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并不讨厌去褚云衡家,只是一连上了五天的班,上一周又是参加活动,又是去做钟点工的,等于连着忙了七天,她也着实觉得有些疲累,如果打电话时褚云衡能主动开口让她不必过去,她便乐得在家歇着。
她的心里虽然这么想,但电话里自然不能明说,“褚云衡吗?我是董朝露,对……就是上礼拜去你家的董朝露。是这样的,我妈妈今天身体又有些不舒服,能再让我替她一回吗?”
“我没有问题,”电话里的声音很有磁性很好听,“但是你会不会太累了?从上礼拜开始你就没怎么好好休息过。”
朝露像是被他的声音蛊惑了一般,完全忘了与他通话的初衷,竟想也不想便道:“啊,我也没问题,我不觉得很累。”
电话那头传来褚云衡轻微的笑声,“呵,那好吧,你来。”
朝露挂了电话,她并没有因为没听到预想的回答而失望,倒是有些说不明白的紧张和兴奋,连心脏怦怦跳动的频率都比平常至少快了一倍。
与此同时,她更加确认了一件事,当褚云衡的学生有一点是很幸福的——在课堂上,他们能听到一个富有魅力、绝不至让人昏昏欲睡的声音。那可不是无关紧要的事,尤其是想到他曾向她提及的那些课程名称,那对很多学生来说不是枯燥的催眠课又是什么?
可是,有个风度翩翩、声音性感的老师应该很有提神醒脑的功效吧?
临出门前,朝露看了眼她给褚云衡拍摄的照片,回想起当天他们说过的话,微笑着把照片放进了纸袋,塞进了自己的包包。
这一次,褚云衡是拄着手杖给她开门的,朝露心中顿时一宽,看来,他的身体已经恢复了。
她给他做了午饭,吃完后,他坚持要在她洗碗时帮忙。
“至少我可以负责把碗擦干,放进橱柜。”
虽然褚云衡一直给她积极阳光的正面形象,她却也多多少少会顾虑到残障人士的心态。
他既然说了要帮忙,若是执意拒绝,怕会伤害到他的自尊心,于是她接受了他的好意。
“你一个人的时候也自己洗碗吗?”她一边给碗盘淋上洗洁精,一边随口问道。
“当然。”
“哦。”朝露发现这个问题其实不大好,稍不留神便会说错话,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就不愿意再继续下去了。
没想到,褚云衡却很敏感,“你是不是想问,我一只手是怎么洗的?”
“嗯。”朝露很窘。
褚云衡淡淡地说:“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打开水龙头,倒上洗洁精,一个一个慢慢洗啊。”
他的口气有点像在说很经典的“怎么把大象放进冰箱”笑话,第一步,打开冰箱门;第二步,把大象放进去;第三步,把冰箱门关上。说这个笑话的时候,还得像这样语气平平淡淡的,乍一听像是个极认真的回答。
而这个回答,恰到好处地破解了朝露的尴尬,因为这让她知道,他对她的发问并不介意。
她干脆鼓起勇气问道:“其实,我是在想,你的右手需要拄拐杖,那样的话,不是连右手也不得空闲吗?”
“我可以月兑离手杖站立,”褚云衡说话间把手杖靠着流理台放下,“我的复健毕竟不是做假的,人体是很奇妙的,我的身体重心已经被调节到我的右边,因此我可以只靠半边身体便站得很稳。事实上,即使没有手杖我也能走上几步,只是走不远,更走不快。”
他是那么坦然地谈论起自己残障的身体,可以做到什么程度、不可以做到什么程度都说得明明白白,既无自夸,更无自怜。
提起复健,朝露忽然想起那个林书俏,便说:“你有一个很好的物理治疗师朋友。”
“啊,你是说书俏。她是个很优秀的物理治疗师,我是去了德国之后才认识她的,她那会儿还在德国一家疗养院实习,我又是个亚洲面孔,所以慢慢熟悉了。那个时候,我的身体状况已经比刚醒过来时进步了很多,最开始的那段时间才是最艰难的。”
褚云衡的脸上露出难得的隐忍表情,朝露感觉得出来那背后掩藏的困难。母亲曾经说过,他在一场严重车祸之后昏迷了好几年,醒来后周遭种种早已物是人非,身体又遭遇了失能的痛苦,想必那是段极其难熬的日子。
收拾好厨房,朝露随褚云衡到客厅坐下,她想起了包包里的照片,便打开拉链,把装有照片的小纸袋递给他。
褚云衡从纸袋里抽出照片看了眼,很诧异的问:“你怎么会有我的照片?”
朝露觉得颇不好意思,“对不起,没经过你同意就拍了。那个时候我……”她斟酌着用词,说“好奇”肯定不合适,说“欣赏”又怕他觉得自己虚伪,想了半天,她才说:“我很想把那个画面记录下来。”
“莫非是作为励志照片保存,以便将来软弱的时候随时看一眼?”他轻轻笑了一下。
她听得出他的口气里没有生气的意思,也跟着笑了一下,“如果我说,我是因为觉得那时的你很美好,让我忍不住想举起相机,你听了会不会更高兴一点?”
褚云衡的笑容加深,“我想,我会的。”他扶着手杖站起身,转进卧室,放下手杖,拉开书桌抽屉,拿出一本相册放在床上,只翻了三四页就到了没有插入照片的空白页,他小心仔细地把朝露给她的照片放进了袋里。
“你的照片很少呢。”也跟着进去的朝露随口感叹了一句。
“家里有很多,基本上都是好几年前的旧照。我这里只有一些别人寄来给我留念的照片,我自己的照片……你刚刚给我的是唯一一张。”他合上相册,并不急于把它放回抽屉,而是调整好手杖,挪到床沿坐下,“最近几年,我都很少拍照。”
他说这话时的口吻粗略听来仍然是淡而从容的,朝露却察觉出一些不寻常的情绪,那是一种被隐藏得很深的逃避和无奈,在他的心灵深处,对自己残障的身体也会有不愿面对的时候。
她替他难过,难过到忍不住安慰他,“褚云衡,你知不知道自己很上镜?我这种毫无摄影技巧的人随随便便抓拍,都能把你拍得那么帅气。趁着年轻,以后多拍些照吧,不要等年纪大了、头发秃了、皮肤皱了、人也发福了,再后悔年轻时候没多照几张相,还有啊,将来跟孙子吹啸自己年轻时多帅气的时候,也好有凭有据啊!”
褚云衡看向她,一双墨色瞳仁隐约有碎碎的光影闪灿了几下,“你的提醒还真是挺对的。”他略一低头,再抬起时,表情已经平静如常,“我喜欢你给我拍的照片,那上面的我好像真的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难看。”
“当然,你哪里难看了?”
“我走路不好看。”
朝露明明知道这是实话,却没来由地有些生气,至于生气的原因她完全不明白,就是觉得很不受用,她闷闷地站在床边,既不看着他也不打算走开,只是一声不吭地低着头。
“朝露……”褚云衡唤道,右手用力一拄手杖,试图从床上站起来,却不知是脚下一时月兑力还是手杖打滑,他没站稳倒在床上。
朝露本能地去拉他,却被惯性带得也俯倒在床——准确地说,是压在褚云衡的身上。
她傻了,眼前不足五公分的距离里,她所见到的是一双深邃的眼睛,黑曜石般的瞳仁在浓长轻颤的睫毛下微微流转。
“对不起,朝露。”他从她的身下伸出右手,轻轻扶起她的上身。
她回神,慌忙从他的身上跳起,脸孔轰地发热,“不,是我自己没站稳……我有没有压伤你?”
他单手支撑着身体试图坐起来,朝露见他辛苦,赶紧过来小心扶起他,又从地上拾起了刚才掉落的手杖递给他。
“谢谢,我没事。”他握住手杖,站起身,脸上透出一抹极浅的红云。大概是为了掩饰尴尬,他走了几步,背向朝露说:“刚才不是有意冒犯,我的身体有时会和我的意志闹些别扭,变得不那么听话。”-他转过身面向她,脸上的表情已经平静如常,“偶尔,情绪也会。”
朝露走近他,略仰起脸,“任何人都会有那种时候,这没有什么。”
“我很高兴你这么想。”他的脸上有释然的笑。
“刚才……”朝露斟酌着能让彼此都不感尴尬的说法,“我是说,你刚才叫我名字是想和我说什么?”
“我只是看你有些不高兴,想问问你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
“不是的,我是……”她连忙否认,却又不知道如何解释,最终选择实话实说,“我是有些难过,为你。”
褚云衡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勾勒出他漂亮的眼部线条,“谢谢你。”
朝露有些拿不准他这句“谢谢”的情绪,咬咬唇说:“希望你不要误解,我的难过不是出自对弱者的同情,而是……”
“惋惜?”他直勾勾地望着她的眼睛,嘴角带着因了解而绽放的豁达微笑。
朝露定定地回望着他,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回应他:是的!她为他惋惜,上苍既然创造了他,为何又要无情地剥夺他的完美?坚强如他,也会因自己的残疾羞于面对镜头,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用力戳了一下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