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电梯上升期间,林苓绮看着外面景色,以及地面上越来越小的人影,不禁回想起这些年。
有时接案外出几个月,回来后总觉得周遭景色又变了一些,加总起来,偶尔就会像现在这样,顿时察觉自己熟悉的城市慢慢消失了。尽管这改变可以预见,但当真的发生,还是会让人有股淡淡的惆怅。
原本乡土味、在地味的店家慢慢消失,越来越多国际化商业品牌进驻,这是资本主义与工业革命发展到顶之必然,大者恒大赢者全拿,于是大家身上穿的、嘴里吃的、手上拿的都一样,只剩小小的特色配件能识别不同;另一个景象是小型商旅越来越多,观光客到处都是;但可惜的是,整体观光产业的发展,看起来未经完善规划——
从小时候与父亲对弈开始,她就喜欢综观全局的感觉,那种追逐成就感,意欲了解全面向、掌握整体态势的性格,成为她最鲜明的特色。
一路走来顺遂至今。家中倾全力支持进入顶级私校、考上好大学、进入最知名的企管顾问公司,每个阶段都如她预期,包括现在。
之后,她婉拒一些猎人头找上门的工作,接受好友的邀请加入合伙人行列,开了一间小小的企管顾问公司,选地方设点接案,跑案子运作,比起待在同一间公司,她喜欢这样接触不同的产业、不同的企业文化、针对不同的营运困境提供各种解决方案。
一切彷佛皆在她的规划之中,只差视野的高度,这部分只要继续往前迈进,已属触手可及。
嗯,好吧,并非一切都在她的规划之中。
早上那则新闻正微微困扰着她,并不在于她真的有多念旧,而是那被搔动的情绪。
稍早进入计程车后,运将照例开始闲聊,这让她不禁想着,似乎全世界大多数计程车司机都爱攀谈,或许是因为接触人群种类众多而产生的职业习性。
“林小姐,你这次会待在台湾多久啊?”这司机经常排到她的班。
“两周。之后就到日本,大概再待三个月吧。”
“这样常常跑出国的工作,感觉很厉害耶,怎样才能做这种工作啊?”
“认真读书,喜欢工作,就可以做这样的工作。”
“要喜欢工作?工作压力很大?”
“有可能是的。”
运将后来就开始闲聊政治新闻,她想到早上的那则动态,于是询问细节。
司机告诉她,就很普通的政治口水战啊,只是刚好牵扯到四维航空的罗家,所以才会比较热闹啦。
“罗夫人那两个儿媳妇看起来都很得体。”她说。
“一个好像是老大的老婆,另一个就是政治口水战牵扯到的……啊李家的。”
“她是嫁给哪一个?”罗家第三代有七个男人,一直纠结她的就是这一点。
“哪一个哦……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老四吧。”运将说。
她没回应,思绪更加被揪扯。
有时候,或许不是真的在意,而是讨厌这种缠绕在心头的疑惑。
“哈罗!大家好,我是罗善能,家里排行第四,但是大家都叫我罗六!”
想起那个男人白烂的自我介绍,当时她听了觉得到底是什么鬼啊!
所以运将讲的老四,到底是排行第四还是罗四呢?
明明是动动手指操作手机就可以透过网路查询的事情,但是她却迟疑了。总觉得只要做了这个动作,就是法槌敲下,宣判她执迷于过去的某一个人生段落,罪证确凿。
但纠结于无意义的点实在过于浪费时间与脑力。
楼层抵达,她跨出电梯,先拐进茶水间,只花了两分钟就查找到相关新闻,确认了新婚的是罗四,而不是那个罗六。
好吧,就算罪证确凿又如何,又没有目击证人,她可以继续逍遥法外。
收整思绪,踏入办公室,她判断她可以把罗六与相关资讯抛诸脑后。
事实上她的确可以——
上午与合伙人以及团队成员就刚结束的专案进行讨论并结案,接下来是研读海量资讯、准备下周的提案,拟定工作进度表与分工,下午茶过后他们整个小团队的工作气氛才逐渐轻松起来。
林苓绮走到小吧台给自己倒杯咖啡时,四名团队成员正在餐桌前吃饼干闲聊着。
“昨天不是有四维集团的新闻吗?我看到后想了一下,觉得我们可以去四维提案。”
“四维?四维航空有两个第三代在开始准备接班,机会不大,特别是有那个罗二,他们不太需要仰赖外面的企管顾问公司了。”
“我想的不是四维航空,是四维海运。”
“四维海运是大屎坑,之前有两家企管顾问公司接了还是救不了,这工程太浩大了,恐怕我们还得增员才能接。”
“007,你觉得呢?”
他们小小的公司目前只有六个成员和一名助理,因为是提供解决方案的战斗单位,所以每个成员都具备思辨特质与领导风格,公司也弃绝一言堂,而崇尚各种意见。
“四维海运是屎坑无误。我们现在接不到、也吃不下。大概再一两年吧。”林苓绮坦白说道。四维集团是她最常研究的范本,对其事业动态甚为熟稔。
“Are you guys talking about SWEET GROUP?The Lo family?”(你们在讲四维集团吧?罗家人?)
合伙人乔治晃过来,拿着饼干一边笑问。
另外四人好笑地纠正乔治的“四维”发音,只有林苓绮明白这家伙把“四维”用“Sweet”发音是在取笑她。自从知道罗六是她的初恋情人后,他就故意用SweetLo来代称罗善能。
瞪了合伙人一眼,她打算回座置身事外,此时电话响起,乔治人高手长接起——
只听他简单招呼后,随即将目光投向她,同时露出趣意的笑容,这让她有不好的预感。
“她在。好的,请您等一下。”乔治在华人世界待了十几年,中文可标准了,且还是正统的京片子,听起来反而有点三八。按下保留键。“苓绮!是Sweet Lo!”
“……?!”
有点意外但好像也没那么意外,但面对另外四个同仁好奇的打量,她不能对看好戏的乔治发作,只好瞪了他一眼,再一脸若无其事地回座接电话。但此举已于事无补,她在行进间,已经听到打探的问句与乔治明明在宣传却假装是秘密的口吻。
是的,只要和罗六罗善能扯上关系,她林苓绮就会不够冷静不够自制,而开始在人生的旅途上月兑轨。
十二年前如是,恐怕现在也将如此。
林苓绮从床上起身,准备走向浴室洗澡。
“我要卸妆了。”她嘴上这么说,眼里却闪着似笑不笑的神色。
“那先让我去拔隐形眼镜!”罗善能很快笑着回。
于是他获得对方投掷过来的卫生纸团一坨。
没正中目标,但她懒得再理他。婉转的逐客令他听不懂的话,她再说什么也没用,罗六就是这样的人。
那天接到他的来电,约她下班后楼下见,她下楼就看到他在骑楼等着,整个身子倚柱而立,头还往后靠着闭目养神,一点都没有等人的礼貌与诚意。
她曾经想过,若再遇到初恋情人的话,对方会是什么模样;会因为让她幻灭而让她失笑,还是让她后悔而鄙弃,抑或是让她心有所感而怦然心动呢?
这位罗六罗善能的身材丝毫没有走钟,甚至比以前精实了些;头发偏长,是只有男艺人才会留的长度,一般上班族基于便利与公司文化的潜规则不可能留有及肩的发型,还蓄胡……
“罗善能。”
懒懒的眼睁开,头还靠在墙上,模样实在是有点废。看到她的脸,马上浮现一抹笑容。
“007!好久不见。”
“特地来打招呼?”
“来载你去兜风。”
“你怎么算出我想要兜风?”
“我想说你这人生活这么乏味那么无聊,一定没坐过重机。”
“你又知道我生活乏味无聊了?”
“但是你一定没坐过重机。”
有些男人随着岁月增加的只有年龄和体重,成熟度可能完全停滞不前,就留在青春期中二年代。
“安全帽会压坏发型。”
“没关系啦,你的发型影响不了你的外貌。”
“去死啦!”
他就是有办法在几句话之内让她发狠。
似乎他就是这么打算的。看到她的瞪视,不再回嘴反而是露出笑容,也不等她反应其它,就拿起放置在重机上的安全帽罩在她头上,帮她调整好角度。
他扳起她安全帽的镜片,看到她的眼,知道自己被瞪视着,连忙扣下镜片,决定视而不见,十分鸵鸟心态。
“去哪?”隔着帽子,她的声音有点含糊。
“有差别吗?”他笑着回,也戴上安全帽准备着。
是没有差别。她心想。
他带她到北投洗温泉。重机刚好可以悠游于下班时段的壅塞;让她意外的是,他骑车倒是很谨慎小心。
冬日颇寒,但她穿着温暖的羊毛衣加上风衣坐在后座倒也还好。一路上行驶而过,偶遇红灯停下之际,总会有人看他的车、看后座的她。
重机在台湾虽已渐渐风行,但目前仍是引人注意的焦点。
她不饿,两人就先泡了温泉,男汤女汤分开的,感觉一整天的疲惫与紧绷都获得舒缓。
而后就着山间夜色,他们点菜吃晚餐,有点惬意,也太舒服、太享受,很不符合她的步调。
“你合伙人有点帅。”他突然这么说。
“他是gay。”
听到她俐落的回覆,他脸上浮起笑容。
“怎么找到我的?”她问。
“善治猜想你有用LinkedIn,找到你的资料、你的公司名。”
看他笑得傻傻地解释着,她心里不禁微笑。这个罗家的罗六,还真的一样是少年。
“男人到死前都是少年!”想起以前他曾这样讲,现在看来还真是不假。
“你们人肉我?”她问。
“要这么说也可以啦!”笑得有点不好意思。
她轻轻挑眉,看到他的反应,反而笑了。LinkedIn是商业人脉网,就是登录资料给人打探搜寻用的;她原本只是故意取笑他的查探,但他却老实承认,跟以前一样,单细胞。
她垂眼沉思几秒,跟着抬眼看他。“所以你找我做什么?”
单刀直入从不浪费时间,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当时她提分手,因为觉得跟他交往浪费她的时间。
“唉,007,聪明的你,问这样的问题就不聪明了。”
结果,那晚的续摊是非常成人的方式,干柴烈火烧得火旺,接下来几天也一样,根本就已经挑战体能极限,让她很想偷懒早上的运动,因为她猜测所消耗掉的卡路里应该不相上下。
后续就发展成这样的局面,这一周来,晚餐过后就是到她家约会。
通常约会完他会乖乖回家的。
时间也晚了,于是她下逐客令,但他似乎没打算要回家。
她卸完妆、洗完澡,看到他坐在沙发上滑手机,嗯,挂着眼镜——还真的取下隐形眼镜。
戴眼镜的他,那不知哪来的书卷味偏偏又跟他很搭,真是奇了。
她本来没打算素颜面对他,后来转念一想,觉得随便了,反正高中都是这样的脸交往过了。
“你还真的不回去?”她问,穿着浴袍、头发也还是湿的,其实满想把人赶走。还带着眼镜来,根本有预谋吧。
“当然。偶尔想在女友家过夜不是很正常吗?”扶了一下眼镜,很认真地看着她,然后露出傻气又很废的笑容。
这死人!又跳过告白!
罗善能这人就是这样,这一次也是。
她瞪着他,慢慢地笑了。或许废到极致反而是一种可爱吧。她想。
一直以来,她对抗的是主流审美观,而他对抗的是主流价值观。
主流审美观定义她很丑,主流价值观认为他很废,但他们好像都不是很在乎。
而她非常清楚,这人在她心目中一直占有一席之地,不是因为他这初恋情人的身分,而是因为他跟她一样,很顽强地在对抗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