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师尊……”
翎花愣了半晌,只挤出这几字,空白脑子终于运转,可她不知该先解释自己胡乱捡人回来,还是澄清那句“是,我就是爱上师尊,不行吗?!”的脑热坦白……
师尊神情太淡,看不出起伏。
翎花突然心生胆怯,于是挑了不严重的那个开口,她咽咽睡:
“他……我在小径草丛边发现他,他受了伤,丢着不管怕会性命不保,所以……我才带他回来养伤,我马上把他送去高爷爷那儿,请高爷爷收容他!马上就走!”她动手要去拉雷行云,赶人意味浓厚。
“喂!居然为讨你师尊欢心,不顾病人死活?!”雷行云抗议。
“你别添乱,去高爷爷那儿就不用睡柴房,对你养伤更好!”
“睡柴房有你照顾,我不会嫌弃的。”
“现在是我嫌弃,雷行云,拜托你快走。”翎花一拉他,他就假装喊疼,她不敢使尽全力,急得满头汗。
“怕你师尊误会?喂,师尊,心眼没这般蚂蚁小吧?收留个病人,不至于碍着您什么吧?再说了,我并非忘恩负义之徒,这救命之恩,雷霆堡定会好好报答你们。”雷行云故意端出身分,翎花或许没听过雷霆堡,师尊总不至于也是只井底之蛙。
他那声师尊,喊得无比挑衅,半点也不尊敬。
雷行云发乎本能,以“情敌”看待他。
“不许你这么跟我师尊说话!”翎花扞卫自家人,义无反顾。
“不然怎么说?跪着说吗?”看见她母鸡护小鸡的态度,雷行云就有气。
“反正你马上走啦!”
“我手痛胸痛脚痛全身都痛,没法子走呀——”
正当两人争执不下,一旁静伫许久的师尊,似乎遭到遗忘,深邃幽暗的曈,淡淡来回于眼前这对年岁相近、对峙嗓门洪亮,几乎快要鼻尖顶鼻尖的男女。
“翎花,让他留下,无妨。”慢慢地,师尊开了口,声量不大,巧妙在两人对吠暂止间,插上了话。
“咦?”翎花和雷行云皆很吃惊,师尊并未多作解释,转身离开。
翎花拍开雷行云的手,急忙追着师尊而去。
“师尊!师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瞒你!我只是……不敢说,你别生我的气——”
她实在看不出师尊此刻喜怒,当然,她也不曾见过师尊大怒大吼的模样,只隐约觉得……师尊的侧颜,冷若寒霜,连眉宇,都淡淡蹙着。
“师尊没生气,救人一命,何来责备之理。”
“可是……”翎花很认真盯着师尊瞧。所以……皱眉不是在生气?那又是为何?难道,气她向雷行云吠的那一句——
是,我就是爱上师尊,不行吗?!
这句话,如何狡辩?每个字皆是属实,既非戏言,又非气话,她无法假装自己口误。
她心虚低头,随师尊回至舍厅,一路上内心忐忑,师尊倒显悠然,眉心皱痕略淡,恢复一派清辉神情,桌上燃烛的火光,照耀他面容,淡淡暖橘色,很是好看。
“师尊忽略了,翎花已是个大姑娘,这村里,没什么年岁相仿的合适少年郎,那男子似乎有意于你,若翎花也愿意,随他下山去——”他落坐斟茶,眸光随茶液荡漾,杯底的波澜汹涌。
“翎花不愿意,我不过看他受伤,带他回来治疗,他伤一好就走,我根本不认识他,为何要随陌生人下山?!我只要在师尊身边就好!”
“……”真想提醒提醒她,当年,她也是随便被他这个“陌生人”给拐走了。
“师尊是听见翎花说……爱上师尊了,所以,要赶翎花走吗?翎花再也不会那样说了!永远都不说!”翎花咚地跪下,双手绞紧他衣摆,生怕手一松,便无法留在他身边。
“师尊不适合你,他那样的男孩,才是你该倾心恋慕之人。”他伸手,轻触抵在膝前的丫头黑发,宛若安抚一只害怕低鸣的幼猫。
“我不!师尊说过,要与翎花作伴,要我们两人都不再孤独,这与适不适合何关?师尊不许翎花喜欢你,翎花再也不存非分之想!翎花发誓,一辈子当个乖徒儿,师尊……”她眼底浮现泪光。
“我曾经,确实那般想过,可是,终究太短暂了。”他浅叹。
之于他而言,她的一生,不过一瞬。
她何时长得如此之快?
总觉得,昨日还是个黄毛小丫头,转眼间,竟已蜕变成亭亭玉立的姑娘家,再过不了多久,她发染雪白,脸添风霜,驼了身,顿了步,等待死亡。
而他,依旧……孤独。
她,不会成为他永远的伴,即便她想,她也做不到。
养着她,以为能减缓寂寞,却未料,看她一日日长大,才知道,待分离之日来临,寂寞竟堆栈倍増。
与其如此,不如趁此机缘,让她早些离去,去过正常人该有的生活,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平平淡淡地与某一个人,相守一生。
名唤雷行云的那人,他一眼瞧得明白,品性颇佳,有些富家子脾性,可人是善良的,最重要的是,他喜欢翎花,已为她动了心。
“师尊,求你别不要翎花……翎花不想离开师尊……”
他没有回答,静默得宛如一尊俊美石雕,半字也不说,不应允,不否决,尔后,缓缓起身,将枕靠膝上的她抛下,入了房,关上门扉。
翎花好害怕,她怕改变,怕现今拥有的,会瞬间破灭。
可是心中好不安,像涟漪,逐渐扩散开来,此刻的她还不知道,那一天,来得如此之快,措手不及……
“你真要把我送走?你师尊明明说我留下无妨呀!”雷行云乍闻翎花让他改往邻人家养伤,当然不愿乖乖听话,第一个反应是挑眉,接下来,便是神情挑衅。
“你可以留在村子里,直到伤愈离开,但不能住这儿。”
师尊反常要她跟随雷行云下山,姑且不论师尊何以下此决定,起码是雷行云的出现所致,翎花单纯地想,只要雷行云离开,一切便能恢复如常。
她不懂师尊口中说的“太短暂”是何意,她只知道,自己还想一直一直一直陪伴师尊,赶也赶不走。
不顾雷行云唉唉叫,翎花搀扶他,一步步走往高爷爷家,这回她硬下心肠,完全没得商量。
她不要变,只想维持现况。
拜托高爷爷帮忙时,高爷爷很快答应,他一人独居,无儿无孙,正嫌家中冷清,收留个病患恰好有事能做,允诺定当好好照顾雷行云。
翎花千谢万谢后,头也不回走了,任凭雷行云在身后骂她见色忘义、有了师尊没了人性、禽兽之流……
雷行云气瞪着眼,吠累了,忿忿坐回客房床铺,继续在心底把翎花臭骂八百回。
“你真以为我雷爷爷很稀罕睡你那破柴房吗?!不收留就不收留,我也不屑!”话撂得何其威猛,可软躺在床上的身躯,宛若泄气皮鞠,毫无生气活力。
窝囊!他就是稀罕!就是很屑睡那破柴房啦,
“年轻人,饿不饿,我去热些饭菜给你?”高爷爷慈蔼地在房外敲门。
“谢谢高爷爷,我还不太饿,想睡会儿,高爷爷您去歇息吧,不用招呼我了。”雷行云面对长辈,该有的礼数仍是具备的。
“好好好,你睡,住这儿不用太拘束,需要些什么,随时跟我开口。”
“是。”雷行云应声,听见高爷爷拄杖走远的脚步声,他又窝回床上去,胸臆猛地一揪。
奇怪,是被翎花那臭丫头给气的吗?胸□有些窒疼……还是他从山上跌落,真受了内伤?
缓缓吐纳敛息,雷行云盘腿运行一套心法,不适感并未纡解,本以为睡一觉醒来,情况会改善,可到了夜里,他是被一股寒意冻醒。
那寒意,由体内窜起,教人四肢发颠,控制不了,除此之外,另一道寒意,却是外来的,一阵又一阵的夜风,呼呼吹啸,刮卷落叶。
本还惺忪的睡眼,被周身景致惊得瞪大。
雷行云在一片草茵中惊醒,黑夜笼罩间,碧林树影幢幢,像伸长着双臂,想抓擒活人入月复,树梢发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
这、这是什么鬼地方?!屋、屋子咧?!梁柱咧?窗咧?墙咧?
他明明是睡在高爷爷家客房,竹席凉爽枕头香,怎么夜里乍醒,所有东西全都不见?
他试图冷静,揉眼再揉眼,默默数到三,再张眼,一切都会恢复原样,他只是睡胡涂了……
一阵风起,夹带几片枯叶拍打他的额心,他慢慢张开眼。
什么都没变。
他仍然身处荒郊野外,面对整片暗林。
“高爷爷?”雷行云扬声喊,响应他的,只是风声。
雷行云察觉不对,霍然起身,却因胸口沉滞闷窒,不得不捂胸暂歇,用力喘上几口气。
到底怎么回事?他觉得浑身不太对劲……养了好几日的伤,应该要逐渐好转才是,怎像罹病般难受?
翎花那丫头呢?!头昏脑胀之际,他还想着她的安危。
他得去看看翎花——这地方有问题——房子怎可能凭空消失不见……
无暇细思,雷行云掏出怀中锦囊,解了系绳,取出一片“铁风骨”羽瓣,含入口中,想快些舒缓不适,偏偏性子太急未待身体好些,便连忙奔往翎花的家宅方向。
沿途上,原本该有数栋比邻而立的屋舍,徒剩遍野蔓草,屋旁几亩菜园,白天经过时,植满各式蔬果,如今乱石散落哪有半丝居住的景况?
“翎花!翎花!”
越是靠近翎花家,雷行云越心惊。没有、没有、没有……翎花家的竹栅、翎花家的藤棚、翎花家的水井,无一存在。
大片空旷荒凉,寸草不生,比起前头邻人的住居,加倍凄然。
而在死寂景致中央,站着一头墨发飞扬的翎花师尊。
月色黯淡,洒落不了辉煌,黑裳相融于夜色,同样乌沉的眸,淡淡膘来一瞥,冷看雷行云奔来。
见这满地荒芜,村民一个都不在,独独翎花的师尊伫立,眉目清明,不见遭到迷惑之相,那么,只有一个原因——这一切怪异,是她师尊所为!
“你、你是妖怪?!你做了什么?!村子呢?翎花呢?!”雷行云吼着,双脚竟打起颤来,不敢再跨前一步。
是他眼花吗?她师尊周身,缓缓流泄的黑雾……是何物?
夜色中的男人,面无表情,俊颜如覆一层冰霜,黑袍微动,右掌五指朝雷行云张开,一条蛇形细雾蓦地窜袭而至,雷行云连尖叫都来不及,便在黑雾中失去意识……
***
双眸猛地瞠大,雷行云惊醒,满身大汗。
他躺在床席上,陈年老屋梁间,还有蜘蛛结网,半敞窗扇被风吹得咿呀响,夹带无名花香,飘盈满室。
屋外听见邻人笑语交谈,说着日前捕获的大山羌,树梢鸟儿叫,远远狗儿吠,一整个热热闹闹。
雷行云跃下床,拍开窗,窗外村景和乐,总是早起的村人,忙于本务,扫地洒水喂鸡鸭,日光透过云层,以金黄温暖照亮村中角落。
昨夜全村的荒谬消失……只是梦?
雷行云盯着窗外好半晌,想再次确认清楚,右手自有意识一般,探进怀中去拿取盛装“铁风骨”的锦囊,低头数起羽瓣数目。
铁风骨之花,瓣数为十,他摘花之前作足了功课,而锦囊内,仅剩九片。
他吃了一片,就在昨夜。
那不是梦!是铁铮铮的事实!
雷行云顾不得漱洗,拖着伤腿,一步步艰辛,一步步刺痛,在后园找到正晾晒衣裳的翎花,胖白趴在她身旁,与一只歇羽于花间的蝶儿对峙。
“……你说,我师尊是妖?全村入夜都不见了?你在草丛中醒来?看见我师尊浑身妖气?周身黑雾缭绕?”翎花重复雷行云方才连珠炮的劈里啪啦,拣重点求证。
然后,她继续抖开湿衣裳,抛上绳竿,当他的说辞是白日里发梦。
“你以为我说梦话吗?!我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我亲眼所见,村子确实不见了,只剩满山荒凉,而你师尊一身古怪,他双脚站立之地,花草全枯萎殆尽,彷佛所有活物皆不存在——丫头,你信我!我没骗你!这村子……你师尊有问题呀!”
翎花停下动作,睨他一眼,发出哈哈两声干笑,又弯身处理下一件衣裳,连胖白都没鸟他。
师尊是妖?你爹是妖你娘是妖你全家才是妖咧!
“不然你今晚别睡,教你眼见为凭!”雷行云去抓她肩膀,要她认真听他说话。
翎花这些年的武不是白练,一旋身,避开他的手。
“我在这生活了多少年,村子有没有问题我比你清楚,我们全村既单纯又善良,谁都不可能是妖。”她句句说得不重,但语意清晰明白。
“丫头!就一晚不睡,我所言是真是假,便知分晓,你有何不敢试?!”
“我没有不敢,只是不信。”不信他如此离谱之言。
“若我说谎诓你,我明早立刻走!”雷行云下了大赌注。
翎花并非想驱赶他,毕竟雷行云仍带伤,然而内心深处确实有个念头,希望带来变量的他,能尽早离开。
“……好,我今夜同你一块清醒,瞧你说的『全村消失』,是否真会发生。”她终是点头应允。
当晚,月既明,星不稀,夜空如黑布,洒落成千上万星子,各家屋舍熄了灯烛后,穹苍间的星芒,更璀璨数分。
三更子时,翎花悄悄离开房,与雷行云约好在村中老榕树下见面。
入了夜的村子,很静,村人向来习惯早睡,通常二更时几乎已无人走动,一片安宁。
翎花向雷行云投来一瞟,无声在问他:村子呢?哪有不见?
“再等一会儿,我昨夜发现村子不见时,应该是更晚一些的时辰。”他仍旧坚信。
翎花将下颏抵于曲起的膝盖上,努力强打起精神,作息规律的她,早过了好宝宝就寝时间,熬夜对她来说,不是件易事。
止不住的呵欠连连,点不完的脑袋瓜子,终于挨到日芒由山的另一端照耀而出,阳光刺得两人睁不开眼。
而这整整一夜,村子都在。
翎花起身,拍拍裙后草灰,不发一语要走人。
“我、我是真的看到村子消失呀……”雷行云这下也词穷,气势转虚。
“别再说这种话了。”谁信谁白痴呀!
雷行云叹口气,确实,他再说什么也无用了吧……
“翎花,我会按照约定,今日便离开这村子。”
“我没有要你马上走,你身上还有伤。”
“不碍事的,我吃了奇花花瓣,已能舒缓内伤。”雷行云并未说太多,解下颈上玉佩,硬塞到翎花手上:“这是我自小佩戴之物,你收下,算是谢谢你救命之恩。”
那块玉佩,碧录通透,完美无瑕,雕刻一头啸天猛虎,中央是苍劲有力的雷字图纹,绝非寻常之物。
翎花不取,与他推诿:“首饰什么的,我用不着,况且如此贵重的东西。”
“收着吧,往后你若有需要,到雷霆堡来找我,只要有此玉佩,堡中人便会视你如上宾。”
“我是真的用不着,我根本不会离开这儿,又怎可能去雷霆堡呢……”翎花不想欺骗他,她打算在这小村落终老一生,永不下山亦可。
当然,是与师尊在一块。
“不来也无妨,当作是留念,让我报报恩吧。”雷行云紧紧握住她的手,连带将玉佩拢入她掌心,不容她再拒绝:“还是你嫌这块太小?那我只好再送个半天高的玉摆件……”
“不要了!我没有嫌它小,我收下便是……你要是以后反悔,想拿回去,只要你开口,我就还给你。”
送都送了,哪可能再拿回来,傻丫头。雷行云当然没挑明了讲,虚与委蛇地笑颔。
“翎花……你师尊……”雷行云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回去。
罢了,说了只会惹她生气,要她留意、要她当心、要她提防,她定又恼他诬蔑她师尊。
最后雷行云道了“珍重”,晌午不到,便拄着木拐杖离村。
翎花没去当面送他,与胖白远远坐在山腰,看雷行云微跛背影,被层层郁林所掩蔽,直至完全不见。
她揉弄狗脑袋,胖白舒服地闭眸享受,她低声自语:“听他说些山下的事,也挺好玩的,什么市集什么灯会……亲眼去看看一定很有趣。”
毕竟是年轻丫头,做不到心如止水,也会被绚烂光景所迷惑,产生憧憬。
“不过,要看也绝对是陪师尊一块去看!”她唇边绽笑,提及师尊,心情很难不好。
也许,过几天向师尊撤个娇,缠他带她下山一趟,师徒俩来个闲云野鹤逍遥游,玩它个一年半载,一洗这几日沉闷。
最好也洗洗师尊要她离开他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