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姐——醒醒!”男人唤声沙哑艰涩,仿佛历经连日风霜,凛洌北风钻心入肺,刮得喉伤累累。
“唔……”她发现自己喉中亦是干涩,一个竹筒水壶抵到嘴边,她神识终于从浑沌不明处泅回,抱着竹筒猛灌好几口清水。“咳咳咳——咳咳……”
男人略急又唤,她已然张眸,映入瞳底的是一张黝黑严峻的面庞——缥青。
丝雪霖抱着竹筒水壶撑身坐起,已记起前因后果。
东南海寇与海上倭人进犯,完全不讲究战术和阵式,一味抢滩,来势汹汹。
初时的确不好对付,但重中之重的是,不能放他们任何一艘船上岸。
以往对付东黎国水军时,因是大规模作战,敌军若打上岸来还得听主将指挥,不会四处流窜,除非是战败怕被俘虏的逃兵。
可是这些刀口舌忝血的海上贼寇和倭人便不同了。
他们七、八个人就能组成一小支势力,上岸了能分别逃窜再聚集,沿海纯朴无争且毫无防备的渔村成了他们的盘中飧、囊中物,轻易能被烧杀洗劫。
数座示警的大锣被敲响,望衡水陆军动员迅速,她的翼队亦快速加入战局。
陆营在岸上布阵,水军将防线拉至海上,战了整整两日终把敌寇逼退。
海寇与倭人所占据的巢穴多为海上无名小岛,必须深入海域才能抵达,莫追为妙,于是赶走敌人之后,望衡军能做的就是加强防守。
一战方歇,清点伤兵,海面上轮流巡视的人手甫安排妥当,她脑子稍微能定静下来,却见暗卫头子缥青在众目睽睽下现身。
师父必定出事了——要不,缥青不会如此行事。
她心脏急跳,血液往脑顶冲,觉得驾小翼与敌寇决战海上都没这么心慌惊恐。
她原先还抱一丝侥幸心思,想着许是师父令缥青传达消息,其实无大事的,一切是她多思多虑,是她庸人自扰……然,缥青接着对她道出的事,将她那些侥幸冀望毁得连碎片都不剩。
“那一日,爷一行十余人往北走,策马出关,至天南朝与北溟之间的天险地界,那里尽是高崖绝壁,是一片壁崖形成的山群,壁崖与壁崖间的小路蜿蜒交错,岔口甚多,王爷令部分人马留守入口,带两名随从深入,在下暗中亦跟了去……那头猛虎来得太快,王爷为救一双小姊弟,遭那头猛虎扑倒,顿时地动山摇,震得人仰马翻,待定下,什么也瞧不见……”
怎可能不见?是活生生的人啊!要如何一下子消失不见?!
她狠狠呆住。
该是呆了好长时候,直到她被海水弄湿的头发和衣衫都干透,肤上甚至结出一层薄薄盐粒,她才极艰难、极嗄哑地呐呐出声——
“师父不会不见。他应承过,会一直在一直在……不会不见的……”
她冲去找此次肩负起作战指挥大任的赵副将,将事情简单扼要告知,然后实在等不及赵副将将人马集结好再出发,她抢了谁的马,策马疾奔,沿着海境直直往北边飞驰。
缥青有没有跟来,她不清楚,也毫不在意。
她只是想去师父去的地方,她原本要随他去的,他不让她跟,结果……结果他却不见了!把自个儿弄不见了!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何时昏厥过去,她也不清楚,老实说,她一样不在意。
此时醒来仅觉懊恼,觉得身子骨还是不够打熬,才在海上战了两日,回到陆上后抢马疾驰不过一天,她就累晕过去,太弱太弱。
“就是此处吗?师父遇到大虎的地方……”只见一片满目疮痍,近身之处岩块碎裂层迭,不难想象当时这块土地震摇得多厉害,把耸立的几处壁崖全都震垮,倒成一片的碎石裂岩堆。
在场有三、四十人忙着搬开石块,有的徒手搬运,有些则利用马匹兽力,但清理出来的范围还很小。
“小姐刚从马背上摔落,还是再歇片刻为好。”缥青沉声道,欲阻她起身。
“无事。”她还能撑持。
身为暗卫,缥青惯于沉默,此时却不得不出声——
“随王爷进到壁崖山群里的两名亲兵被压在大岩块下,尸身已寻获,唯独不见王爷和那双小姊弟身影,当时事发突然,虎啸加上地裂山摇,灰飞烟灭,满目黄尘,欲出手已然太慢……在下确实有失护卫之责。”非常之惭愧,却寻不到该责罚他的那个人。
“这些人是……”丝雪霖掌着地慢慢立起,瞬也不瞬看着现场。
“王爷那一小队人马余下的十余名亲兵,再加上就近从北境边关急调过来的人手,还有几名自愿帮忙的当地百姓。”
她点点头。“……一定还活着。”
“什么?”
“就做该做的事。”她喃喃像说给自己听,脸色苍白,但眼神坚定。“赵副将很快会带人赶来,人多好办事,总得先做好该做的,余下的……先不想。”
看着她挺肩笔直走向那似乎一辈子也搬移不完的碎石岩堆,缥青忽而有些明白,明白清冷孤高的主子为何会与她为偶……大乱当前,她自能镇魂守心,下正确决断,做该做之事,敌寇突然来袭她是这样,听闻她的亲王师父遭难、下落不明,她亦能如此。
“小的再返回一趟,领赵副将等人马过来。”
暗卫们尊烈亲王为主,只对自家主子自称“小的”。
之前即使知道主子欲迎她为妃,他仍对她自称“在下”,此时却以“小的”自称,是有了想将眼前女子视作主子的心思。
丝雪霖无心去留意暗卫的思绪转折,她要做的事很多,还有很多,而目标仅有一个——找到师父。
找到之后,她要像条小尾巴那样紧紧粘在师父的**后头,上穷碧落下黄泉,她跟到底,让他甩都甩不月兑。
半个月后——
什么都没有。
除了一开始寻获的两名亲兵以及三匹骏马的尸体,没有大虎,没有什么小姊弟,更没有烈亲王的踪迹,丁点儿也没。
奇诡的是,烈亲王的座骑明明也被压在岩块下,座骑找着了,按理人肯定离得不远,可一清开那块地方,底下还是没有。
丝雪霖已留在此地半个月,寻不到人,且时日越拖越久,她心里忧喜参半,却是欣喜之感渐渐强过忧惧。
既然在碎石堆中和层层岩块下找不到师父,那师父就还活着。
尽避众人不这么认为,却没谁敢当她的面出声否定。
而今她身分不同了,经圣上宣旨赐婚,她是未来的烈亲王正妃。
那一日她向赵副将求援,缥青往回赶,将一批望衡军迅速领来时,县太爷和奉了皇命来到东海传旨的傅公公也都跟了来。
“皇上派小的前来就为这事,圣旨都下来了,不能不宣读啊,这差事可不能办砸。小的是信烈亲王爷的,他福大命大,肯定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皇上要您们二人接旨,烈亲王既然……既然不方便出面,那就由您一并接了吧,一旦传了旨,小的也好启程回帝都,不能再拖延了呀。”
她甫听时只觉可笑。
这位傅公公之所以急着启程返京,怕的还是东海战事再起吧?
那日海战方歇,她与翼队一干好手陆续上岸,便听到士兵们说,县太爷为了显摆望衡军军威和战斗力,竟特意领着这位京畿来的“贵人”上了望台观战,岂知恰遇敌军火箭狂攻之际,五、六根利箭燃着火直接飞进了望台,把“贵人”的衣角射破还起火燃烧。
结果县太爷是搬石头砸自个儿的脚,没讨到什么好还被记恨上。
想想,县太爷这些年可是让亲王师父几次刁难玩弄才整出点儿正形来,遇上战事不再躲着不敢出面,不会动不动就大操大办什么庆功宴席……以为他这父母官终于当得好些了,结果狗改不了吃屎,依旧挺能闹事。
至于朝廷遣来的“贵人”,想逃就快走,她才懒得戳破对方心思。
只是她之后念头一转,忽觉接受这“当众传旨”才是正理。
她成了未来的烈亲王妃,有个圣上赐婚的皇族身分摆在那儿,调动或寻求人手相帮时会畅行许多。
今日,所有望衡军兵力即将从壁崖山群撤离。
即使赵副将没有言明,她亦知边境海防仍需大量兵力布局轮守,东南海寇和倭人随时可能再集结来犯。
我在明,敌在暗。
我为被动,敌为主攻。
东海防线如此之长,实不能再将兵力留滞于此。
是她主动跟赵副将商量的,让大伙儿全撤了。
师父不在这里,他在某个她不知道的地方,她还得再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当然要一直找一直找,然后一直等待与期待。
她信他,信他还在,未曾弃她。
壁崖石块的狭长缝间长出一株枝干弯曲细瘦的小树,在这般寒天中,叶子落得仅余四、五叶,有些可怜,却也莫名慰藉了她。
她取了形状最好看的一叶,搁在唇间,轻呜呜地吹起叶笛。
吹得不甚好,而这一次,没谁能为她伴音润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