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地震死了两个人,一个是陈叔的娘,另一个是王嫂子的公公。
王家没有田地,王嫂子平日在江秀才的私塾里帮佣,丈夫是个货郎,每天到附近乡镇批货,到处做生意,日子不虞匮乏,小夫妻成亲快一年,还没孩子。
他们不相信小茱的话,地震发生那天,王嫂子还在私塾里做事,等她急忙赶回家时,公公已经被压在瓦砾堆下,还是邻居帮忙才把公公挖出来。
这会儿王嫂子得留在家里办丧事,不能到江秀才家里帮佣了。
江秀才的私塾盖得坚固,倒是毫发无伤,而能到私塾念书的,家里经济状况当然不会差,就算震坏几间屋子也动不了筋骨,所以私塾不能借机放假,何况就快到童试的日子了,三十几个学生当中有十来个要上场,现在正是考前的最后冲刺。
这会儿王嫂子请假可难倒江秀才了,江秀才的娘子几年前生病饼世,直到现在还没续弦,私塾没人打扫,将就着也就过去,但没人煮饭,难不成要叫学生饿着肚子上课?
眼下地震刚过,家家户户都在清理家园,谁会为了挣银子把自己家里的事儿丢在一边不管?
算来算去满村子只有童家大房的三个女儿最有空,屋子倒了没得整理,两亩薄田无须帮忙,于是在小茱的带领下,三姊妹往江秀才家走去。
这个江秀才其实是小茱第三世的公公,她倒不是对第三任丈夫心存怀念,而是这时候挣银子才是大事,虽然印象中朝廷很快就会拨银子下来,但银子没有人会嫌少。
“照江夫子的说法,咱们是孩子,月银不能和王嫂子比,我同意,所以……王嫂子今年十七岁,折一半,就是八岁半,我们最小的妹妹也十一岁了,那我们三个都算半价吧,王嫂子的月银是八百文,我们一人四百文,三个人加起来就是一千两百文,行吗?”
江秀才见童小茱不用算盘就能把帐算得清清楚楚,不禁暗暗吃惊,这丫头未免太精明,她的算学比儿子还好,是怎么办到的?
小茱见他迟迟不说话,有些心急了,“不行?要不,再给您打个折扣,算整数行了,就一千文。”
江秀才有心想试试她的能耐,再问:“王嫂子家的丧事要做足七七四十九天,你说月银要怎么算?”
小茱没想到对方在试探自己,只想着江秀才喜欢贪小便宜、讨价还价,便也回答,“行了,我再给个折扣,只算四十五天,我们在您这里做一个半月,您给一千五百文吧。”
“不行,我从不占人便宜,该多少算多少,四十九天就四十九天。”
“成,做完四十九天丧事,王嫂子肯定不能立刻上工,总得把家里打理打理、去去秽气才能出门,就当她多休一天。一个月三十天,二十天就是六百六十六文多一点儿,尾数抹掉,再加上前面的三十天,就拿一千六百六十文钱,您说好不?”
小茱的口吻就是个商人,听得江秀才一楞一楞的,回过神来后他又故意挑剔,“怎么说你们都是丫头,一个月拿一千文太过分,不和你们讨价还价,八百文一个月,五十天就是一千两百文,爱做不做随你们。”
“江夫子,您这话可是欺负人了,八百文一个月,五十天怎么会是一千两百文,明明就是一千三百三十三文钱。”
小茱微哂,这本来就是她要的底价,和王嫂子相同工资。
秀才再次惊艳,这丫头很不简单,要是能当媳妇儿……他想了想自家儿子,眉毛微翘,回道:“好吧,你们要是做足五十天,就给你们一千三百三十三文钱,不过我丑话讲在前头,要是没做好,可是要扣工钱的。”
小茱不担心,江秀才不是刻薄人,前辈子他是个好公公,就是养的儿子太垃圾。
“行,不过江夫子把价钱压得这么低,可得附上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一天教我们姊妹认十个字。”
五十天下来就有五百个字,虽然不足以撂几首诗,至少不小心看到字的时候不会被当成内奸。
想到这事儿,小茱忍不住叹口长气。
往事不堪回首呐,想起第一世初来乍到的自己,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白痴她就是太无聊,才会趁二少爷不注意的时候偷看他的书,一个不小心偷看出乐趣,才会……被当成卧底……
笨啊!一个小丫头怎么会识字,怎么会读书,她这叫做自找死路!
随着板子声,一阵一阵的疼痛在她的**上成形,她痛得失去理智,扬声乱喊,“这是古代版的新加坡吗?这样打人有没有经过法律认可?看个书就是罪,写字的是不是要判死刑?那么第一个该死的不是别人,是这家的主子老爷!
“二少爷,生病不可耻、毁容不可耻、腿瘸更不可耻,可耻的是心理变态啊!把自己的不爽加诸到别人身上,是天诛地灭的大变态……”
她痛到胡言乱语,不晓得这种话让打板子的人听得胆颤心惊,下手更狠了。
站在窗边的杨梓烨右腿烧坏了,必须倚着墙壁才能站直,长长的头发散在脸上,掩去风华绝伦的那半边,却留下布满狰狞伤疤的半张脸,他原本平静的表情,在听见她的叫喊后,额头浮现两道黑线。
天诛地灭他听懂了,变态是什么?
“少爷,还要打吗?再打下去,怕那丫头……活不了。”负责伺候的小厮有些不忍,帮着说话。小茱与谁都交好,应该不会是那边的人。
杨梓烨淡淡地抛出一句,“把人丢到杨梓轩屋里。”
“是。”小厮吐气,去哪里是小事,能活下来才是要事,他飞快跑出屋子,大喊,“别打了!二少爷让别打了!”
一旁江秀才饶富兴致地看着陷入思绪的童小茱,这丫头想读书?这么上进?如果她是男孩儿,童家大房日后肯定要飞黄腾达。“行!下工后到课堂找我。”
“击掌为誓,一言为定!”小茱抬起手,骄傲地扬起下巴。
“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江秀才一笑,还是与她击了掌。“快去厨房吧,中午别饿着我的学生。”
江秀才与三姊妹分别离开。
树后,一名青年把这一幕尽收眼底。
童小茱,是她啊……
树叶筛过阳光,一点一点落在少年绝美的脸上,他斜靠着树干,脸上带着痞痞的笑容,稚气的脸庞却有着不协调的成熟眸光。
原来聪明是她的本事之一,看来是他误会她了。
“梓烨,你怎么在这里?”
江秀才的儿子江启尘远远看见他,笑着朝他走来。
“没事,经过而已。”梓烨站直身,把叼在嘴里的草拿下,满脸斯文笑意。
“爹说今年童试你也要下场?”
“对。”
“你早该下场了,爹说过依你的能耐,别说秀才,就是举子也没问题。”
江启尘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杨梓烨要纡尊降贵,跟他们这些布衣子弟窝在小私塾里念书?他的兄长杨梓轩可是聘请名儒大师在府里教导的。
梓烨一哂,他尊敬江秀才却不喜欢江启尘,他的心眼太多,攀高的心思太重,私塾里有三十几个同窗,他为何独独对自己热络?不就因为他有个四品大员的爹和三品致仕的祖父。
即使清楚江启尘将会考上状元、成为柳州的风云人物,但他对这样的人依旧看不上眼,更不屑与之攀交,只不过……他已经不是那个楞头青,演戏这种事,他熟门熟路。
“是师傅谬赞了,依我看,江兄比我更有胜算。”杨梓烨拱手相赞。
听见梓烨这般褒奖自己,江启尘乐了,一手搭上他的肩膀,说道:“走吧,上课了。”
这次地震,银柳村不是最严重的,听说有的村子房屋全倒,幸好这次地震在大白天,要是在深夜,恐怕死伤无数。
陈叔是专门替人盖房子的,陈女乃女乃过世,照理说他至少得办完七七四十九天的丧事才能上工,但银柳村有十几户人家房屋全倒或半倒,大家都央求他快点开工,否则没得吃事小,头顶没有一片瓦,刮风下雨可怎么办才好?
在里正的协调下,陈叔让妻子主办丧事,村民们感激陈叔愿意在这时候挺身,大伙儿有空就到陈家帮忙,因此虽然陈叔、大狗子不在家,陈女乃女乃的丧事却不冷清。
二房分到的房子左右各有两间,一间厅、三间屋,这回右边两间倒塌,把大厅收拾收拾,一家五口分两间,虽然挤了点,却也可以过日子。
比较起来,童家大房惨得多,清理干净后,一家子只能躺在摇摇晃晃的木床上,烧一把驱蚊草,看着天上繁星入睡。
最不可思议的是,两边房子都倒了,唯独中间那堵墙还稳稳的立着,这是不是代表连老天爷都赞成两家断得干干净净?
“对不住,是爹没出息,得让你们等上好些日子才有屋子可住。”童兴也担心刮风下雨啊!
在银柳树,童家二房属于中上家庭,而童家大房是赤贫级,不公平的分家法,让童兴拼死拼活只能拼到一个温饱。
“我倒觉得挺好的,如果不是这样,怎么有机会看着星星睡觉?”小柔安慰爹爹。
“爹,星星在对我们眨眼睛呢,它肯定在告诉我们苦日子已经熬到头,好运就要降临。”小瑜说。
看着懂事的女儿,张氏满脸笑意,这才叫做一家人,哪像隔壁的,成天吵个不停,嫌日子还不够苦吗?她悄悄握住丈夫的手,侧过头对他一笑。
“如果爹有存钱,就能让陈叔先帮咱们盖屋。”童兴道。
村人都是这样的,有钱的先盖,不像他们,非得等赈银下来才能动工。他打听过了,再快也得等两个月,这段时间孩子们得跟着一受苦。
“急什么呢?里正爷爷很努力,他集合村里上下一起帮着陈叔,就算咱们是最后一家,十几间屋子全盖起来,也就一个多月,碍不了事的。”小茱说。
“是啊,大狗子哥哥说啦,等帮别人盖完,就算赈银没下来,他和陈叔不会计较,也会帮咱们的。”小柔早跟和大狗子哥哥套好交情了。
“别人的屋子都是早赶晚赶、匆匆盖起来,结不结实还有得说呢,能留到最后面才好呢,咱们慢慢盖,房子是要长久居住的,自然是越牢固越好。”小瑜安慰爹爹。
小茱笑弯眉毛,原来还非得穿越到这户人家里才对,一家子全和她一样,都是乐观型,乐观会让再辛苦的事都变得轻松。
“娘,有件事我窝在心里偷乐着呢!”小茱盘腿坐了起来。
“什么事?”众人异口同声问道。
小瑜、小柔也跟着坐起。
“我听里正爷爷说,屋子全倒或半倒的人家,朝廷是按人口数补偿的,咱们知府是清廉好官,如若中间不剥削,全倒的人家,一个人可以领到二两银子,半倒的能领一两银子,那咱们家就能领十两银子,十两银子能盖好大的屋呢!”
“什么?那……”小柔怕被别人听见似的,连忙又压低声音问:“岂不是比叔叔家领得更多?”
“是啊,他们屋子半倒,六个人只能领六两。”小茱说道。
当着丈夫的面,张氏不好意思笑得太开心,却也学女儿抿着唇,窝在心里偷乐着。
“消息要是传出去,女乃女乃恐怕又要闹上门了。”小瑜皱眉。
“怎么会?不是分得一干二净了吗?何况六两也够多了,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们想吞,也得有那个肚子才成。”小茱这样说,心里却打起另一副算盘。
前三世,爹爹过世,两家人也没有闹翻,即使忙着办丧事,婶婶和女乃女乃依旧闹上门,硬是抢走三两银子,娘是在那时候气得吐血,身子开始衰弱的。
这一世虽然闹翻,但人至贱,还挺无敌的,她故意把问题抛出去,看看大人怎么打算,若爹还是打着吃亏的算盘,往后家里有多少财产都不能让他插手了。
“世间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多了,阿兴,你说怎么办?”张氏也是个头脑精明的,她看得出来二女儿是想测测自家爹爹的心思,她也想知道丈夫是怎么想的。
“咱们欠陈大哥家的银子该清一清了,你先和陈嫂子先透个气,定个数字。”
张氏听懂,小茱也听懂了,这是打算在债务上灌水呢,两人不约而同扬高眉,幸好爹没有善良到无可救药。
“娘,咱们不是欠陈叔一两三百文吗?要透什么气儿?”小柔追问。
“你爹的意思是把欠债说得多一点,就说五两吧,用五雨银子可以盖三、四间屋,往后咱们家也有厅、有灶房了。”张氏语调轻快。
小茱明白,成亲多年,娘心里那堵气总算是解套了,丈夫不再受制于人,她可以掌控自己的家,自由与成就大大地满足了她。
突地,一声震天哭声响起,不久李氏的骂声传来,“童大河,你不能好好睡吗?干么把弟弟踹下床?!”
童大河觉得委屈,哭道:“床这么小,大川脚痛,一个人占这么大地方,我一翻身大海就摔啦,关我什么事?”
“人家那屋子倒是敞宽得很,就是容不得你们几个猴崽仔……”李氏满肚子火气,故意对着墙大声骂道。
童家大房当然知道李氏针对的不是他们,而是吴氏。
大川脚断掉,吴氏不肯拿出半毛钱请大夫,从那之后婆媳俩就杠上了。
小柔吐吐舌头,在小茱耳边低语,“二姊,那戏演得真好。”这会儿她又想给二姊拍手啦,要不是那场戏,说不定今儿个还有他们的事。
这个晚上,童家二房闹到月上中天才消停。
这个晚上,童家大房很愉悦,躺着看星星,聊天聊得很尽兴。
这个晚上,江启尘认真夜读,他发誓,一定要考上秀才。
这个晚上,杨梓烨放下四书五经,打开窗,对着月光想着笑得满脸狡狯的童小茱,想着算计成功眼睛发亮的童小茱,低声对自己说道:我会弥补的……
不知道那件事过后,他会变成怎样?而她,又会变成怎样?
童家三姊妹手脚利落、工作勤快,学生们还没到,她们已经把学堂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连树下都找不到一片落叶,就算是王嫂也做不到这么好。
学生陆续进学堂,小瑜领着小茱、小柔围着木盆洗菜、挑菜,准备午膳。
看着小茱一面动手,嘴里念念有词,小柔觉得好笑,问道:“二姊,你在做什么?”
小茱冲着姊姊妹妹一笑,指指声音来源。“我在跟着学生们一起念书啊!”
学堂里分成两个班,聘请一名助教,江秀才在帮高阶班上课时,低阶班的学生就会在助教的带领下背诵《三字经》。
“来这里上课一个月得花三两银子,要是咱们把学生读的都背起来,岂不是狠狠赚九两银子,这可比工钱更多呢!”
江秀才的私塾在地方上相当有名,他教的学生每年总会有两、三个考上秀才,以比例来说相当高,因此不少富户乐意把孩子送来上课,不过江秀才收不了太多学生,于是以价制量,把学生数量控制在三十个上下。
每个月他跟学生收三两银子束修,这是笔大钱,家里没有点能力的还没资格听他讲课,听说有考上秀才的,家里还包几十两、上百两红封来答谢他呢,若是用现代的话来说,江秀才就是补教界的名师。
小茱不否认,以古代标准来讲,江秀才在行销这方面算得上是佼佼者,他居然懂得在私塾外面钉个大木墙,将考上秀才的人的名字刻在上头,这根本是现代的荣誉榜嘛。
“有道理,我也要。”小柔也开始专心听背。
小瑜虽没有多说话,却也凝神细听。二妹说的对,这年头男子念书都不容易,何况是女子。
就这样,她们安安静静上完一堂课,助教离席后,三人拿着菜肉进厨房。
小瑜拿起锅铲就要开始炒菜,小茱却拦住她,说道:“大姊,今天的菜让我来炒。”
“你可以吗?”这几天私塾的饭菜都是小瑜做的,她不放心二妹动手,毕竟对她们来说一千三百多文是笔大钱,要是丢掉工作……
小茱自信满满地回望着她,开玩笑,她爹是干黑手的,她娘可是府城小吃的主厨呢!家教、身教有没有听过?从小,她花在厨房的时间远远超过花在参考书上头。
小茱的自信让小瑜不自觉让出了锅铲。“好,就让你试试呗。”
她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发现,但她注意到了,自从二妹从鬼门关前走一圈回来后,整个人变得聪明极了。
是祖父庇荫的关系吗?她不确定,但她相信小茱。
热油,把拍碎的蒜头往锅里丢,小瑜知道,炒菜要加蒜头味道才会好,却不晓得要先用热油爆香,不,应该说家里没有这么多油可以挥霍,她习惯用水热菜,自然不晓得这道程序。
蒜头一爆香,香气弥漫整个厨房,小茱朝姊姊妹妹望去,三姊妹默契十足,三张小脸、三个微笑。
这天中午,三十几个学生吃了有始以来最香的一顿饭。
做完午饭,把食堂和厨房整理干净后就可以下工了。
小瑜是个效率专家,两个妹妹把菜往食堂抬的同时,她便着手整理厨房,一有学生吃饱离开座位,小茱立刻把碗盘收进厨房,让姊姊、妹妹刷洗。
三人分工合作,清理工作进行得又快又好,当最后一个学生离开食堂,她们已经把剩菜打包好,准备带回去和爹娘分享。
刚吃过饭,还是休息时间,教室里的学生们有的念书、有的说笑,气氛融洽。
这是江秀才私塾的另一个特色,学子之间的关系良好,将来进了府州县学,彼此之间也多有照应。
“梓烨,上完课后我们打算留下来模拟童试考题,你要不要一起?”
江启尘和一群学子围在梓烨身旁,你一言我一语的,希望他能够和大家多聚聚。
众人心照不宣,以出身背景而论,自然是杨梓烨最好,他本身的学问才干更是不在话下,这样的人物现在不交往,要等到什么时候?
梓烨的样貌本就长得很好,微微一笑,顿时屋里百花齐放、春光报到,众人可以想象,若干年后考上状元,从金銮殿到太和门、午门、端门直至承天门,他坐在高头骏马上游街的风流模样,定会有不少名门淑媛瞧上他。
“多谢江兄和各位兄台相邀,梓烨确实想与大家一起研习经义,可惜府里有规矩,着实……”他苦笑着摇摇头,并未把话说完。
但大伙儿心里全都明白,人无完人、事无十全,杨梓烨虽出自高门,可惜是个庶子。
杨梓烨刚到私塾时,人人都在猜测,杨府只有两兄弟,为什么不留在府里与兄长学习?
杨府请的夫子可不是江秀才这种等级,后来有人多方打听,从他的小厮嘴里枢出一些,再加上集体发挥想象力,答案就呼之欲出。
这是豪门大户的悲哀,嫡庶争得厉害,就算是兄弟也想把对方踩下去,而杨梓烨的身分矮人一截,也只能模模鼻子吞下暗亏。
“要不,我们每天推派一人拟题,其他人做好后隔日到学堂讨论。”江启尘提议道。
“这个好,我先出道题。”吴倎财率先道。
如果说杨梓烨是学生中家世背景最好的,那么吴倎财就是家里最富的。
吴家是银柳村的大地主,这个村子里有三分之一的土地都是吴家的,可他家的土地不只有这些,别的村里还有不少,听说里里外外加起来至少有好几万亩。
据说吴倎财的祖父是做生意发家的,赚了钱便猛买土地,从年轻积到老,给子子孙孙留下不少财富。
可惜他的子孙运不好,生了两个儿子,一个英年早逝,一个是吴倎财的爹,吴二爷娶了十几个女人进门,一心一意多生儿子、繁荣家族,可惜除了正室,其他姨娘生的全是女儿,吴倎财成了吴家的独苗,自然被当成眼珠子养。
这种养法,把人越养越骄纵、越养越没出息,也越养越痴肥,成天不干好事,只会带着一群府丁到处霸道横行。
主子在学堂里头念书,府丁在外头闲晃,成了江秀才私塾的一景。
十六岁的他,已经学会一项大绝招——用拳头解决事情。
一个不乐意,他举起拳头,哪还有人敢多说半句话?大家都让他、怕他,有多远就绕多远。
吴倎财一说要出题目,就有不长眼的噗的一声笑出来。
实在不能怪人家,吴倎财念了十年书,字认了不少,却还是一肚子草包,这次的童试根本没人想到他,是他非报考不可。
以他的程度想考秀才?光是想象都觉得好笑。
江秀才本不肯提名他,可架不住人家爹爹有钱,两百两银子往江秀才案头一摆,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江秀才还能不折腰?
吴倎财虽然又横又霸,却也知道别人对他的看法,因此这个笑声就像一根针猛地往他胸口戳进去,惹得他怒火大盛,他抢步冲上前,抓住始作俑者赵长山的衣襟,吼道:“你笑什么?”
守在教室外的一名吴家小厮看到自家主子要寻事,眼睛瞠大、眉头扬起,哈哈笑了两声,终于有事可干了,他加快脚步到外头找其他帮手。
打扫完,童家三姊妹笑嘻嘻地往教室走去,她们要向江秀才学字。
小茱并不是真的要学习,她只是在为自己会认字埋下伏笔,免得以后被人家当妖孽看,却没想到姊姊和妹妹对学字有高度兴趣。
这下子可好,童家大房要出三个才女了。
来到教室,看到里头所有人围成一团,三姊妹面面相觑,小瑜和小柔认为应该赶快离开,以免无端惹上什么麻烦,可是小茱想到江秀才前两天没空,已经欠她们二十个字,要是今天再没办法学……她可不想表现得太聪慧啊,所以迟迟不肯移动脚步。
突然间,小茱听见有人喊道——
“吴倎财,不要打了。”
小茱楞住,吴倎财?她的第二任老公?一不小心被她失手推死的那个?
她的直觉是逃,但穿越后的第一场梦让她认真反省饼,她确实欠了人家……犹豫、挣扎,狠狠咬牙,她深吸口气,往男人堆里冲去。
她的个子小,身形又灵活,三两下就挤到圈圈中间。
吴倎财仗着自己的身材够肥硕,直接把赵长山压在地上,很有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的Fu,他的拳头一下一下的不断招呼在对方身上。
“死胖子,你在做什么?”
童小茱银铃般的清脆嗓音一喊,周遭倏地安静下来,就连吴倎财也停下动作,缓缓转过头看向声音来源。
别误会,之所以一片鸦雀无声,不是因为她的声音太天籁,让人不自觉入迷,而是因为……吴倎财既肥又胖,这是事实,却不能明目张胆说出来,因为他有肥腿、肥臀还有肥到很有力的大拳头。
嘶嘶——吴倎财被肥肉挤成两条缝的眼睛射出凌厉眸光。
众人一个个往后退,一个个挥手表态,死胖子不是我叫的。
转眼功夫,圈圈扩大两倍,大家默契十足地退到最边边。
小柔吓得哽咽,拉起江启尘的手问:“江哥哥,怎么办?吴胖子要打我二姊。”
江启尘拍拍她的背安抚道:“别怕,我去找爹来。”
这时候,一个不怕死的人,此人姓杨名梓烨,来到了小茱身后。
照理说他应该不理会的,他既不想弄得自己伤痕累累,更不想曝露武功底子,因为不管哪一种,回府之后都会是大麻烦,可是在“应该”和“必须”的催促下……他还是做出了选择,但遇到这个会惹事的主儿,他真的很无奈,对于英雄救美却得把自己搭进去,也感到很无语。
他握住小茱的手腕,想把她拉开,没想到她居然……他诧异地看自己的手心,不敢相信她居然甩开他?!她就这么急着重新投胎吗?
小茱气势凛然的上前,指着仰躺在地上、月复间坐着一个死胖子的赵长山,问:“你说,发生什么事?”
赵长山好不容易盼到有人出手拯救,但定睛一看,竟是个痩弱的丫头,一个念头突地闪过脑海,这是天要亡他吗?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乖乖的回话,“是我失礼了,吴公子提议出题时,我不应该笑的。”
讲得模模糊糊、不清不楚,幸好小茱有前世经验,知道吴倎财有多混帐,知道他在书院里扮演什么天兵角色,因此她一点就通。
“没你的事,滚开!”吴倎财挥动拳头,冲着小茱喊。
他是霸王,但还不屑打女人。
“你乱打人就关我的事,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正义?你一定不懂,因为你的脑袋已经被油封了。”小茱的手指一伸,不偏不倚戳到他额头正中央。
天呐、天呐、天呐……听见小茱的话,有人不自觉开始颤抖,她居然敢跟吴霸王拍板叫阵?童家的坟头又要增加新成员。
小茱的手指软软的、冰冰的,可戳在额头上像只箭似的,仿佛刺穿了自己的脑袋瓜,吴倎财原本嚣张的气势瞬间弱了两分。“你骂我?”
“你可以打人,我为什么不能骂你?这世间还有两个字叫做公平,懂不懂?”
“你——气死我了,给我闭嘴,你不要逼我打女人!”
他不打女人啊?看来他还有救嘛,既然如此……得寸进尺是好招。
小茱两手叉腰,居高临下的寒声问:“说说看,你有几双手,可以封住几个人的口?人家当着你的面,怕你的拳头,不敢说你是脑残加智缺,背着你呢?难道就不说了?错!他们会说得更多、传得更快,直到天下人都认定你是个无所事事,横行霸道,为祸人间,不存在比存在更好的废渣!
“如果你不希望被这样看待,如果你稍微有点脑袋,如果你还是个人而不是一只猪,就会明白,要让人真正闭嘴的方法只有一个——让别人打心眼里佩服你,否则你的拳头再厉害,别人还是在暗地里笑你是愚蠢的死胖子!”
愚蠢的死胖子?有人惊吓的倒抽一口气,急急退出教室外面。这句话是死胖子的升级版,童丫头当真活腻了。
这时,吴家小厮终于把人给带进来了,听到这句话,他马上分析情势,知道主子快发狂了,向其中一个特高、特胖的家丁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即大步上前抓住小茱的后领要把她提起来。
但梓烨的速度比他更快,交手两招,就把小茱拉到自己身后。
这时候的吴倎财不晓得被什么定身了,拳头高举,却迟迟没落在赵长山脸上。
对,他吓到也怔住了,从小到大没有人对他说过重话,只会捧他、夸他,讲得好像他是天上人间独一无二的奇葩。
直到进了私塾,他才晓得自己没有那么好,就连比他晚来的都表现得比他好,甚至可以说他是所有人中资质最差的,这让他既自傲又自卑,他无法找到自己的定位,这才慢慢发展出暴躁脾气,只要有人敢刷他的毛,他立刻揍得人家鼻青脸肿。
吴倎财以为这样就能堵住大家的嘴巴,但她说的对,很多人在背后嘲笑他。
他不是不知道,只是那么多人怎么打得完?打人,手也会痛啊,他只好假装不晓得,可是假装很辛苦啊……
他还在发呆,家丁又要动手,他们绕过杨梓烨,想把小茱抓出来痛揍一顿。
这时候江秀才还没来,可是小瑜、小柔哪还能在旁边看,她们一起冲上去,一左一右护在小茱身边。
“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小瑜斥喝。
吴倎财稍微回过神来,转头一看,目光瞬间定在小瑜身上,当!他被迷住了,他微张着嘴,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好漂亮、好美、好白、好软、好可爱……所有和好有关的形容词都被他用完了,他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姑娘,怎么会美到这种程度,比阿爹那十三姨娘还要美很多很多。
“喂,我大姊讲话你没听见吗?你叫那么多男人对付一个小丫头,丢不丢脸啊?!”小柔也不甘示弱对着吴倎财骂道。
这一次吴倎财才真正回过神来,急忙从赵长山身上下来,他举步上前,往家丁头上一人甩一巴掌,怒声斥喝,“谁让你们进来的?!这里是学堂,你们有缴束修吗?”
几名家丁被骂得不敢吭一声,低着头退出教室。
原本张牙舞爪的吴倎财收敛脾气,走到小瑜面前,有礼的拱手道:“小生失礼。”
还小生咧,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家伙是喜欢上那丫头了,不过按照惯例,还是没有人敢明讲。
小瑜点点头,柔声说道:“我二妹做事冲动,得罪公子,您别气她,好不?”
美人开口哪有不好的?当然是千百个好、万百个好,好到透顶。“我没生气,我只是……”吴倎财推开杨梓烨,迎上小茱的视线,问道:“你说,要怎样才能让别人打心里真正佩服我?”
“想知道吗?行!有空到厨房找我,我教你如何做个顶天立地、令人羡慕的大男人。”
小茱突然觉得,如果能把小霸王变成小善人倒也是功德一件,挺有成就感的。
厨房吗?她的姊姊都待在厨房里吗?太好了!吴倎财马上点头如捣蒜。“去,我一定去。”
“闹什么?”江秀才终于出现了。
和美国的动作片一样,非要等主角把事情全解决了警察才会出现。
江秀才走进教室,学生们纷纷坐回位子上,冲突事件就此结束,但让杨梓烨很闷的是,童小茱完全没有看他一眼。
不是所有女人对样貌好的男人都会目不转睛吗?怎么她好像看不见他似的?是她眼睛不好还是他变丑了?
气闷在心中,但他不打算让自己太惹眼,乖乖地和其他人一样回到座位。
江秀才看着童家三姊妹,问道:“活儿都做完了?”
“对。”小柔回答。
江秀才对三姊妹点点头,说:“过来。”
小瑜一手牵一个妹妹走到桌边,只见江秀才拿起纸笔写下——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抒。
江秀才是故意拖延三天,故意一口气教三十几个字,他想看看童小茱到底有多能耐。
稍稍解释过后,他刁难道:“如果明儿个你们写不出这几个字,我是不会再往下教的。”
小茱不知道江秀才的心思,暗骂他一声狡猾,如果讲一次、看一次就能读能写,天下的老师未免太好当了,难道他打算用十二句打发她们一个月?没门儿!
微微一笑,小茱轻快的说:“是,江夫子。”
收下纸张,她和姊姊、妹妹朝江秀才鞠躬行礼,转身走出教室。
回家的路上,小瑜忧心忡忡的说:“糟糕,这些字这么难,我肯定没办法记住。”
小茱轻松回道:“哪会难,姊姊不是会背了吗?”
她们偷偷学了三天,不只会背这十二句,连小柔都能背出二、三十句。
“可江夫子说还得会写。”小柔也面有难色。
“别担心,我方才看江夫子每个字都是由上而下、由左而右的写,只要照着这个顺序描字,肯定很快就能学会。我们先把吃的带回家,爹娘肯定还饿着肚子,今儿个的剩菜有肉呢!”
隔天,学堂里的学生们看好戏似的引颈等待童家三姊妹。
把食堂整理好后,她们果然出现了,三个人轮流背诵轮流写,十二个句子没多久就齐全了,看得所有学生惊艳不已。
江秀才似是不满又像是满意,叨念几句后,刻意教了她们二十句,并撂下老话,“明儿个没记住,甭想我教新的。”
小茱自然没问题,那是小学就背过的东西,让她吃惊的是小瑜和小柔,明明很吃力,却拼着一股不服输的精神,硬是强写强记,没学会夜里就不睡觉,拿着盘子装沙用树枝摹写练习。
这是小茱第一次真正认识小瑜和小柔。
前三世,父母双亡后,姊妹们各自离散,她只晓得姊姊妹妹性格坚韧,却不晓得她们可以坚持到这等程度。
就这样,短短几天,三姊妹把《三字经》学完了,江秀才惊艳,开始教她们读《论语》。
吴倎财偷偷问小茱,“你们是怎么学的,怎么这么聪明?”
小茱说:“不是我们聪明,是我们下足决心、卯足了劲儿,天底下没有做不好的事,端看你愿意花几分力气,我看你的头比我们的大,肯定比我们聪明,念不好书只有一个理由。”
当着小瑜的面被夸奖,吴倎财脸红心跳,也不管小茱的话是不是坑儿,急急忙忙往下跳。“什么理由?”
“不肯下功夫。”小茱见他不时看向姊姊,心下了然,笑问:“要不,你每天下学后到我们家,教我们一篇《诗经》,我们背《诗经》、你背《大学》,看谁没背起来就罚谁,好不?”
怎么可能?他的脑子哪有这么好使?他本来不想答应的,但是小瑜站在一旁,温柔地对着他笑,如果每天下学都可以光明正大和小瑜在一起……啵啵啵,心头冒出许多粉色泡泡,整个人开心得都快飘起来了。
最后他用力点头,非常有魄力的道:“好啊!”
这天过后,为了教导童家三姊妹《诗经》,吴倎财开始奋发图强,每天回家立刻钻进书房里,背《诗经》、研读《大学》,他绝不让自己在心爱的女子面前丢脸,苦读的日子很辛苦、很难过,但是只要一想起小瑜美丽的笑脸,他就觉得天底下没有任何困难可以击倒他。
吴家爹娘被儿子这副样子吓到了,还以为他被鬼附身,考虑要不要请道士来家里作个法,幸好小厮乖觉,连忙把少爷在私塾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报给老爷夫人听。
知道童家三姊妹的事情后,两夫妻老泪纵横啊,儿子的未来突然变得很光明,他们对童家三姊妹感激涕零,恨不得把三人领回府里当千金小姐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