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齐国境至东有座安阳山为屏障;山道仅一条,山顶设有森严关所云间关,进出不易;狭窄蜿蜒的山道入口还有座安阳城,外敌从来难以轻犯。
这一天,安阳城上轻飘飘地出现一抹月白人影。城主重华王伏云卿虚弱地撑住,斜倚墙边;他一头润泽长发像丝滑黑锻般柔顺乌亮,随意扎成一束披垂肩侧,那身雪肤玉容、翦水双眸,模样娇艳得几乎让人错认是绝色佳丽。
可惜白皙面容在轻装银甲映照下,隐隐约约泛起青紫,有些失色,樵悴得教人心疼;平日生气十足的明亮眼眸,今儿个却有些黯淡。
“王爷留心脚下!”安阳守城主将兰础小心翼翼地跟随其后,一见不对便连忙抢上前搀扶住主君。
“恕末将失礼了。”
“咱们……还剩多久?”伏云卿沉痛望着远方斜阳暮色下的两万大军,随着旌旗高举,宛若熊熊烈火自远方疾袭而来,将把这座城焚毁殆尽。
“角笛响过第二声了。东丘只等咱们到第三响。要是王上再不派兵救援,半天内,这城再守不住。殿下,请尽速定夺。”
“呵,救援?王上没落阱下石已算是顾念兄弟一场了吧。”
半年前东丘举兵入侵大齐东境,明明王上手中有八万重兵,却对遭受攻击的安阳等城不闻不问。伏云卿向其他王兄求援,但信使接连下落不明,毫无回应。
离开朝廷这三年来,她多次遇袭,甚至此时臂上仍带伤,无力亲自出阵;或许王兄们也同她一样,正身陷危险中,自顾不暇。
“只剩一刻吗……若守不住安阳,让敌军攻上云间关,一突破便再无障碍,能由水路长驱直人,不出半年,大齐东面各州定会尽数落入东丘手里。”
七年前,伏云卿主张在安阳山东面山麓兴建新城,开拓山下广大平原。
以往她有工部职务,鲜少回封地;但不问朝政回到封邑以来,她亲率众人引安阳山上的融雪进集水道,设储水井,开辟山下新田,好不容易才让连年旱灾的东九州岛岛月兑离饥荒。
可同时在三年前,东丘王杭煜登基后遣使谈和,发生使者半路遇袭的事故让和谈破裂,终于在半年前东丘对大齐发动了讨伐。
她手中的领地东九州岛岛,位于云间关外的三州六城在半年内仅剩安阳。
此次奇袭完全在伏云卿意料外,以为有险峻山势庇护,却一夕间变色。东丘军以少数精兵绕过固若金汤的城池,抢进险峻山道阻断后方,孤立了安阳城。她不得不懊恼承认,传闻中东丘王麾下快骑,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伏云卿那当时遇袭,伤势严重,加上自一年前起西北出现大批流寇,安阳城兵员全投入清剿,她痛失先机,无力抗衡东丘袭击,坐困城中存粮告罄,再撑不住。
“败战是我无能,我……对不住你们。”
“是王上失德嫉才,紊乱朝纲,惹来战祸,甚至派人刺杀辅政四王,怎能怪王爷。”
“兰将军,王上是我兄长,我劝谏无方,辅政无力,守城未逮,怎不负罪?我自诩为国为民,无愧于天,但对你们……东丘王允诺,若献城相迎,便饶全城军民,但我-我如何能降?可要我眼看全城尽灭,又何尝忍心!”
东丘王答应,若伏云卿率众归降,安阳一人不伤。但她如何能信狡狯的东丘王?只是……安阳城五千人性命,全系于她一念之间。
“王爷,东南方边境不降的燕平城,和假意降服、暗夜偷袭东丘驻军的纳尔城,最后不论老小,城破后均遭处决。繁华的燕平与纳尔,现在变成两座荒城。”
“我知道。”虽是它国纷争,伤重中的伏云卿还是听得清楚。
再加上前方已降的五城殷监不远,看得出那东丘王领军虽极为严厉,但治事手腕也十分高明,对不战便归顺之处广开粮仓,发放粮饷,处决恶官酷吏,远较大齐朝廷更能安定民心。
伏云卿虽改善了百姓生活,治水有功,田地收成也大有斩获,但背地里有不少人主张趁早归降东丘,虽没当面说,但她心底清楚几年来王上作为造成的动荡已让民心远离。
皇子应守护的大齐,是千万百姓还是王上一人?
九王兄逼她母妃在父王驾崩百日后殉葬,她对王上也已死心,唯一悬念的是辖下百姓,牵挂的是几名感情甚笃的兄弟,此外再没留恋。
王兄们常告诫她,若形势比人强,忍让必有生天,她从来不是不懂——要保安阳城就剰一条路;只是她不可能真心降东丘。
但她从不喜欢玩弄诡计,讨厌耍诈欺人,不想冒险诈降……她真没力气再伪装下去了。过了冬至,也就满二十了呢,她这个无能的大齐十四皇子啊……
“也罢……死了容易,活下来难。”
“那么王爷、王爷之意是……”
“兰将军,传令下去烧毁书库,务必焚尽所有水路山道兵备图。本王决意——”要让众人活命,只能这么做,即使她不会原谅自己失守。
右手早已不自觉扶上腰间配剑。重华王一生磊落,也够了。最后……为防王上借端生事,她不能留下任何“证据”。
皇子的命运,早在她降生为“皇子”的那一刻,便已决定一切。
“王爷!”从不曾抗命的兰础制住伏云卿手腕。“王爷,您逃吧。”
“将军竟要我逃命?伏云卿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兰础笑得苦涩。“王爷您不逃,却宁死不屈吧!王爷为挽救一城性命甘愿殉死,可这里的人,都是王爷自九王手上救回来的,咱们亏欠王爷大恩,原就无以为报,明知王爷决心殉死,怎能置之不理?”
“能死得其所也不枉此生,百姓就烦兰将军代为照顾。我无能守住安阳,理当以命偿罪,只盼东丘王能信守承诺,一人不伤。”
“不,开城降服的重罪不该让王爷独自揽下;何况这重华王,不,重华皇子原就不存在,即便您降了,别说东丘王不信重华王是女子,只怕他们会使出什么生不如死的招数逼供。咱们不能见您——不能见皇女殿下受此羞辱。”
伏云卿脸色刷白。“兰将军你……何时发现的?怎么不曾、不曾询问我?”
大齐女子地位卑微,从来只是男子附属;别说不许读书识字,连抛头露面都不行。这伪称皇子的大罪若被发现,早被处刑。
她战战兢兢咬牙苦撑隐瞒多年,如今否认也已多余。她无奈苦笑。“将军竟只字不提,甘心跟随我这些年……是过于委屈了。”
“对咱们而言,仁德的主子便是主子,无关皇子或是皇女。您身怀苦衷,咱们帮不上忙,唯一能帮的,便是守护您这秘密到底。这事,安阳城中,唯有末将与一双儿女兰祈兰襄三人知道,没别人知情,您无须担心。”
“可我——唔!”伏云卿猛然住口,颈后剧痛袭来教她一时站不稳,身后竟窜出一人袭击她——是兰础将军之子、她麾下副将兰祈!
她呼吸一窒,眼前蒙上一片黑,最后挤出几字:“你们这是……做什么?”
最后撑不住,任身躯无力摔跌落地。
意识飘忽远去之际,依稀听见兰础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逐渐模糊。
“今后就当重华王已死,趁大军进城前您离开吧。末将这回就不祝您武运昌隆了。忘了大齐也好……只愿皇女您此后能一生无忧……”
抢在城落之前,兰祈高举白旗,开城迎进东丘大军。
同时,安阳城中有几处发生大火。没太大伤亡,却让城中一时骚动四起,延烧一天一夜,最后好不容易扑灭火势时,只找到一具面目不全的焦尸。
未及次日黎明,东丘王偕同贴身部将进入城中大殿接受降表。
跟进城的部分东丘军士井然有序地在城东一口水井边轮番歇息,不曾扰民;大部分士兵驻扎城下。
兰祈率领所剩不多的安阳城官员,跪在厅中静待东丘王发落。
东丘王始终不语,沉默僵局将兰祈等人压得喘不过气。年轻的兰祈几次忍不住偷觑大位上的东丘王杭煜。
东丘王杭煜样貌极美,丰神俊朗,仪表翩翩,剑眉星目下衬着高挺鼻梁,唇边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痕,增添了几分难以捉模的神秘。
他周身不带半分暴戾肃杀之气,可那身坚实的银色连环甲下,却隐约散逸一股强悍霸气;只是,以为正应该趾高气扬的东丘王,自进城后却不曾流露一丝欣喜。
他平静得让人以为拿下安阳城只是桩无关紧要的小事。
杭煜以手支颚、略微斜倚座上的姿态煞是秀雅好看,像只慵懒美丽的豹子,让人想趋前近瞧,却又慑于其威势而不敢造次。
他若不吝笑颜,应能令天下女子痴迷不已;也难怪自他登基前,便不时传出各国佳丽倾心于他、恳求联姻的消息。
而他总算开口时,嗓音同样好听得令人着迷,往往让人忘记听进他说了些什么。
“哼,好一个重华王伏云卿,竟敢当朕的面自焚身亡啊……”
那尾音似乎真有几分遗憾。“这人太过傲气。厅堂外头……地上那具从书房中找到的焦尸……便是他?”
一名老臣连忙上前作揖回话。
“回王上,尸首手中找到玉饰。大齐先王所赐皇子印信,刻有并蒂清莲的赤玉腰佩听说伏云卿刻不离身。既有赤玉在侧,死者应是赤玉主人无疑。”
“听闻伏云卿能一目十行,事事过目不忘,自幼有神童之称,文武皆有涉猎,尤其抚琴作画是大齐名家,琴艺超绝,出神人化的指上功夫得自“琴仙”欧阳望真传。没能听他弹上一曲,与朕的明心王妹一较高下,倒是可惜。”
“王上,这重华王长年治理大齐水路工事,对各处江河要道了若指掌,原本计划攻进大齐可由他引路,没能生擒他,只怕会让大军行程推迟。”
“若宁可一死也不降,伏云卿哪会愿意替朕效命?”杭煜不置可否。“现下城中还剩多少军民?安阳城守将……兰祈?你来回答朕。”
“是。兵力三千,其余两千人全是老弱妇孺。”
难得抬头打量兰祈等人时,杭煜目光瞬间变得锐利,霎时又隐遁恢复平静。
“朕听说城里旧臣多是随重华王自齐京来的,追随他很久了?”
“不、不久,四、五年而已。”
“哼。重华王岁数尚不及二十,年轻得很,四、五年还不算久?”
左右部将上前请示:“王上,该怎么处置他们?”
“处置?”盯着紧张不已的降将们,杭想难得扬起一抹轻笑。
“下令封城,放火烧了安阳,一个也不准放过。惟独面前这一干人等,等他们眼见满城老小尽灭后,再统统斩了。”
兰祈顾不得失礼,猛一抬头,神色大变,声音直发颤:“东丘王你——”
“先前遣使之际,朕已说得明白,伏云卿若率众同降,朕不伤一人;可他未降,朕留你们何用?朕的旨意,可不容丝毫违逆,自命清高假意屈从却心底不服者,朕一概不留!”
停下话,杭煜微微眯眼,始终只觉乏味的目光落定地上尸首好一会儿,下一亥突然立起,冰漠眼神掠过几不可见的谘异,步下台阶,负手背对兰祈等人。
“原本应该如此,不过……罢了,就看在重华王刚烈不二的份上,人既已死,朕也惩戒不了他,你们既愿归降,朕便饶过这次。可是……”
杭煜一转身,那语气森冷得像是道诅咒,将所有人缚在原地不能动弹。
“若敢再有贰心,朕会让你们后悔今日活下来。今后该做些什么,朕会派人传令。统统退下!”
待兰祈等人离开后,左右才恭敬问道:“王上,重华王的尸首如何处理?”
“高悬城中内墙上,让城里的人好好瞧个清楚。大齐对安阳再也无能为力,他们从此再无依靠。三个月之后,以皇子之礼厚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