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灯如豆。
燕京三大销金窟之一“春意楼”的后院小屋里,韩大娘心如死灰地躺在临窗的木板床上,不同于前院的亭台楼阁、衣香鬓影、笑语喧哗,后院的两排屋子简陋、安静、昏暗,离柴房、大厨房很近,走路都要小心突然从脚旁窜过的老鼠或野猫。
年过四十的韩大娘明白自己大限将至,仙丹妙药也只能让她多喘息几天,她不需要。更何况,有哪一家青楼楚馆会为了一位早已失去青春容颜的退役妓女、沦为招揽宾客和指导新买来女孩的嬷嬷请好大夫?
月色如水,岁月悠悠。
七岁时的韩莲,何曾想过自己会病死在妓院里?
或许是死期将至,她时常想起小时候,高高瘦瘦的爹爹原也上过私塾,梦想着考秀才,奈何父母先后病死,家境清寒,跟着一位族叔挑起担子做了货郎,摇着小蹦儿,穿街走巷的叫卖胭脂花翠和磨镜子,过了二十岁才娶上媳妇,一样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娘亲,模样娇小俏美,像玲珑的香扇坠儿,做得一手好针线,接了成衣铺子的活儿回家做,夫妻齐心,渐渐存了点钱,生下韩莲,娘亲舍得为她做新衣裳,爹爹在灯下为她启蒙,教她认字。
韩莲知道,爹爹、娘亲很想生一个儿子,隔壁的张婆婆说娘亲生她时难产,落下了病谤,不容易再怀上,教韩莲长大后一定要好好孝顺爹娘。韩莲听了,有些茫然,有些难过,还有一点点庆幸,爹娘没有儿子,就永远只疼她一个……想到这里,她却又羞愧无比,自己真是太自私了,爹娘没有儿子,心里不知道多难过多焦急呢,就像爹爹说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直到她七岁,娘亲又怀上孩子,韩莲发现自己和爹娘一样欢喜莫名,一样期待弟弟的来临。她更贴心懂事了,每天帮着打扫屋子,升火煮饭洗衣服,爹娘都夸她以后一定是个好姊姊,全家人都沉浸在幸福的氛围里,直到像噩梦一样的噩运突然降临韩家那窄小深巷里的沉旧木板屋。
想起那悲剧性的日子,韩大娘已无生气的眼睛里不自觉地浮现一层蒙胧水雾。
为了即将出世的小生命,爹爹一日也不肯歇息,春雨寒透心肺照样出门沿街叫卖,天不擦黑不进门。那一日,娘亲与她分吃两张烙饼夹酸黄瓜当午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带着令人恐慌的叫嚷声,张婆婆的儿子张大叔叫着要娘亲快跟他走,说爹爹出事了……
出事?出了什么事?
被留在家中的韩莲如坠五里雾中,又惊又怕,张婆婆过来陪伴她也无法消除心底的不安。爹爹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千万不能出事啊!
接下来的日子比噩梦更可怕,被人用门板抬回来的不只爹爹,还有娘亲,娘亲的全是血,张婆婆哭喊着娘亲落胎了……
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韩七被一个骑着大马的姑娘踩死了!”
“那姑娘家跟着的随从丢下一锭银子就想走人,太可恨了,幸好张大哥刚好经过撞见了,喊着要报官,有看不过眼的街坊邻居围住了那姑娘和随从,张大哥赶回来报信,韩大嫂去了见丈夫惨死,便抓住那姑娘要她偿命,那姑娘长得跟仙女一样,却比地狱的恶鬼还坏,不但一把将韩大嫂推倒在地,还打了她两鞭子……”
韩莲哭断肝肠也唤不回曾经幸福的岁月,爹爹惨死马蹄下,弟弟来不及出世便没了,娘亲奄奄一息地拖了两天也死了,转眼间,她家破人亡,无依无靠。
邻居连络本家的堂叔堂婶来办丧事,家里来了一位穿着体面长袍的中年男子,和堂叔堂婶商量些什么,韩莲半夜起来上茅房,听见堂婶和堂叔说悄悄话。
“真的不报官?”
“报什么官?那可是宁国公府的大小姐,她纵马踩死了一名货郎,家里的管事出面要赔偿一百两银子,哪位官老爷敢把她抓起来问罪?”
“三条人命就值一百两银子?”
“要不然你还想坐地起价?我们做到背驼了、牙齿掉了,也存不了一百两银子,那位陈管事还说了,我们若执意告官,宁国公府也不怕,安庆王府的世子爷能证实那天大小姐在安庆王府作客,不曾骑马出门。”
“真可怕,怎么还扯上王府?”
“安庆王可是当今圣上的堂兄弟。”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平头百姓没人不害怕跟官府打交道,更畏惧冒犯皇权。
相比生活在云端的功勋贵族——宁国公府,韩家和韩家人的性命,如草芥如尘埃。
韩莲跪在父母灵前,伏首泪流满面。
葬了父母,堂叔堂婶领了她要回老家去,却一路坐船到了富饶的益州城,堂叔下船说要办点事,堂婶难得地买了两块红豆馅的粉团子给她吃,快黄昏了堂叔才回来,后面还跟着一女二男,那女人吊梢眼,一脸精明相,堂叔把她推到那女人面前。
那女人不住打量她,还捏她的肩她的手,像在挑拣鸡鸭似的,她厌恶又不安地逃到堂婶背后躲起来,听堂婶骂堂叔,“你也太没良心了,就算要卖孩子,也不能卖到窑子里去!我求你了,卖给大户人家做丫头也行……”
韩莲如遭雷击,她知道窑子是什么地方,张婆婆有一回来拉着娘亲诉苦,说她五妹夫欠了赌债,把两个女儿都卖入窑子当妓女,她妹妹都快把两眼哭瞎了。
堂叔得了一百两银子,为什么还要卖了她?
韩莲吓得哭出来,见那女人身后跟的两个男人走过来要捉她,她转身跳入江中,她要逃,逃回家里,张婆婆和张大叔一定会救她……
她溺水了,心想死了也好,又可以跟爹爹娘亲在一起,她安心地往下沉……醒来后,病了一场,才知已身在益州城最大的青楼“香影阁”里,同一间屋子还有三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小泵娘。
韩莲从此不曾再笑过,她只学会了“卖笑”。
直至今日快断气了,终于能够挣月兑卑贱不幸的命运,她的心依旧充满了无尽的凄楚与悲凉,任由多情婉约的月光透过窗口映照在她枯槁灰败的面容上,也抹不去盘旋她内心三十九年无处倾吐的悲愁、哀痛和怅意。
若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她做错了什么,为何家破人亡,沦为人人唾弃不耻的妓女?而害得她家破人亡、背负了三条人命的宁国公府大小姐花荣月,为何反而一生荣华富贵?夫婿贵为安庆王,花荣月成了安庆王妃,儿女双全,子孙绕膝,今天早上东大街上锣鼓喧天,安庆王妃年仅十七岁的长孙尚了公主,一家荣宠无限。
什么是公道?
老天爷啊,祢不会做天莫做天!
韩大娘睁着已混浊的双眼,静静地流下血泪。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韩大娘念着昔年花魁留下的绝命诗,喘息着,“流霞姑娘你说的对,天道不公,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贱民就是贱民,那些贵人不会在乎贱民的死活……但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所以我没有学你用一根绳子吊死自己……我拚命活着,就是想看她得到报应,可是没有……没有报应……什么都没有……我好恨啊——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我的仇……”
天气多好呀!
春日的风,吹醒了大地,吹绿了枝头,吹放了蓓蕾。
春风微凉,使人精神舒爽,空气带着浓密的润湿,少了寒冬的干冷。
绚烂而明媚的春季,是京城一年中最舒服的季节。
梅花已落尽,轮到李花、桃花和杏花争春,接着,百花将纷纷绽放争妍夺艳,但是耐看的还是高耸的老柏和巨松,活得比这些俗世男女都长久呢。
宁国公府的表小姐寒莲,怀藏着许多秘密的嘴角微微上翘,眉目如海棠花一般清丽,莲步悠闲地穿越九曲桥,来到五角湖心亭,丫鬟秋水伶俐的掏出帕子将美人靠擦拭一遍。
另一个年纪大些的丫鬟云雀扶着寒莲斜坐着倚在美人靠上,双手灵巧地比划着,似乎在问“小姐要喝热茶吗”。
云雀竟是个哑女。
寒莲抿了唇笑,摇了摇头,回身看着湖中倒影,彷佛想看清楚什么而不可得,眼里闪过一丝茫然,浮生若梦,无常迅速,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寒莲伸手想滑晃水中的倒影,当然一根手指也碰不到水,她幽幽叹息,喃喃自语,“瘦影自怜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我是谁?寒莲?韩莲?是呵,也只有寒莲能怜韩莲了。”
去来朝夕,死生昼夜,结束了卑微如尘沙的一生,新的命运向她招手。
慈悲的老天爷啊,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秋水一直注意着小姐,怕她又出什么意外。一个月前,小姐因不满国公的继夫人为她挑的亲事,悬梁自缢,最后虽然死里逃生,但已惊动了宁国公,宁国公勃然大怒,这逼死外甥女的名声若传了出去,他还有何脸面?寒莲屋里服侍的下人,除了哑女云雀,全都给卖得远远的。
秋水和几个婆子、小丫鬟都是大小姐亲自挑选送过来的,无不战战兢兢的,谁也料想不到平日闷不吭声、光有美貌却性情软绵的表小姐寒莲,竟然有寻短的勇气。
离了国公府,被卖往偏远苦寒之地,哪还有好日子过?
秋水打起十二分精神,唯恐表小姐又伤春悲秋、自怜身世,忙笑道:“小姐,您身子刚好,大夫说了,切忌多思多虑。您才十四岁,大小姐说她一定会替您作主,不会让夫人对您的婚事指手画脚,您且宽心吧!”
也因自缢未果事件,教大小姐和继夫人的斗法小小占了一次上风,因此,前几日寒莲要求去慈云庵上香,大小姐一口应允,还派人送寒莲去慈云庵住两日。
下人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小姐惹不得,受大小姐庇护的寒莲自然也须好生伺候着。
大小姐花荣月可是宁国公府唯一的嫡女,她与胞兄花荣信是元配夫人所生。花荣月十二岁丧母,继夫人毛氏是汝阳侯的老来女,年轻貌美,进门第二年即产下一子,很快赢得宁国公的欢心,在府里站稳了脚跟。
寒莲的母亲是宁国公的一位堂妹,大家小姐却天真澜漫,爱上了寒门秀才,不顾一切下嫁,心想用自己的嫁妆定能与夫婿过着迎风弄月、弹琴吹箫的诗意生活,谁曾想寒秀才竟是个俗人,一心只想攻书,中举人,金殿传胪是他毕生的志愿,文弱的体质经不起焚膏继晷、一心向学的日夜苦读,在寒莲三岁时一病不起,没两年便与世长辞。
那时的宁国公夫人很是同情这位命运不济的堂妹,那样诗情画意的一位佳人却所托非人,便接了寒莲母女进府安身,但寒莲的母亲心灰意冷,将寒莲托给宁国公夫人,自己拜在“慈云庵”的住持门下,削发遁入空门,法名静慧。
寒莲跟着表姊花荣月一起读书玩耍,每隔数月便往慈云庵上香,有时见得到静慧师父,有时静慧师父在静修不见她,日子过得平静而舒心,直到宁国公夫人不幸去世。
继夫人毛氏进门,才十八岁,跟十三岁的继女花荣月一直处不好,寒莲一向什么都听表姊的,毛氏就看她不大顺眼,后来发现寒莲一直爱慕表哥花荣信,毛氏心里不免嗤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当然,天鹅肉是指花荣信。
元配的嫡女和继母之间大都是面子情,亲戚女眷们自然心里有数,不去挑破就是了。
花荣月的姑母是安庆王妃,在大嫂临终前曾有过许诺,待花荣月及笄后便迎娶进门作世子妃。
毛氏无法拿捏花荣月的婚事,便常让娘家侄女毛景兰到宁国公府小住,美其名一来可以陪伴她,二来小姐们在一起也比较有交流,宁国公自然应允。
毛景兰是汝阳侯世子的嫡长女,比花荣月小两岁,比寒莲大一岁,初见毛景兰的第一眼,花荣信便为之痴迷,心中赞叹:绝世美女!
那精致绝美的五官丝毫不输给亲妹妹花荣月,鹅蛋脸,柳叶眉,丹凤眼,玲珑琼鼻,樱桃小嘴,堆云墨发,妆容精致淡雅,宛如月宫仙子般迷人。
花荣信虽然怜爱表妹,但他是宁国公世子,宁国公自然要挑一门对家族有利的亲事,出于对毛氏的看重,儿子又喜欢,便为花荣信订下毛景兰为妻。
花荣月气得半死,没想到大哥竟然色迷心窍,甘愿与继母亲上加亲,不在乎她的反对。在大哥订亲的那一日,她怒气勃发地骑马出去狂奔,不小心撞到了人,似乎还死了,但她半分也没放在心上,父亲自然会派管事摆平。
时隔一年,她已忘了怒马狂奔踩死人之事,心心念念的是毛景兰及笄了,很快将进门成为她的大嫂,如果她能早些嫁出去就好了,偏偏两年前姑母的长子——安庆王世子寇淮,陪太子去避暑行宫狩猎时遇谋逆者行刺,寇淮替太子挡了一箭,那箭有毒,不治身亡。
安庆王和王妃伤心甚鉅,彷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元徽帝为了弥补寇家,特下旨诰封安庆王的次子寇准为世子,并恩赏他一个官位,进守卫京城的左军都督府任都督佥事,虽只是管兵籍之类的杂务,却也是正经的四品官,也有不少油水。
花荣月因寇淮的死,伤心了很久,听到皇帝下旨恩赏寇准,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寇准,字焱之,不同于长兄寇淮的文韬武略、儒雅俊秀,是安庆王引以为傲的儿子,是寇氏家族兴盛的希望。相反的,寇准是燕京有名的浪荡子,喜与三教九流厮混,眠花宿柳,不以名声败坏为耻,从小被安庆王打到大,直到他十三岁,长得高头大马,力大无穷,安庆王再也打不过他了,终于放弃,只要他不杀人放火、玩女人玩出私生子,安庆王便不管了,反正有长子顶起门户足矣。
显然老天爷看不惯有人既荣华富贵又顺风顺水,足以顶天立地的寇淮死了,不肖子寇准却活蹦乱跳的,成了安庆王府的世子爷。
不只安庆王要从头教育世子,花荣月也一直烦恼这门亲事她还要不要认。她一心想嫁的是寇淮,事实上姑母也担心她反悔,不嫁给寇准。
时间就在她的犹豫中流逝,而今她已芳龄十七,十五岁那年,上天开了一个玩笑,寇淮的死讯成了她的及笄礼,她正伤心呢,来年花荣信却与毛景兰订了亲,往后娘家还有谁是她的靠山?若非姑母一力主张婚约依然有效,继母早怂恿父亲把她另外嫁了。
怪不得世人皆道,有了后娘,就有后爹。
毛氏毕竟不敢开罪安庆王妃这位姑女乃女乃,便将歪脑筋动到寒莲身上,从娘家那边的亲戚里面千挑万选了一位歪瓜劣枣——毛景兰外公家一位庶子的儿子,寿昌伯十几个庶出孙子里的一位,个子又矮又胖,无才学,无功名,在外头又拚命宣扬自己是寿昌伯府的孙少爷,人称曹十一。
毛景兰的母亲、汝阳侯世子夫人来看过寒莲,相中寒莲母亲留给她的一些嫁妆,算算也有两、三千两银子,配曹十一绰绰有余,便托毛氏作冰人。
寒莲得知此事,如坠冰窖,当晚便悬梁自尽,好不容易救了回来,宁国公大发雷霆,亲事自然作罢!如今毛氏看她,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处处不顺眼,即使有花荣月护着,又能护她多久呢?
云雀虽口不能言,但耳朵能听,身手灵活,她是最担忧寒莲处境的人。
死而复生的寒莲,花了一些时间消化原主的记忆,加上前世的经历,心中已有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