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家宴自然摆在忠毅伯这儿,都是自家人,也不用屏风,男一桌、女一桌分开用膳。
凤娘的下首坐的是柳沐的妻子柳二女乃女乃刘氏,今年十九,已入门五年,育有一子,容貌并不抢眼,身着粉紫绣金丝海棠褙子,衬着一张瓜子脸微黄,看似不太健康的样子。
柳二女乃女乃是典型被婆婆搓圆捏扁不敢反抗的小媳妇,自进门就被从头管到脚,入门喜生了儿子也不得松活,反而因儿子生来病弱、三天两头吃药而被嫌弃。柳三太太既疼长孙,又嫌钱财似水流,少不得要柳二女乃女乃自掏腰包买珍贵药材给儿子补身,柳沐则是一闻药味就皱眉头,不是在书房用功,就是歇在小妾、通房的屋里。
柳二女乃女乃心里像横了一根针似的在后宅里生活,时不时被刺痛一下,不过痛着痛着也就习惯了,多少女人都这么过。
但人就怕比较,尤其摊上一个贪财又爱攀比的婆婆。
自打开春以来,柳震的亲事近了,柳三太太便开始比较自家媳妇和凤娘差在哪儿,越比越不是滋味,尤其凤娘的嫁妆浩浩荡荡地抬进门时,她总忍不住唠唠叨叨,“一定要给况哥儿寻一位嫁妆丰厚的媳妇,已经委屈了沐哥儿,不能再委屈况哥儿。”
根本是故意说给她听!柳二女乃女乃紧紧抿着嘴唇,不敢顶嘴,一颗心像是被刀搅一样疼。
满京城的贵女出嫁,凤娘的嫁妆不是数一也是数二,只比公主差一点,就凭柳三爷的次子身分,哪家的父母会给这么多陪嫁?
而柳震能娶得贵妻,没有静王插一手,谁都不信。
柳三太太可不管这些,一门心思只盯着银钱,自己的私房恨不能只进不出,塞得满满的,用起媳妇的嫁妆却心安理得。
柳二女乃女乃有苦难言,面对比她小三岁的大堂嫂,内心千回百转。
乐平县主善尽女主人之责,劝凤娘多用些,语气温和地道:“咱们伯府没那么多臭规矩,自己家,自在些。”
凤娘弯唇甜笑道:“多谢大伯母费心,每一道菜都十分可口,侄媳很喜欢。”均是京菜口味,吃不惯才怪。
“那就好,大家举杯敬我们新进门的家人,可要和和气气的,家和万事兴!”乐平县主举起白瓷粉彩花卉的酒盅,轻啜一口。
女眷喝的是微甜的桂花酒,喝几杯也不会醉,可即使如此,她依然然习惯性地克制自己。柳三太太心想着十二道大菜啊,多奢侈,围炉夜也不过如此,自家的厨房可不许这么败家,一心想趁现在多吃一点。
她连饮三杯、吃得半饱才有空开口,“还是大嫂会说话,我们大女乃女乃从小养在大长公主膝下,噎金咽玉、食不厌精,肯定早吃腻了山珍海味,嫁给铁山也别委屈了自己,有陪嫁厨子吧?”
噎金咽玉,自杀吗?柳二女乃女乃在内心无奈地翻白眼。
婆婆啊,您这样挑拨人家夫妻,明着上眼药真的好吗?祖父就在一旁,您这么做合适吗?
凤娘的笑容清婉明丽,似乎没听出话中有话,直白道:“三婶是以讹传讹吧?家祖母在吃穿用度上自有一套准则,但从不逾矩。听闻伯府分了家,便多了几个陪房。长者赐,不敢辞,―切由祖母作主。”
定下亲事之后,她便决定走一条和前世不同的道路,不要再小心翼翼,说一句话都要拐三个弯,憋了一肚子郁闷或怒火,何苦呢?反正她上无公婆,直来直往多舒坦,本姑娘下嫁就是求一个自在,三婶多担待啊!
柳三太太噎了一下,“分家时,父亲也给了大堂侄不少下人。”
凤娘笑道:“我听相公的,由他作主。”
柳二女乃女乃打圆场道:“大堂嫂尝一尝这碗豆腐,看似不起眼,可滋味着实好。”
一道白玉伏金蟾,以豆腐为主,却配了虾胶、鲜菇、羊肚菌、火腿和老鸡汤,是一道做工繁复的功夫菜。
柳洁的笑容透着温柔可亲,“佛手海参也味美不腻,大嫂多用点。”娘亲说要把大哥、大嫂拉拢过来,为了弟弟,她释出善意。
凤娘笑着应道:“大妹也多吃点,海参对女子好。”
柳汐在母亲的暗示下也加入话题,“这次买的福橘饼和杮子饼比去年好吃。”
凤娘道:“二妹也喜欢吃零嘴吗?这两年的牛心杮饼特别好吃,风调雨顺的关系吧,小蚌头大,肉厚无核,味甜,用坛子密封运来京城,祖母每年都买上二、三十坛,或送人,或自家解馋,没人不爱吃。”
柳汐偷偷咽了一口口水,牛心杮饼啊,比一般杮饼贵上两倍,她只在林乡侯家的小姐诗会上吃过一回。
家里并非买不起,但公中采买不会特意挑贵的买,拜托娘亲掏私银买来吃,只招来斥骂——
“瞧你贪吃的,一天吃三餐还不够,吃零嘴糕点除了会坏牙还会长胖,说出去谁家敢娶你?”
明明就是吝啬,还有严重偏心,二哥一进书房用功,娘亲不是送鸡汤便是锒耳莲子羹、红枣莲子羹的轮流做,她只能吃剩下的。
柳汐心中苦涩,也不好说什么,二哥若是中举能光宗耀祖,女儿家只能等着嫁人。
说到嫁人,柳汐悄悄比较大堂嫂和自家二嫂。她记得二嫂刚进门时也是眉眼含春,面颊上染了一丝薄媚,宛若桃花般招人,可是没多久便成了寻常妇人。艳若雍容牡丹的大堂嫂,又岂能花开不败?
去年春闱发榜,爹娘打算替她挑一位进士女婿,出身寒门的不要,最好是书香门第又家资丰厚的,以后哥哥、弟弟入仕途也有个帮衬。
柳汐得了只字片语也暗自期盼着,但哪有那么容易!她后来才明白爹娘是拿新科进士金永祯作标准,但人家可是娶了手握实权的户部侍郎嫡女,爹娘以为出身忠毅伯府很了不起,但书香门第与勋贵之家极少联姻,金永祯是特例,父子两进士,是万里挑一的侯门公子。
众人聊着聊着,聊到金永祯身上,因柳泉体弱不适合习武,喜欢读书,柳洁趁机和金凤娘搭话,想知道金永祯读书是否有窍门,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均一次过关,且名次都不差,算得是难得的读书种子,值得给自家哥哥立为榜样。
凤娘眼底泛着笑,那是她的亲哥哥呢,她以他为荣。
她道:“家兄从小就陪明好学,又耐得住性子刻苦读书,家父外放时也将哥哥带在身边教导,磨砺着他,总算成器,没让长辈们失望。”
天时地利人和皆有了,也要金永祯肯旋苦努力的意思。
像柳沐这样早年成亲生子,小妾、通房换来换去,凤娘完全不看好他。
古人说玩物丧志,玩女人也一样。
柳泉有几分书呆子气,乐平县主送他去大儒家拜师,但他年已十四尚未下场试试水温,足见天资有限,那位大儒也怕砸了招牌,让他多读两年再说。
柳洁闻言面色不变,双眸却黯淡下来。
柳汐笑道:“我二哥在济南集贤书院读书三裁,十四岁便中了秀才,那时我娘还骂我爹狠心呢,不过幸好送去了。四堂哥晚了些,十三岁才去集贤书院读书,已过了县试、府试,等院试过了,我家就有两位秀才先生了。”言外之意是柳泉被保护得太过,舍不得送出京城。
柳三太太最得意的便是大儿子少年中秀才,二儿子柳况也不差,才十七岁,她早看好几家闺秀,想着等柳况有了秀才功名再去提亲,更有底气些。
“汐儿说得没错,想到要让儿子离家千里去吃苦受罪,我这心肝啊,像被割去一块似的,但到底忍了下来,一切都是为了儿子好,待明年连泛儿也要送去,我这心再苦再疼也会忍住泪水,笑着送他们出门。”好一番慈母情怀。
乐平县主完全不为所动,她儿子只要平安活着就能继承爵位,慢慢读书也无妨,家里又不是供不起。
凤娘不想搀和这两家的事,本来嫁鸡随鸡,忠毅伯府的荣辱皆与她息息相关,但谁教他们分家了呢,柳震成了旁支,接下来相处就全看交情了。
午宴结束后,便各自散了。
柳震领着凤娘回二房居住的春渚院,这里离忠毅伯住的东跨院最近,正院次之,离三房的西跨院最远,他刻意挑的,由另一道角门出去便是后花园,四季各有风骚,想着如此方便娘子漫步赏玩。
凤娘走在他身后,心里却很踏实。
这个人或许不会封侯拜相,但也不会宠妾灭妻。
柳震忽然回过身来,牵住她的手。
凤娘羞红了脸,挣了一下没挣月兑便随他了。
他顿时目光灿如星子,开心得不得了,他终于懂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感觉,他们真的在一起了。
“凤儿、凤娘、娘子、凤姑娘、小凤凤……你喜欢哪一个?”他困扰了好久,每一个都好好听,很难取舍。
他不是认真的吧?她微抽嘴角,笑道:“随你。”
“那我便挨个轮流叫。娘子也可以唤我相公、夫君、爷、铁山、震哥哥……嗯,叫震哥哥最好听,怎样?”
凤娘一阵恶寒,这人没发现身后的婢女都在忍笑吗?
她扬起凤眸,甜蜜地笑道:“妾身可以私下唤吗?我的爷。”嫁夫随夫,驳了谁的面子也不能驳了他的。
柳震回望她,眸子幽深,“娘子说得是,“我的爷”非常动听,配上小凤凤清柔的嗓音,撩动为夫的心弦。啊,娘子有大才啊!”
身后的桂嬷嬷差点歪倒,大少爷的脸皮是什么做的?
“相公过奖了。”凤娘见招拆招,转移话题道:“三妹、四妹得了风寒,妾身该不该准备些补品和见面礼一起送去?”
“娘子佛心来着,春渚院的大小事全凭你作主,派个嬷嬷送去便是。”
“我听你的。”
回了春渚院,柳震让仆佣全集合在廊下,当面将装着卖身契的木匣子交到凤娘手中,声音冷硬,“犯了错、不听话的,全凭大女乃女乃发落。”
众人心神一凛,给女主人磕头。
凤娘淡应,让桂嬷嬷打赏。日久见人心,谁能用、谁不能用,她不急。
柳震打发走下人,想和他的娇娘子好好独处,怎么舒服怎么来,拉着她一起歪靠在临窗的罗汉榻上。
起初凤娘有些不自在,毕竟她受严格的闺秀教育长大,无奈禁不住柳震动手动脚想压上来,只好随他那样歪着大迎枕靠着,他才老实些。
“舒服吧!歪累了再坐正形,又没长辈盯着,无须规行矩步,自己开心最重要。”柳震拿了蜜饯给她,自己端茶喝,又道:“在自己屋里,我常常甩掉一切束缚,出了屋子,该摆的架子就要摆得足足的,没错吧?娘子。”
凤娘拿帕子捂嘴笑,“相公很坦诚。”感觉和他亲近不少。
“你不嫌我没规矩就好。”他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嘴角不由露出了笑意。他伸手指指矮桌,“那两盆兰花是静王府送的,说是大长公主喜欢养兰,你应该也会喜欢。”
凤娘抿嘴一笑,“众多皇子中,祖母只跟静王走得近些。”
皇帝的宠爱代表了泼天富贵,同时也是一把双面刃。他的不喜与排斥,容易招来无情的攻击、打压,放在静王身上却成了保护色,因为他的同胞兄长是太子。
“你喜欢吗?”
许多兰花价格不菲,文人雅士或豪门世家喜欢拿来送礼或互相斗富,不知她是否也是这样。
“美丽的花卉看了舒心,不拘哪一种花,我都喜欢。”
柳震满意地舒展眉眼,“我也是,百种花有百种娇态,若论哪种花贵重些,说穿了不过是难养活的,需要小心翼翼地对待,物以稀为贵罢了。”
屋子里的兰花淡香若有似无,凤娘吸了一口气,笑了笑,“富贵花儿难养,富贵地儿难立足,富贵人送来富贵花儿,值得好好欣赏。”
柳震抚掌大笑,“花开花落是大自然的造化,便宜了我等俗人养眼又舒心,懂得欣赏便够了,娘子以为否?”
凤娘算是明白他在担心什么,他到底出身不高,依附着静王,在这牌匾掉下来就会砸中三个皇亲国戚的京城,他无权无势,自然不希望妻子跟那帮权贵夫人养兰、养牡丹斗富,即使他的荷包伤得起,也不乐见她出风头。
凤娘明白这股斗富之风以秦王妃和诚王妃那一帮贵妇斗得最凶,去年阮贵妃生辰,身为儿媳妇的秦王妃便献上绝品墨兰,轰动一时。
如果是前世的自己,年轻气盛,有大长公主撑腰,肯定瞧不上柳震这样不出风头的,她又不缺银子,养花多高雅啊!今生她已熄了争强好胜之心,又知那下场,她决定还是出嫁从夫,就跟着他的脚步混了。
她抿嘴轻笑,“妾身听闻,江浙一带的文人雅士喜欢养梅于花盆,为了梅树盆景独特好看,便说梅要曲才好,直了便没有姿态;梅要斜斜才好,太正了缺乏韵致;梅要疏才好,密了便没有风度。不但自己喜欢,还大力提倡。
“喜欢附庸风雅的人也跟着风靡,卖梅树的人为了卖高价,便把梅树槁得倾斜枝弯的样子,像美人生了病,成了一株株病梅,却得了文人雅士的追捧,赞叹那枝干如弯弓秋月,梅花的分布长枝处疏、短枝处密,勾瓣点蕊简洁洒月兑,妙不可言。”
她略顿,饮一口茶,又道:“年前有人送了几盆给侯府,家里人聚在一起开赏梅宴,的确姿态曼妙,如美人之于扬州瘦马,特意雕琢教一番,的确对了某些人的胃口。”
柳震闻言,眼眸深邃了一些。“小凤凤这样的天姿绝色,我看一百年也不腻,秀色夺人,天然去雕饰,不是寻常女子能比。”说着,他坐正身子,挺起胸膛,“我家娘子真聪明,将病梅比之扬州瘦马,再贴切不过了,我一向曲高和寡,旁人追捧风靡的,我反而不爱。”
有人这么骄傲自己曲高和寡的吗?
算了,反正她该表白的都已经表白了。
她端正了身姿,一举一动均优雅自然,柳震观之,不仅赏心悦目,还想得很远,日后生下孩儿由她教养,必然不凡,他真是太赚了。
心渐渐明净起来,他突然觉得只要跟她在一起,根本不用在意人生路上的风风雨雨,携手闯过去便是了。
他的心里,顿时盈满难以言喻的温情。
“凤娘。”他很自然地唤着。
“怎么了?”她迎视他的眸光温润澄净。
“没事,就是想叫你。”
他再也不介意自己庶出的身分了,此时他的心很烫很热,眸光缱绻。
他的娇娘子不曾鄙视过他,打从初相识,她明知他是谁,可看他的眼光坦诚又温暖,彷佛他与静王是相同地位的人。
那不是爱慕,而是同等的对待。
正因为如此,他才提起勇气求静王支持,并缠着祖父去磨武信侯应下婚事。
祖父真心疼他,但若非有三分希望,也拉不下老脸去提亲。
她愿意嫁过来,以夫为尊,直到这一刻,他才确信自己的感情,决意与她白首偕老。静王说的很对,凤娘不是庸脂俗粉,值得他放手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