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
这一天,芯鄀迟迟未见雍轼。
她在客栈里痴痴等着,可等到日头都快落下了,仍不见他的踪影。
他去哪了?
明明说好中午就会过来见她的呀!
焦虑的小脸不时盯着客房的木门,痴痴等待敲门声响起的刹那。
像是心有灵犀一般,门上传来笃实的敲门声。
他来了?
水眸晶亮。
“小姐,我是小环,我进来了。”
不是他……
纤肩顿时垮下,有气无力的应声,“进来吧!”
端着水盘进来的小环不解的望着以手支颐,愁眉不展的芯鄀。
“小姐,那孟少爷还没来啊?”
“嗯,”屡屡的失望让芯鄀连点头的力气都没了。
“天都快黑了,会不会他今日不来了?”
“他若不来应该会告诉我的,一定是有事耽搁了!”
“孟少爷会有啥事耽搁啊!”小环将水盆放入洗脸加上。“他每天不是赌就是嫖,都不是些正经事,难不成被天香院的姑娘给绊住了?”
芯鄀回头瞪了小环一眼,“不许你说孟少爷坏话!”
小姐是怎么了?虽然是有过救命之恩,但事实胜于雄辩,除去救命之恩这一身份,孟少爷就是个大烂人啊,小姐来此不就是为了弄清楚孟少爷的真实品行,现下都一清二楚了,人却还不肯离开扬州,这才奇怪呢!
想想她们来扬州都五日了,再不回去,不怕叶老夫人急白了发吗?
小环真心认为不该再继续待在扬州浪费时间下去,就怕万一小姐当真受孟少爷所惑,失去了理智可不得了!
她走来芯鄀身侧,担忧的询问,“小姐,您该不会是喜欢上孟少爷了吧?”
猝不及防的芯鄀小脸立即浮上了两朵红云。
“我的天老爷啊!”看到芯鄀的反应,小环慌了,“孟少爷人品那么差,你怎么会喜欢上他呢?”
“他没那么坏。”芯鄀想为雍轼辩解,又不好说太多。
“吃喝嫖赌样样来这么还不坏?难不成要等到他杀人越货才叫真的坏吗?”小环急得拉住芯鄀的袖子,“你是不是被他骗了?”
“你别管,我自有主意。”她轻轻拉下扯袖的手。
“不行!我一定要马上回去禀告老叶夫人这几天的所见所闻,请他们速速退了亲事!”说什么也不能让小姐堕入难以自拔的深渊。
“小环,你太不知分寸了!”芯鄀俏眸一瞪,“丫鬟岂能左右主子的决定!”
“小姐,我是为您好!”小环凛着面容道。
小姐虽然聪明,但偶尔也会糊里糊涂得丢东落西,当她偶尔犯糊涂的时候,就是她这个贴身丫鬟该挺身而出的时候,现下,她不将小姐的神智唤回,等她真的将一颗心落失在浪荡子的身上时,想捡都捡不回来啦!
“当真为我好就啥都别管。”
她心里正烦着呢,这丫头在旁边叽叽喳喳,会害得她无法专心思考啦!
“就是为您好才要管!”小环正气凛然道:“我是不知道孟少爷在您身上下了啥盅,但你要想清楚啊,若你与他成亲,他仍一天到晚往妓院跑,你受得了吗?若他为了赌博夜不归宿,你受得了吗?若他……”
“够了够了……”芯鄀烦躁的摆手,“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拜托你别再耳提面命了。”
“你明白就好。那奴婢明儿个早上就去退房。”
芯鄀一愣,“退房干啥?”
“当然是回南京!”这个是非之处不能再让小姐诶待下去了。
“不行,我还要多待两天。”
“小姐……”果然是被鬼迷了心窍了!
“闭嘴,再吵我就把你赶出去。”
小环不情不愿的紧紧抿上双唇,又急又气的视线定格在芯鄀的脸上。
“你这么闲,去外头帮我买晚膳回来。”
“客栈不是有供应晚膳?”
“我吃腻了,去备妥一些小吃回来。”
明白小姐是打发她走,省得她在旁看了碍眼,小环撇了下嘴,唠叨了两声,离开房间。
房门一合拢,胸口中的那股闷气化成叹息溢出喉口。
她与他之间,该如何是好呢?
若她告诉他她是他的未婚妻,并承诺绝对不会站在姑母那一方,他会心喜的迎娶她,或责怪她的欺骗?
她曾在脑中想出了数种方法,可每一种方法不是要爹娘帮忙,就是要小环出份力,单靠她自己一个人,根本没法完美的处理好这门亲事。
当日在天龙赌坊,她是名大气的赌徒,可当攸关自身幸福时,她就成了胆小表了!
该不该赌呢?
纤指拨弄着空茶杯,心思紊乱。
还有,他到底去了哪呢?
按捺不住坐立不安的心,她霍地站起,穿上男衫,戴好帽子,快速出了薄云客栈。
立于孟家的大门前,芯鄀抬首望着上头笔书苍劲的“孟府”两字,暗想这宅邸的规模可比她家大上数倍。
她曾去过天龙赌坊,打手说他人不在,天香院呢,才刚开门营业,来往的嫖客中也未见他的踪影,那他应该是在家里吧!
一辆马车朝大门而来,车上的马夫挥着马鞭,大喊着:“让开!”
两匹高壮的骏马看上去十分吓人,芯鄀连忙闪到一旁,以防被马儿强而有力的长腿踢到。
马车停在孟府前方,却不见有人下来,芯鄀猜想或许只是孟府的马车。
她正要上前询问,朱红色大门忽启,她不知怎么,下意识就往旁边躲,娇小的身影藏匿于大树后方。
一名男子搂着一名步履阑珊的女子走出大门,样子似乎十分亲昵。
她自树后探出小脸来观望,贴着树干的小手握得死紧。
女子面容清丽,身段优雅,脸上似乎挂着泪痕,就连水眸也略微红肿,看得出来适才哭过。
他们在马车前方停了下来,低着头,不知在说啥。
芯鄀用力拉长了耳朵,凝神细听。
“……你真的要这么做?”女子问。
“嗯。”雍轼用力颔首,嗓音温柔,“等我退亲,就办理你的婚事,不会让你等太久。”
“可是……”女子芳唇紧抿,泪珠儿在眼眶浮动。
“放心,不会有事的!”雍轼揉揉女子前额的刘海,眸光充满宠溺与不舍。“是我不好,让你受了这么多的折磨与委屈。”
“不。”女子温婉摇首,“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雍轼拉开车门,“去吧!”转头吩咐随行丫鬟,“兰儿,好好照顾小姐,可别出了半点岔子。”
“是的,少爷。”
马车载着主仆两人与随行保镖两名离去,雍轼一直目送到瞧不见马车踪影,这才转身入屋。
藏匿于大树后方,身心紧绷得连呼吸都忘了的芯鄀面色发白。
他刚刚说……他要去退了婚事,然后与那名女子成亲?
在他浪荡多年、败坏名声时,早就有一名女子陪在他身旁,忍受着委屈与苦楚,巴巴等待他退亲迎娶?
那……那她算什么?
怒气翻涌,芯鄀转身走向大门,踏上阶梯,小拳正要重重朝大门落下时,身后传来窃窃私语声。
“就是他,就是他,跟孟少爷有断袖之欢的男人!”
“真是不知羞耻!”
“这人胆子真大,直接上门来找人了!”
“必定跟孟少爷一样,也是个行为不检之人!”
“胡说什么?”芯鄀气怒的转过身去,“你们在胡说什么?”
“唷,生气了!”说闲话的行人鄙夷的斜睐,“敢做还怕人说!”
“听他的嗓音又尖又细,果然没个男人样,难怪会跟男人搞在一块儿!”
“才不是,我……”她用力咬住唇,“我是女的!”
她走下台阶,行人纷纷走避。
“是不是疯了!”
“八成是。不正常喔……”
见路过的行人皆交头接耳,已轻视鄙夷的目光斜睨着她,芯鄀的眼前忽地一阵天旋地转,虚软的膝盖支撑不住身子,跪跌在地。
“我不是!”她捂着耳大喊,“我不是……”
“小环?小环!”拉开大门的雍轼一见芯鄀竟跪在地上,连忙奔过去扶起,“你怎么来了?”
还在前院的他听到外头的骚动声本不以为意,然而一句身心俱裂的大喊瞬间凛住胸口,他连忙转身出来查看,果然是他猜想中的人。
“发生了什么事?谁欺负你了?”利眸往围观的行人身上瞪去,路人纷纷噤口,快步走过。
汪汪泪眼瞅视着他,粉唇抿了又松,松了又抿。
想说的话、想骂的字眼在胸口翻滚了数次,最后出口的是——
“我们扯平了。”
是的,扯平了。
他骗了她,她也骗了他,两个都是骗子,两个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什么扯平了?”他怎么听不懂?
芯鄀摇摇头,“你什么时候要去退亲?”
“你这么迫不及待想嫁给我?”
嫁给他……当小妾吗?
像她这样……或像刚才那位美丽的姑娘那样痴痴等候着他的,还有几个?
她不是不知道男人娶妾天经地义,身为女人的她若敢有异议,就犯了七出的“善妒”之罪,可也别昨晚还浓情蜜意,今晚就给她一剑剖心啊!
蓦然,她为自己心中的想法感到可笑。
嫁呢……人家可不愿娶她啊……
她的真实身份早晚会被揭露,她又不能冒着丫鬟的名嫁给他为妾,她心中也明白与他之间的情缘短暂得可怜,才会不管小环急得跳脚,仍坚持要继续留在扬州。
“怎么又沉默了?”他总觉得她今儿个怪怪的,难道是刚才路人说了难听话惹她伤心了?“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玉润双颊被温暖的大手捧起,芯鄀依偎着他的掌心,脑海中映现的是适才那名姑娘哭过后的玉容。
她必是等候得焦虑了,才会伤心哭泣。
目测那名姑娘应该跟她差不多年纪,十八岁已不是可蹉跎的时候了,再晚一点,就会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垂眸,盯着他腰带结的玉佩,美玉质地温润,泛着柔柔的淡绿色光泽,该是上好的玉料打磨而成。
认识这些天来,这串玉佩一直结在他身上,好似已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这玉佩可以给我吗?”素手拉起把玩。
“你喜欢就给你。”雍轼二话不说解开绳结,放至她的手中。
“谢谢。”她小心翼翼的放入袖中暗袋。“告诉我,你啥时候去退亲。”
“后天吧!”他低叹了口气,“是该解决的时候了,所以我这几天没办法去找你了。”
“嗯。”她抬起脸来,盈盈水眸直视着黑瞳,“我等你。”
等你亲身上南京退亲。
“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呵……这句话似乎也跟刚才那位姑娘提过呢!
果然,她不过是他寻芳录上其中一名罢了。
她还曾经傻傻的以为她是唯一,而满心苦恼怎么解这个题,现下,啥都不用烦恼了,她不过是他分割成数片的心里头其中的一小片,缺了这一角,无大碍……
无大碍啊……
“送我会客栈。”小手轻轻柔柔的与他十指相扣,“我托了小鄀买了晚膳,陪我?”
“好,陪你。”
夕阳自后方迤逦而来,将两人相互依偎的身影拉得长长。
芯鄀望着地上的影子,猜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与他并肩而行了吧,于是,娇躯不管行人的侧目,贴得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