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亚林感觉自己后背流血的情形并不严重,婉拒道:“不用了,小伤而已,歇个几天就会好了。”
“小伤不医会变成大伤,别看小伤口不起眼,一旦发炎化脓,毒血流入骨肉里,到时要治就难了,关老爷能面不改色的刮骨疗伤,但你能承受挖肉去脓的痛吗?”这可不是小事,她看过有人不过是踩到一根小小的木刺而已,结果小腿肿得有如腰粗,差点要切断腿才得以活命。
“妳这小丫头,几时能说得一口医理,平时要妳看本书都坐不住,这会儿倒成了小大夫,还能给人看伤口了。”看孙女煞有其事的侃侃而谈,觉得有趣的云老夫人出言取笑。
云傲月眼皮一跳,连忙撒着娇轻挽她的臂弯。“祖母,我要是个小大夫,就天天给您看诊,包管您身子好,长命百岁。”
“瞧瞧,这逗的,还真想当大夫不成,祖母这身子不看大夫也能活到九十九,不瞧见你们这些皮猴子过得好,老婆子怎甘心合眼,我就是爱操心的命,放不下孙儿、孙女。”
她说“放不下”时,看的是面色透白的云傲月,其实她最在意的还是这个令人头疼的孙女,想多看顾几年。
所谓有后娘就有后爹,虽然儿子仍十分宠爱小月儿,但他长年在外经商,后院的事都交给贺氏去管,他是甩手掌柜,回家后只顾着宠孩子,不理府中大小事。
目前她身子还算硬朗,能压着贺氏善待小月儿,但要是有一天她老了,力不从心,管不住这屋子的老老少少,没娘的孩子总是吃亏,除了她,还有谁肯真心的关注云傲月?
所以她放不下心,老想着要为小月儿做最好的安排,希望小月儿在她故去后仍能衣食无缺,有人在一旁照料。
媳妇生前力推远房的侄子齐亚林入门当赘婿,她在年轻一辈的孩子当中看来看去,也觉得他不错,只是等他有一天出人头地,是否仍甘愿做上门女婿,真是没个定数。唉!早也烦恼,晚也烦恼,到何时才能彻底放下?
“祖母,我会乖的,不让您操心。”云傲月扮小,一脸乖顺,目不斜视的模样把屋内的人都逗笑了。
“妳这小皮猴,没一刻安分,若真信了妳,菩萨都要显灵了。”她多念几遍阿弥陀佛,看看能不能让孙女转性。
“祖母,您笑话人家,我不依!”还能赖在祖母怀中撒娇是件多么幸福的事,祖母依然有热气、有血肉,是活生生的人。
云傲月悄悄地拭去眼角的泪,她在意的人都在,真好,这一世她要用尽力量保护他们,让他们不会再落得悲凉的下场。
“去去去,多大的人了还赖着祖母,齐家小儿,老婆子错罚了你,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不过事关我这皮丫头,行事难免过激,请勿见怪。”小月儿就是个来讨债的讨债鬼。
云老夫人话中之意是说关心则乱,孙女一病倒她就慌了手脚,免不了找人出气,迁怒到旁人。齐亚林呢!就大人有大量,不要见怪,毕竟谁家遇到这种事都会心绪大乱,他好歹吃云家几口饭,真要怪罪太说不过去。升斗米,要记恩,饮一口水要饮水思源,不要反过来忘恩负义,把别人的好心给糟蹋了。
“不敢,老夫人也是出自关心,换成我也不能容忍他人欺负傲月妹妹。”欠人一尺,还人一丈,可若是人负我三分,我便还人十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不论是非对错。
听到他口中的偏袒,云老夫人满意的点头,“你先回去换下这身衣服,一会儿我让大夫上你屋里诊治。”
“是的,小辈先告辞。”齐亚林脚下一跨,一阵阵的痛感慢慢袭来,背脊有瞬间的僵硬。
“齐家哥哥,要不要我让青玉扶你回去?”李新身材瘦小,好像扶不动,齐家哥哥一个没站稳,两人就会一起摔倒。
他表情一贯的维持清冷,少有笑意,“这点路我撑得住,多谢傲月妹妹的关心。”
云傲月缓缓问道:“齐家哥哥,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他笑也不笑,看起来不太愉快。
想想也是,平白无故挨了一顿打,救人的反被当成凶手看待,任谁心里都不舒坦,多少有些怨怼。
“不生气。”齐亚林的语气像在说—生气有何用?他早就习惯了,寄人篱下还想耍少爷派头吗?
“你明明就恼我对你很坏,你嘴巴上不说,心中肯定介怀,我也觉得自己很坏。”她要对他很好,弥补她以前做过的错事,希望让他忘了她一时稚气的捉弄。
看着她清亮的眼一闪一闪地,思及他幼时哄她的情景,齐亚林不自觉地伸出手揉一揉她如瀑黑丝,“说了不生气就是不生气,哪有哥哥气妹妹的,妳把身子养好我就开心了,别再生病。”
“真的?”她感觉那个疼爱她的齐家哥哥又回来了。
“骗妳有糖吃吗?”他忍住捏她脸颊的冲动,小时候他最喜欢捏她肉肉的双颊了,那时她还小,肉很多,很好捏。
云傲月欢喜地直点头,“好,我相信齐家哥哥。”
他笑了,很浅很浅的一笑,却有种拨云见日的明朗。
“小月儿,还不回来,再缠着妳齐家哥哥,他就没法回去上药了。”这丫头几时和齐家哥儿有说有笑了?
她眼一眨,装羞愧的回到祖母身边,“齐家哥哥,你慢走,我明天再去看你,你不能乱动扯痛伤口喔。”
心口一暖,他微扬嘴角,“不急,等妳病好全了再说,万一吹风又着凉,可就要喝苦苦的药了。”
“我好了。”只是有一点点晕眩。
齐亚林轻轻一笑道:“小骗子。”
“齐家哥哥,我给你送药来,我自己做的,顶管用的,你要不要试一试,包你伤口马上愈合……”云傲月边说边探头。
刚上完药的齐亚林趴在床上,微闭着双目小憩,持续抽痛的背让他时睡时醒,睡得并不安稳,眼眶下方出现淡淡的青影,很浅很浅,不仔细看真的看不出来。
其实就如他说,他真的习惯了,习惯遭人欺凌,习惯被人看不起,习惯替人背黑锅,也习惯时不时让人踩上两脚,好突显别人高高在上的身分地位。
名义上他虽是齐家少爷,但事实上他不过是卑微的寄宿者,领有云家人施舍似的月银,他穿得体面,人模人样,可里子一无所有,全是空,没一样是他的。
他出生没多久母亲就去了,后来依恋母亲甚深的亲爹也走了,族人便说他命硬,天生孤寡命,克父又克母,用种种理由抢走他家的银钱,霸占几百亩田地。
一位好心的族叔抚养了他两年,可族叔自己子嗣繁多,实在养不起,想把他送人当侍候人的小童,好歹有个栖身之处,不至于饿死。
齐氏家族居然养不起一名四、五岁的孩子?
这仇他记下了,来日必报。
此事被返乡省亲的云娘姑姑知晓,因她急着回去,来不及将他带走,便要族叔以依亲之名带他到安康,由自己代替已过世的齐氏远亲照顾他,并给他温饱和从未得到的温情。
他从来没见过那么温柔婉约的女子,说话轻声细语,柔和的眼光中彷佛缀着星星,一点一点的发光。
那几年是他过得最快活的日子,他真真切切地感觉自己有了家,甚至把云娘姑姑当娘看待,他发誓有一天他功成名就,一定要好好孝顺云娘姑姑,给她世上最好的一切。
可惜好景不常,或许他真的命硬吧,隔了几年,有孕在身的云娘姑姑死于难产,母子双亡。
孩子,姑姑喜欢你,姑姑就只有这么一个顽皮的女娃儿,日后她要是养得太娇嫁不出去,你帮姑姑照顾她好不好?
有点像临死前托孤,人在死前总会产生某种不安的预感,齐云娘临盆前两个月,她坐立难安的将两个孩子招到面前,一再叮嘱两人好生相处,不可离心,他们才是最亲近的人,谁也比不上。
齐云娘死后一年,整日哭着找娘的云傲月的确很依赖齐亚林,时时刻刻黏着他,连睡觉也要睡在他屋里,跟前跟后的离不开他,唯恐他也跟齐云娘一样不见了。
那一年是他们感情最好的时候,形影不离,好到云老夫人都吃味,骂她小没良心,有了夫婿就不要祖母。
也许是云老夫人这句话影响了她,再加上贺氏在此时进门,不知跟她说了什么,开始有了自己想法的小女童觉得别扭,不再常常来找他,两人渐渐疏远,少有往来。
死了个齐云娘对安康云家来说激不起丈高的大浪,很快就平静了,可是对正在族学求学的齐亚林而言却是艰苦的开始,少了齐云娘的庇护,那些自视甚高的云家少爷便想着法子整治他,不是把他的书藏起来,便是往他写好的功课上泼墨,让他无法交差。
那段时日他忙得不可开交,忍着怒气告诫自己不可以和这些少爷对上,他要读书求取宝名,把看不起他的人全踩在脚下,一一收拾。
于是他忍下了,任由他们在他身上大做文章,自己则心静如水,以不变以应万变。
等他抽空想来看顾云傲月时,却发现她已经变了,不仅与他不再亲近如往昔,还想着要把他赶走,使尽令人哭笑不得的幼稚手段来逼迫他远离她,还一再警告他不许对她起任何念头,她不喜欢他。
这一句“不喜欢”打得他溃不成军,失去守护她的信心,他一直以为他们是最亲的两个人,宛若亲兄妹,不会有变,没想到她给他重重一击,直打向他只为她敞开的心房。
有一段时间他魂不守舍,难以置信伤他最深的人会是他最在意的那一个,浑浑噩噩地过了几个月才重拾课本,决定要以自身的实力压人,拚个好未来。若他本身自个不够强大,又怎么护住身边的人?
贺氏,是他想对付的名单上第一人,她教歪了他的小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