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龙炽皇朝瑞龙二十三年春
中原边城的西塞关,隔着片滚滚黄沙与位处片片草浪中的东胡遥遥相对。
一名身着粗布衣衫,以布巾蒙着头脸,只露出双水灵灵大眼的少年,微低着头,困难地顶着劲风,来到了关内不远处一间不起眼的小酒馆。
“请、请问……咳咳……”才开口,少年便因喉头干涩地喘咳了声。
刻意压低的嗓音,惊醒了因为门可罗雀而支着头打盹的掌柜,连忙一脸热切的出声招呼:“这位客倌好呀!您是要用膳,或是要来壶酒小酌一番呢?”
咽了口唾沫,润泽了因劲风而干渴不适的喉头,少年低低轻喘了下后才接着再道:“不是,我是想问问您可知道从京城被贬到西塞关的前中原使臣,住在哪?”
一听到少年不是上门花钱的,掌柜热络的神情淡了几分,“咱这西塞关与中原京城可是离了十万八千里,哪会有什么使臣呀。小兄弟若没打算用膳或喝茶,那劳烦往别处问去,别扰了我这小店的生意。”
掌柜那打发人般的话让少年眉心轻拧,人地生疏的慌怕让他不敢再开口多问,才想转身离开时,空了许久的肚皮却让他眼前一花,腿软得差点站不住。
扶靠着陈旧的柜台,少年疲累地喘着气,隐约觉得有道注目的眼光落在自己身上。没抬起头,少年尽可能不引人注意的悄悄环顾四周,这才发觉除了自己,这简陋的小酒馆里只有一桌客人。
暗暗思忖了片刻,少年朝着掌柜开口,“我想用膳,劳烦掌柜给我来点利便的吃食,还有茶。”
“欸,马上给客倌送上。客倌这边请坐。”一听到生意上门,掌柜连忙笑开了脸,殷切地领着少年往空桌上落坐。
没多久,几颗松软白胖的馒头和一碗卤得咸香的五花肉便上了桌,虽是朴实的粗食,但对又饿又累的少年来说却已相当足够,连忙卸下了蒙面的布巾,有些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炽书,怎么了吗?”搁下酒杯,罗修武忍不住朝始终执杯未饮的好友问了声。
看着少年吃得急乎,还因为差点哽到而连忙灌茶的举止,严炽书唇角轻轻扬扯了下,接着才将目光转回,“没事。”
深知严炽书的月复黑性,罗修武也懒得多问,又喝了杯酒后便接着方才中断的话题,“玄殷说庞邑那头老狐狸会对平曦下手,就是想将你这个被贬到边关的太子逼回京城,好给你冠上莫须有的罪名,要我们千万别躁进,可你却急着先往庞邑手下的西塞关来,你到底是在打算什么?”
罗修武的话让严炽书裹着伤布的胸口又隐约泛疼,捏握着酒杯的手紧得像杯子与他有深仇大恨般。
“我、已、经、不、是、太、子。”话,自齿缝中迸出。
看到严炽书瞬间蒙上阴影的神情,罗修武悄悄在心底为自己大意失言抹了把冷汗。好在他们是亲如兄弟的好友,要不那几个字恐怕不是从严炽书嘴里吐出来,而会是白光闪闪的利刃,一刀一刀往他身上砍了。
胸口的痛意让严炽书英眉紧拧,薄唇抿直,精雕般玉润的五官因思绪而显得阴沉狠戾,像尊杀气腾腾的玉面修罗。
庞邑,龙炽皇朝的当朝丞相,十几年前与皇后连手诬陷母妃,导致母妃在诞下平曦后便魂断死牢。长年来更是酒池肉林的谗言媚行,导致父皇色令智昏,自己则浮云蔽日的权倾朝野,甚至处心积虑地欲将被册封太子的他除之而后快。
就因为太清楚庞邑的野心,他才会在深思熟虑后假顺其意地让自己被贬到居南关,藉此松懈其防心,而自己则在边关默默布局,壮大实力,待时机成熟再兴兵反击,将庞邑这奸臣斩首示众,把被搅得几要崩毁的严家天下收复整顿,再现风光的发扬光大。
可严炽书却怎么也想不到,这庞邑竟然老谋深算,机关算尽地在他被贬到居南关半年后,卑鄙地朝平曦下手。
想到自己一手带大的亲妹就这样无辜地成了痴儿,严炽书便恨得心痛如绞,理智全失地要贸然回京。要不是跟在身边的罗修武以命相搏,硬是将他拦下,只怕他由小至大的即位复仇计划便要功亏一篑。
即便严炽书回复理智没落入庞邑的陷阱,可气极了自己没将亲妹带在身边的他仍是恨得举剑朝胸口砍了一剑,用深可见骨的伤来提醒自己国仇家恨,为夺回天下的决心,添上血染的势在必得。
沉默半晌,默默隐敛了心中狂躁的恨思,严炽书阴鸷的神情渐褪,回复成玉润却不失威严霸气的清俊面容,“表面不躁进,脚步仍可添快。”
“什么意思?”看着严炽书在短瞬间便敛稳了思绪,罗修武连忙正了正神色,开口再问。
“西塞关最挨近恶狼嘴边,却是驻兵最少、领头最弱的。由此可见老狐狸只兴弄权,不兴掌权固守。”
“所以你打算先从西塞关下手,那又要怎么做?”
“要让边关守将变成叛将,得先有所为地叫人服气。东胡近年来屡次扰关,就先替西塞关打打恶狼吧。”
“何时动手?我这手痒得可久了。”看着严炽书眼底跃动的弒血光芒,一身武魄战魂的罗修武也禁不住热血沸腾了。
“瞧你乐急的,这回我要亲自──”严炽书话还没说完,便被响亮的拍桌声给打断。
“嘿,你这小子,没钱还敢点菜吃。我这酒馆小遍小,可也不是随便让人吃白食的。”原先还乐着有钱可赚而挂着笑容的掌柜,此刻怒气腾腾,对着一脸无措的少年吼完,又转向一旁小二喊道:“阿木,去叫灶头李出来,记得让他拿着菜刀出来。”
“掌柜大爷,您、您听我说,我没要吃白食的意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钱袋会不见,您让我再找找……”
掌柜意欲动私刑的话,以及少年惊慌失措地不停在身上翻找的模样,让严炽书眉心轻蹙,起身便走了过去。“这小兄弟的食费多少,我付。”
严炽书一开口,不只掌柜愕然地张大了嘴,连坐在椅上的罗修武也傻眼了。他怎么不知道自己的知交兄弟有这么慷慨助人的个性?!
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耳背听差的少年愣愣抬头,看着眼前高了自己许多的男人掏出银两给掌柜,然后转回头正视自己,那清俊却英气的俊颜让他看傻了眼,心底泛起一丝如电击般的撼动,久久不歇。
“小兄弟?”见眼前瘦弱得像个女孩儿的少年恍惚失神,严炽书薄唇轻启,开口唤声。
“啊?”让浅淡却醇厚的嗓音唤回了神魂,少年这才惊觉男人正在对他说话,连忙压低了嗓音开口,“呃……谢谢这位大侠出手相助,慕容……呃,小慕铭记在心,他日再遇必定回报。”
看着少年白皙的脸蛋泛起红晕,严炽书禁不住扬起了笑弧,“小兄弟不是关内人吧?”同时伸手帮他拉拢被翻得褪落的外衣,手背不经意地滑触过他胸前。
男人的手让少年打了个激颤,有些迟地婉拒他继续帮自己整衣的举止,小心冀冀地开口,“我、我是奉父令来投靠亲戚的。”
惊觉自己语气中掩不住的慌乱,以及男人微微挑眉欲再开口的神情,少年连忙又开口说了句:“再次谢谢大侠的相救,那、那个……我还要赶路,先走了。”接着便仓卒地转身跑了。
少年红透的脸蛋和落荒而逃的举动让严炽书加深了笑容,弯身拎起小包袱,足尖一点便跃出了酒馆外。
呼呼呼……好险跑得快,要不她一定会露出破绽的。
跑离了小酒馆,假扮成少年的慕容妍靠在一道墙边低低喘气,试图平复思绪时,阴影霍地将她笼罩,那张让她惊慌逃离的俊颜又瞬现眼前,吓得她抽了口倒息,错愕地当场木然。
“小兄弟,『妳』忘了东西了。”噙着莞尔笑容,早在帮少年拉拢衣袍时便知道他是女儿身的严炽书低低开口。
接过拎到眼前的小包袱,慕容妍觉得丢脸极了,勉强扯出了笑容,吶吶开口,“谢、谢谢大侠。”
连听她喊了自己三次大侠,严炽书心下暗笑到快内伤,怎么也想不到出身皇室,儿时便贵为太子的自己竟会让人称作大侠。偏偏面上表情还是端得一脸正经,“我瞧小兄弟似乎颇为担惊受怕,是孤身寻亲遇上什么困难了吗?”
“没、没有……我知道该往哪走的,谢谢大侠的热心,那个,时候不早,我真该赶路了。”
明明吓得脸都发白了,却不愿开口求援,这小家伙倒挺倔。
饶富兴味的暗自思忖,严炽书才想着要不要再逗逗她时,一片被落了孔洞的树叶却精准无比地从树上飘下,横过眼前落在地面,让他暗翻白眼地打消了逗弄的念头。“我没想阻止妳赶路,不过方才在酒馆里妳不是说落了钱袋,身无分文又该怎么继续这寻亲之路呢?”
听到男人的话,慕容妍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件事,脸色瞬间一阵青白,“我、我……会再想办法的。”
看着小家伙一脸窘迫,严炽书心下莫名紧揪,意外地发现所谓的恻隐之心竟然存在自己身上。
一手拉过她揪着包袱的小手,一手往自个儿怀里掏取,严炽书将身上的锦织钱袋塞到那紧张到冒汗的掌心,“相逢自是有缘,这钱袋妳收着,西塞关里不甚平静,小兄弟一路可得多当心,保重。”
说完,也没给人反应的时间,严炽书便旋身离开了,徒留下一脸“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慕容妍原地傻愕,好半天都回不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