇、要雪耻都行。”
“我只是没胃口。”伏云卿侧过脸,避开兰襄目光。“甭担心我,饿的话,我知道怎么领伙食的,去排队就好,不是吗?东丘军这点倒是做得不错,至少不分男女老少,都能一视同仁喂饱;不像大齐,往往为了维护战力,饿死一票姑娘。”
伏云卿稳稳站起,似乎还有力气。“我不饿,倒有点儿渴。你好好坐着吃饼,我去取点水,马上回来。”没等兰襄追问,她连忙随口说了理由即快步离开。
沿着街边,漫无目标地闲逛。其实走不了多远,她身子就已虚弱得隐隐发颤。
“不吃东西还是不成吗……”伏云卿不免苦笑。是她的性子太好模透,还是兰襄直觉过于敏锐,连她盘算着什么都一清二楚。“也是,天气真有些发凉了呢……”
故意挨饿受冻,她就是不想接受敌人施舍,这是她唯一能端的尊严了。反正生死她早置之度外,现在仅仅是想弄明白,自己被迫做出的决定到底是否正确。
放眼望去,城中百姓虽然难掩满脸疲惫,可眼眸中精神十足,先前发生的战事彷佛早已过去,人手一个大饼、喝着菜汤,每张脸上都是满怀希望的笑意。笑容啊……她已经许久许久没见到自己辖下领民如此开朗的笑容了。
记得,若依她计划打通南北河运水路,还能灌溉许多新田,她有自信不出三年,不仅东方几州都能自给自足、衣食无缺,还有多余粮食送往大齐各处。
若能等到那时,她就能重新整军,让她手中一万军士能发挥应有的战力,不至于像今日沦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
只是……她能等,百姓却等不了她。光看现在上街视察的东丘将领如何受到百姓沿街夹道欢迎的情况,她就明白百姓们的选择为何了。
没有人怀念大齐,没有……任何一人。除了她。
果然她还是不够格。如果她能展现更迅速丰硕的收获,也许民心不致流失。是她不该窃占皇子之位,天真地以为自己能像王兄们一样扛起治国重任。
“打一开始……难道就不该有重华王存在吗?”
这么一回想,让她胸口登时揪痛起来,几乎窒息,连站立都极为勉强,疼到不得不停下脚步,惨然垂首扶着街角屋檐下的墙面,有些欲哭无泪。
无用之人如她,果然不该……活着。
不知街上喧嚷人声何时褪去,等她注意到时,周遭静得出奇,略略抬头回望,赫然惊觉身边民众早已纷纷跪在路旁两侧,就剩她一个突兀站着。
前方数名东丘士兵持枪就要冲来。“大胆刁民还不跪下!见到咱们东丘——”
“慢着。”
身形高大的银甲戎装青年扬手阻止了底下人的动作,迳自策马走向她。
逆着光,伏云卿眯着眼,看不清楚他样貌。
“姑娘……没事吧?是病了吗?”这东丘将领的嗓音温柔有力,好听得紧。
“不,什么都没、没事。”她撇开头,不想引人注目,更不想接受敌人的关心。
他的声音虽柔和,可不知怎地,霎时教她身子不自觉隐隐抖着。
但她的肚皮却在此时发出了微弱抗议,声音虽不大,却足以让人听见。
“莫非是没拿到发放的粮饷?”年轻将军柔声依旧,随即下马走向她。
“即将入冬,姑娘这身衣裳太过单薄,才会忍不住发冷打颤,连在街边走几步路都没力气。难得一双眸子如此漂亮,无精打采便可惜了。”
她一时愕然。这家伙该不会注意她许久了吧?街上人这么多,他却注意她?仓皇退开,伏云卿这才连忙抬头,定睛细瞧眼前亲切男子模样。
怎么会是他!当时的那名东丘天领守将!这次竟由他领军!
双眸对望,战栗窜上她背脊。事隔三年,难道他能认出她?
明明该是面目可憎的敌将,却有张令人难以生厌的脸孔,教她心生罪恶地低头自责。她是眼瞎昏头了,怎会认为敌人的模样可亲?!
就算、就算她曾欠他一份天大的人情,她也绝不能相信他是好人!
何况当时她从他手中逃月兑,对自负的他而言,不啻是个天大的羞辱。
她不能被他发现!
“先前军令已下,不准让任何一个百姓受冻挨饿。”杭煜回过头,沉下声:“谁负责本区发放的?还不把吃食和棉衣全送上来!想违背军令吗?”
“跟任何人都无关,是吾、民女身子太差。”在思及不该插嘴前,伏云卿的辩解已月兑口而出;总以为若不快找个借口,会有人遭殃。
就算是敌军士兵,她也不要见到任何人受她牵累,她只希望眼前别再有纷争。即使说谎会让她一直咬到舌头也得忍下。
可是……能找什么借口拒绝这人多管闲事?“民女……不能吃麦子大饼,会发高热数日;也不能靠近棉质衣物,会全身起红疹。请快、快快拿开那些东西。”
“……这还挺罕见的。真难为你能长到这年纪。”
东丘将军剑眉轻扬,似觉有趣,盯着她不安地挪动身子退后、几乎贴上墙壁;他微微扬唇,头也不回地挥了手。“克伦,将马背上的应急食粮取来。”
后方出现一名男子,身形同样高大,极为灵活地拎了一个皮袋过来呈上,精锐目光还不住打量她。
看似身分极高的东丘将军将沉甸甸的皮袋交给她。“这留着吃吧。还有,或许这能让姑娘暖和些。”他将身上虎皮披风解下,替她披上,轻柔系了结。
“姑娘现居何处?东丘军驻留一日,我让人天天替你送上吃食。”
惊讶之余,伏云卿忙婉拒:“不、不劳大人费心,民女只是旅人,投亲途中恰巧路经此地而已。等局势好些,城外有长辈亲戚可依靠。谢过大人一片好意。”匆匆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她拉扯着过于宽大的披风,懊恼地抱着不知里头装了什么鬼东西的皮袋赶忙离开。
杭煜轻笑几声,旋即跃上马,打算继续巡视街坊;下一刻,却陡然停下动作,掉转马头,炯炯目光望向方才那名纤弱姑娘离去的身影,彷佛若有所思。“克伦,我记得按习俗,大齐姑娘的面纱掀不得。”
“是。听说面纱代表姑娘贞节,随意掀了便是侵犯姑娘家的清白,会招来众怒。怎么了,主子对方才那姑娘有兴致?”
“是挺有意思的。你没注意到吗?她没弯腰。”
“末将愚昧,这是指……”克伦有些模不透主子的意思。
“就算旁人全都跪下了,她却不跪;道谢行礼时,即使她拱手垂眼低头,却不曾弯腰。她的背太过挺直了。过于高傲的姑娘,总是让人……印象深刻。”
杭煜唇边浮现一弯别有深意的笑痕。
“派人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