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连岭大街怎么热闹都不关霓裳的事。事实上,她离群索居惯了,即使是今天以前,她跟“明神教”的众人住在一起,她也是独自居住在最偏僻的院落,平日也与他人素无往来。
想起收留自己多年的明神教,红眸就显得格外暗淡无光。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是幸还是不幸。当年她的亲生爹娘将她视为怪物,将刚出生的她丢到深山里自生自灭,
结果她却被一个老人抱回去抚养,意外地保住了一条命。
她跟老人一起住在深山里,虽然老人从来不准她外出,却让她跟着他习医试药草。老人总说她极有天赋,说她是唯一能继承他衣钵的人,因为她能够熟记所有药性药理,能跟他一样制作出既是药也是毒的东西,老人还将许多失传药书赠予她,要她勤加练习。所以到十五岁以前,她一直以为老人是悬壶济世的医者,后来才知道老人是赫赫有名的“药王”。
她知道的那一天清晨,老人忽然之间起不来了,就这么匆匆撒手人寰。她伤心欲绝却来不及深入追究死因,就被一票赶来的人给团团围住了。那些人自称是老人的徒子徒孙,她才知道老人的身家背景,但是那些人见到她,除了一开始的恐惧以外,就是一连串的诬陷跟挞伐,说是她下毒害死了老人,还说要杀死她。
从小到大几次偷溜下山的后果,已经让她知道自己的外貌非比寻常,但是被一群人扬言杀死仍是让她感到相当绝望,就在她以为那天也会是自己的祭日时,明神教的人来了。
他们说他们是老人的朋友,老人早知自己命不久矣,所以要他们在这一日上山来看看,基于跟老人的情分,他们无条件地收留她,让她成为明神教的一分子,于是她的这条命又保住了。
不过她也不是对明神教没有贡献的,她制药的天赋可说是备受教主重用。
教主总说她制作的药又让他们及时挽救了数条人命,还说她是他最得力的左右手。每每想起教主对她的赞誉有加,她就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不是该死的废物,于是她对教主、对明神教就更加尽心尽力了。
除了证明自己的价值之外,她这么竭力表现当然其中也掺着一份私心,因为她对教主一直怀抱着一份特殊的情愫,就连教主本人也不知道。她没有奢望能成为他的伴侣,她只想要有资格一直待在他身边,可是如今他却下落不明,明神教更是一夕之间尸横遍野……
如果她不是住得那么偏僻,她定会知道当日教内究竟发生什么事,也会知道凶手为何没有对她赶尽杀绝,可惜没有如果。她不但住得偏僻,也不常在教里露面,餐食更是由专门的婢女送来的。当时若不是给她送餐的婢女没有按时出现,令她直觉有古怪,她也不会轻易离开自己的小院前往明神教中心一探究竟,却怎么也想不到明神教会遭人血洗。
她坚信教主没死,但明神教已经不是安全之地,她必须找个落脚处,耐心等待教主的消息。若非如此,她如今也不会强行进驻一个陌生男人的家。
说起这个男人,她又不禁要觉得自己或许称得上是幸运的。那日她趁着清晨人少的时候,走来这个叫连岭的城镇,心里其实很忐忑自己的容貌肯定找不到人甘心收留她,所以才想用毒药威胁一户人家就范,至于她会找上这个叫大黄的男人,则是纯属意外。
就像他说的,她跟他素未谋面,无冤无仇,会找上他其实是因为当时她饥肠辘辘,一闻到某户人家飘出来的香味就走不动了,所以才决定朝这一户下手,却没想到走出来的男人会这么古怪,竟然对她异于常人的容貌露出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
没遭遇到预期中的反抗确实让她松了一口气,不过她依然没把他身上的毒解开,对他的态度也很不客气。她是为了要保护自己,却也晓得自己的手段很卑鄙,无端打扰了别人的生活,所以为了不给他制造更多的麻烦,她便按照自己深居简出的习惯,从不请自来住到现在已逾七日,连日来她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让大黄以外的第二个人见着她。
她当初就是心想,只要他自己不说出去,就不会有人知道他屋子里多了个人,所以才不把他的问题当回事,却没想到不管不顾的结果,居然是自己莫名其妙成了万里寻夫的未婚妻?
要不是一群黄口小儿喳喳呼呼跑进屋子里,个个都嚷着要看大黄哥的未婚妻,她还不晓得会被蒙在鼓里多久。
思及此,红眼睛锋芒更甚,狠狠剜着眼前的罪魁祸首,只是对方嘻皮笑脸不动如山,反倒是那几个孩子吓得不轻,小一点的已经哭出来了。
“大黄哥家里有妖,呜呜呜!”小萝卜头的嘴巴已经被稍大一点的孩子捂住了,可是为时已晚,谁都听得出来那孩子想要说什么。
妖怪。
“哼。”被人称做妖怪的白发女子只是这样轻哼,几个口无遮拦的孩子立刻绷紧神经,就怕眼前这个红眼白发的怪物会扑过来将他们杀光光。
可是她没有,反倒是将吓人的视线收回去,落回手里把玩的杯子上,一副不同他们计较的样子。
孩子们还来不及松口气,个个脑袋瓜上都被人狠狠敲了一记。
“谁准许你们这样说我的未婚妻?”大黄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捂住脑袋喊疼的孩子们,大有茶壶的架势。
“未婚妻——”几个小表头异口同声叫了起来,差点把屋顶给掀翻。
“未婚妻”这三个字将霓裳的注意力拉回正题,一双红眸登时又盛满怒火,可是没等她发作,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居然看着比她还生气。
“她就是我的未婚妻!怎么,难道你们有意见?”大黄继续端着茶壶状,一副母鸡护雏的样子把霓裳挡在身后。
男人宽阔的背影让霓裳不禁楞了一下,一股异样感觉油然而生,但随即被她给忽视了。
要不是这长舌男人乱说话,她今天会被一群小表指着鼻子骂?
“可是她头发那么白……”个子最高的小表一号率先发难。
“眼睛那么红……”小表二号跟上。
“长得跟我们完全不一样……”小表三号附议。
“她是妖怪!”小表四号总结。
“咚!咚!咚!咚!”大黄的拳头一个个落下,众小表无一幸免,落在小表四号头上那一拳尤其响亮。
“你们才是妖怪咧!蚌个都是成精的白眼狼!想我大黄平常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没叫上你们这帮兔崽子?现在我未婚妻也就是我的家人好不容易找来了,你们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大黄拿一双牛眼瞪小孩,一点也没察觉背后一样有人在瞪着他,那个人自然就是霓裳。
又是未婚妻又是家人的,他跟她扯上这些关系都不觉得离谱吗?
霓裳恶狠狠地瞪着男人意外宽广厚实的背脊,却什么也没说,唯一的动作就是端起茶来喝。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心中明明甚是懊恼,却又不想真的动手教训口无遮拦的男人一顿。
“可是——”小表头一号满脸委屈想辩解,却被大黄一个更大的白眼给掐住话头。
“可是什么?不就是她长得比较不一样而已吗?白头发红眼睛又怎么了?我还看过金头发蓝眼珠的呢!”大黄说的正是上辈子在街头见过的老外。
“真的吗?!”小表头一二三四号齐声发问。
不只大黄跟前的小表头们好奇,就连他身后的霓裳都惊讶地放下了茶杯。
真有那样的人?
“当然是真的!”大黄拿着看土包子的眼神睥睨众小表,末了翻个大白眼,手一叉腰就继续摆出茶壶状。
“不管怎样,以貌取人就是不对。容貌是天生的,半点不由人,就像出身一样,难道你们个个都愿意被父母
抛弃、流落街头?”大黄问道。
“当然不愿意!”孩子们大声否认。
霓裳心里一动,顿时明白这些稚童原来都有着跟她一样的遭遇,一双红眸不由得柔软几分。
“那你们希望别人看到你们坐在街上,就把脏水往你们身上泼吗?”大黄又问。
“像那个林员外一样?”小表一号跟二号对看一眼,脸上有着了然。
“林员外每次看到我们都骂我们臭乞丐,明明我们没跟他要过东西,而且我们每天都有洗澡的!”小表三号撅着嘴告状。
“他上个月还诬赖咱们偷钱呢!我们又不做贼!”小表四号气呼呼地补上一句。
“就是啊!”大黄怜惜地把四个小脑袋蹂躏一遍,才正色道:“被人以貌取人的滋味是不是很不好受?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们现在怎能这样对待她呢?”
他边说边让开脚步,露出被他藏在身后许久的白发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