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褚一日一报,每日情况都较之前一日为佳,褚莲城与墨青的密函皆如此写着。黑拓天至此稍微放了心。十多日过去,疫情显然已经在控制之中,唯一不受控的是人心的多变。
西柏的兴兵派官员一见到北墨轻易入主南褚,如今正在西柏朝廷闹得翻天覆地,要求出兵南褚与北墨大战一场,抢夺南褚。
黑拓天对此事只是冷嗤——西柏将领战士松懈已久,能不能上战场、能不能禁得起行军波折都是问题。北墨军队即便不遇战事,依旧会有操练,战能、战技各方面早就遥遥将各国军队抛在后。因此,防备西柏是必要,但他们要想打败北墨,是绝对不可能之事。
况且,收了大量贿赂的西柏官员们仍然力主南褚有疫疾,西柏军队若骤然攻人,也只是两败倶伤的说法……西柏新任君王甫登基几日,正愁没有军资,听闻此言,自然乐得什么都不管。
黑拓天不认为自己是明君,可所有人都认为他是明君,他想原因也不过是他有自制力;他在做出决定前“多半”能先把一已之私摆在家国大事之后,除了对褚莲城之外……
不知她的身子可好?南褚已灭,她如今已非殿分,然则她此去南褚平复疫情有功,一旦回来,他便要赏她一座距离皇居更近的宅第,封她为“南褚侯”,让她领有俸禄,负责南褚政经诸事。若此方式得宜,西柏的柏尚贤此后亦能比照办理。
“陛下。”夏朗在宫门外朗声说道。
“怎么,又要用膳了吗?”黑拓天失笑问道。
她走后第一日,夏朗便在午后端上膳食,说是褚莲城大人留了一个月的点心食谱,吩咐人依照气候呈上。既是她为他操心之意,那他自然也就接受。况且,她总是懂他味口的。
“右相和御史吴大人一行,说有要事要参见陛下。”
“若是选后之事,便让他们退下。”黑拓天沉下脸说道。他先前便以战事在即,此事稍后再议的说法警告过他们了。
“右相说是关于梁国渠之事。”
“让他们进来。”黑拓天走到榻前,盘腿坐下。
门打开,右相和御史同时上前一揖身,同声说道:“臣等叩见陛下。”
“是梁国渠的何事要奏?”
“我们派至梁国的探子,探知到梁国渠真乃梁国要削减我国力的阴谋,他们要我们建渠劳民伤财,民怨载道,影响国力。”御史说。
“请陛下暂停梁国渠的兴建,将梁国派来协助建沟渠的使者全都拘禁审问,以免我北墨成为天下笑柄。”右相说。
黑拓天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帮面露焦虑之色的老官员,沉声说道:“为政者,要能高瞻远瞩,要能见百姓所不能见。梁国渠开办初时,人民居宅因为需要迁移,必有民怨。可这梁国渠一通,北墨近一半土地便成富饶可耕之地,再也不需担忧粮食温饱,进而农耕商业亦可因应而生,此事势必得行。”
“可这梁国渠一办就是十年,百姓必然不胜其扰。”右相说。
“世间有何事是不需付出,便能坐享其成的?开办前便已让官吏四处宣扬梁国渠的好处,派下的官吏若不能抚恤民意,为何还要上呈百姓皆已接受安抚银两、舍弃房舍的奏折?莫非是欺君?!”黑拓天重重一拍桌子。
“陛下,主要是这操办梁国渠之人心叵测啊。若是他们蓄意搞坏渠道……”
御史语重心长地没把话说完。
“我北墨立国以来,只纳人才,不论国别。那几名梁国渠水师,如今得到重用,已举家迁居北墨,没人会与名利过不去。你只凭梁国密函”却不知道人心是会被收买的。”
“皇上,人心难料,也许那些人就是梁国派来的奸细啊!”右相急道。
“只有梁国有人才吗?他们建沟渠时,朕难道会笨到没有找其它国家的水师来堪舆吗?你反对得如此剧烈,倒是让我不得不相信那些参你的奏本。”黑拓天拿起几本奏折往桌上重重一搁。“你因为家族有大批土地位于梁国渠将通过之处,因此与当地官吏起了极大争执,还曾说过梁国渠绝对不会开办之类的话,是吗?”
“臣冤枉啊!臣纵有土地位于梁国渠将通过之处,可臣心心念念的全是陛下的千秋大业,如此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动摇柄本之举,只怕……”右相双膝落地,不住地磕头。
“怕什么?朕没要什么千秋大业,朕要的是在有生之年,北墨不需要向国外购买粮食,寻常百姓能够轻易吃到一整碗的白米饭。”黑拓天看着他们说道。
右相低头,不敢再开口。
“臣等对于梁国渠纵有过虑之失,可梁国渠一事毕竟兹事体大,牵涉甚广,还望陛下三思。”御史揖身说道。
“朕明白了。会再让博士学宫之人提出更好奏议,找出更多兴办银两,让百姓更加安心,方才会开始动工。”黑拓天手掌一挥,沉着脸说道。
“陛下英明。”御史说。
“都退下吧。”
“陛下,臣……”右相脸色惨白地看着皇上。
“退下!”
黑拓天低吼出声,右相与御史立刻落荒而逃,而始终站在门边的夏朗则进门低声说道:“西柏尚贤殿下求见,人现在还在皇城外候着。”
黑拓天不知道这人来做什么,皱着眉说道:“传他人宫,为之备车。”
一刻钟之后,柏尚贤被内监扶入紫极宫。内监退出后,柏尚贤行礼说道:“在此谢过陛下昨日所赠的生辰贺礼。”
“各国质子皆有生辰贺礼,你身子不适,无需亲至宫中致意。”黑拓天说。
“今日前来,是想向陛下求取另一样生日贺礼。”柏尚贤说。
黑拓天眸光一戾,心中已然有底。国事之上,柏尚贤无置喙之处;至于私事,还有什么是他需要求到皇帝跟前的?
“说。”黑拓天火目似箭射向柏尚贤。
柏尚贤心头一抖,却没别开眼。
“臣与褚莲城两情相悦,恳请陛下同意在她回北墨之后,便让我们成亲。”
“两情相悦?”黑拓天冷笑后,薄唇抿得更紧。
“臣曾向褚莲城提亲,她亦答应了,此次前来是望陛下允许,让臣亲自到南褚护她回北——”
“她同意嫁你为妻?”黑拓天声音一沉。
“是。”他这几日恶梦不断,愈想愈觉得心头不安,总觉得若不亲自前往,便会失去她。
“好大的胆子,两名质子也敢私订终身。”
“她如今已非质子,而是北墨之臣。小人身残之日,心中亦已自绝于西柏。臣与她,终究都是北墨属臣……”
“住口!”
黑拓天霍然起身下榻,高大身躯往柏尚贤面前一站,便逼得柏尚贤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她居然选择了柏尚贤!只因为柏尚贤可以只纳她一人为妻?还是柏尚贤的儒雅才是她心中真正所爱?对她而言,他黑拓天只是个能成就她心中伟业的人选?不,他不相信褚莲城那些眼神、那些在他怀里的温存与依恋、那些对他诉说的情话都是假的。
“朕不会允许她嫁给任何人!”
“她嫁给我会比较快乐,后宫不是个适合她生存之处。”
“我愿为她弃舍,但她不愿!她以家国为上,要我多生子嗣!”
柏尚贤身子一震,为着皇上脸上怒意所惊、为着褚莲城的大义而凛然、为着自己感到悲哀——难道她会愿意嫁予他;因为她不想再让皇上及她自己伤心伤神了……
“陛下!陛下……南褚再报!”夏朗声音从门外传来。
一日二报,不会有好消息!黑拓天脸色一沉,立刻朗声道:“快!”
夏朗跑着进宫,将密函交到黑拓天手里。
一特使褚莲城身染疫病,已由侍女朱萱儿陪入隔疫区。
黑拓天瞪着那张由程林署名的密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早知结果会是如此,早知她那身体受不了太多折磨,他为何以为只要他一声令下要她不能死,她就不会死?他当真以为他是皇上,就连生死也能掌握了吗?
黑拓天死握着密函,瞪着密函,只觉上头全是他不识得之字。她不可能会染上疫病、她至少还有几个月时间……
“皇上,臣斗胆一问,可是褚莲城出了什么事?”能让皇上脸色骤变至此,不会有旁人。
“她染了疫病。”
柏尚贤身子一踉跄,既而双膝落地。
“请皇上允臣前往探视!”
“不许!”要去也该由他自己前往。“她如今已人隔疫区,谁去都见不着面。”
“虽已人隔疫区,可若能听到旧人来访、给予抚慰,或许能让她病情快些好转。”柏尚贤说。
黑拓天抿紧唇,知道柏尚贤所言无误。
而他是君王,不能任性妄为!况且,他的身后事此时尚末交代妥当,若是不幸染上疫疾,天下必然大乱。裙莲城即便是死了,也不会原読他的。
“皇上,臣知您也关心她的安危。但您是一国之君,不可冒险前往,请让我代您到南褚探望她。”柏尚贤挪动双膝往前。“我愿放弃西柏皇子之位,只求能前去探望。”
柏尚贤的坚决让黑拓天一惊!他低头看着柏尚贤脸上的不顾一切,知道自己没有法子做出一样的选择。因为他心急如焚、心痛恰像是烈焰焚身,但他知道有些事该凌驾儿女私情之上一他是北墨之君,他得为天下苍生保护自己,而这亦是褚莲城之愿。
“柏尚贤听命。”
“臣在。”
“朕命你即刻带着十名太医及医药、物资,替朕到南褚慰劳诸军、太医,并带上诏书宣布防疫有功之人回国必有重赏。”黑拓天倾身向前扶起柏尚贤。“务必将她平安带回北墨。”
“遵旨。”柏尚贤点头。
黑拓天唤来内监将柏尚贤送走,再唤来夏朗急召一干官员及太医院之人进宫。
待得紫极宫又只剩他一人时,他看着自己颤抖不已的手,侧身往榻上一跌,这才发现背上已是冷汗涔涔。
黑拓天骞地将脸埋入双掌之间,心痛到再无法多想,他只知道——他不想、也不能失去褚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