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时分,阿敏一肩扛着包袱,一手拎着红烧蹄膀,大摇大摆晃进本才观。
“你,”小道童闻声回过头。“就是你,过来。”阿敏勾着手指头。
“施主……”小道童懊恼地挤着圆滚滚的大眼,眉毛挤成八字形。“观里不得吃荤。”虽然观里众道士心知肚明观主偷吃肉,可也没这么明目张胆。
阿敏眼珠一转,把红烧蹄膀塞进袖口,睁眼说瞎话:“这不是处理掉了吗?”嘴角又扬起三分。“小道长,我要见你们观主。”她一声“小道长”拖得老长,叫得顺口谄媚,那小道童脸一红,嗫嚅道:“我……我去看看他老人家在不在。”
“无虚,外头落叶扫完没?没扫完不准吃晚饭。”青初撩开帘子,踏入前殿。
无虚吐了吐舌,万分抱歉地看了阿敏一眼,抱着比他高的扫具奔跑出殿。
阿敏瞪着青初。这傲慢的家伙不仅瞧不起乞丐,还虐待小孩。
青初此时一身藏青素缎道袍,持着拂尘,一改昨日骚样,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况味。阿敏见他似乎没认出自己,想想也是,昨日戴着兜帽又满脸泥泞,他认得出她,她就跟他姓!不过这回她有事相求,求人头先低三分,阿敏换上热情笑容,道:“青初道长,小女子求见玄一真人。”
青初见着她阿谀谄媚的笑,虽然兜帽掩去她半张小脸,但他几乎能想见,阴影下那双贼兮兮的灵动双目正随处乱瞟。在这大热天,还有谁会裹着一件兜帽披风四处乱跑?
“道爷不是叫妳别再缠人?妳鸡腿吃不够啊?”他鄙夷地看着八成又来讹诈的少女。她则暗道:啧啧,还是给这臭小子认出来了。
阿敏无辜道:“小女子今日诚心诚意来求教,道长怎么这样说话呢?”
青初睨她一眼,冷声道:“臭丫头就装吧。”
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最后停在青初身上。她抿唇微笑,学着以前何家小姐行礼的模样,两手相扣福了一福。没见过她骂人的样子,还真会以为她是来求道的世家小姐。她一笑。“我在这等着,我有要事需找真人单独谈谈。”
青初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便扭头回后殿,他冷哼一声:“师父不会出来的,妳就在这傻等,等到天荒地老吧。”便拨开帘子要走,阿敏目光紧咬他后脑勺,暗忖:哼,姑女乃女乃今日大发善心,便宜你这牛鼻子。
她一把拉住青初头上逍遥巾垂落的丝带,青初手往后一伸,扯回头巾丝带愤而转身,恰迎上她灿烂无比的笑容。
“死丫头!暗算道爷……”
“青初道长,我就在这等着。天塌地陷也好,我就在这等着你。”糟糕,后面那句是否剽窃得太明显?
青初一愕,一时之间忘了要教训她。“妳……”他见她笑得真诚,质疑的话语全自喉头滑回去。忆及昨日午后,当下确无旁人,莫非真是巧合?
青初闪避着她炙热的眼神,神色不自然道:“妳在这等等,我去请师父出来。”
好哇!翻脸像翻书,姑女乃女乃明着吃亏,你小牛鼻子暗着吃亏,她暗笑。
青初一语不发,疾步到后殿。
“徒儿来得正好,刚刚无元陪我下到一半就逃跑了,你帮他下完后半盘。”老道士坐在棋盘前招手。
青初瞥一眼棋盘。“您老是怕我赢你,故意摆一盘胜负分明的棋局吧?”
老道士一挑眉,啧声道:“这徒儿真是不可爱。说吧,怎样啦?”他悻悻地将黑白棋子分堆。
青初干咳一声,道:“前殿有一位姑娘要见您老。”
“你耳根赤红如斯,便是因她?”老道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青初不答,眼睛盯着老道士身后的磁砖。“似乎是要事。”
老道士伸个懒腰,含糊道:“不去。我算过了,她是偷吃我鸡腿的丫头。”
青初叹了声气。“咱们刚刚嚷太大声,给师父听见了是吧?”
老道士狡诈一笑,道:“我偏说是我算出来的。”
“是,您老算出来的。”青初无奈道。“那您老要去前殿了吗?”
“谁说我要去了?她偷吃肉,老头子还没找她算账呢。”
“那……叫她给师父赔个礼?”他有些急了。
“你陪我下一盘,我就去见她。”
青初二话不说,撩起道袍就坐下,摆起刚刚的棋局。老道士失笑:“兔崽子记忆力倒好,走啦,逗你玩呢。”青初移动棋子的手一顿,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摆棋。老道士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听到她那一句话就昏头啦?”
青初手指按着黑子,喃声道:“师父……这太巧了……”
老道士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训道:“她会这么说是因为……”他正要说她偷听,话到嘴边却突然转个弯:“是天意。”
青初没察觉老道士霍然改口,兀自发着呆。
“叫她进来。”老道士拿拂尘敲了敲他肩头。青初反应过来,急忙出殿,见她正规矩地垂手立在神坛旁,一身粗布衣裳竟让她穿出些许高雅。
“姑……观主唤妳进去。”他一个“娘”字卡在喉头,觉得别扭,终是没说出口。阿敏朝他淡淡一笑,青初竟觉得这小泵娘有些可爱。
她目光在青初头上发髻转了一圈,眸子一亮,悄悄打起金簪的主意,她笑道:“多谢青初道长,小女子不喜欠人恩情,但如今没什么能报答……”
青初忙摇手,接话道:“没要妳报答。”
“不如这样吧,”阿敏把右手伸进兜帽内,拔下素色乌木簪。“以此物为凭,来日小女子当报答道长恩情。”
青初有些晕,怔怔接过乌木簪,一抬头,见阿敏右手仍放在兜帽内,握着一束长发,神态半是困窘,似乎没有多余簪子能挽发。他稍作思索,把阿敏的素色乌木簪插上自己的发髻中,并取下他镶着五颗青宝石的金簪。
“既然是信物,我就收下了。”他干咳一声,递上青宝石金簪。“不嫌弃的话,姑……妳拿去用吧。”
阿敏垂头隐着笑意,伸出左手接过。青初生得好看,来观内参拜的女孩子常常见了他便红了脸,是以她这动作在青初眼里,竟成了平常女孩子的娇羞。阿敏迅速将金簪挽上发,暗忖找个时机去把这金簪死当了,换上三个月的温饱。
“走吧。”青初转身便行,阿敏脚步轻快地跟着他,肚里暗暗笑道:你个臭小子,跟姑女乃女乃斗法?差得远了。
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眼尖的老道士立即发现青初头上少了一抹金光。
“青初,我都还没修道成仙呢,你怎地会使仙法,一支金簪好端端被你变成乌木簪子?”一双利眼却是盯着阿敏。
阿敏暗骂一声:视财如命的老牛鼻子!便朝青初羞涩一笑,把烫手山芋丢给他。青初不疑有它,解释道:“这是她给徒儿的信物,将来……有机会报恩。”
老道士往椅背一仰。“那老头子给你的金簪呢?”他再如何懒得管青初,也不会眼睁睁瞧着外人占自己徒儿便宜。
“她……没法儿挽发,徒儿自作主张把簪子给了她。”
阿敏瞧着这对师徒,心道:在姑女乃女乃面前那么嚣张,在师父面前倒是挺安分嘛。但她现在和青初站同一阵线,便搓着小手,语气绵软道:“青初道长也是好意,观主您老人家莫要怪他。”
老道士瞇了眼,见青初双耳连着后颈红了一片,遂叹气:“丫头,妳有事求我吧?妳说,妳当真想报恩?”
阿敏始觉不妙,老道士的语气很是危险,她直觉自己在老道士前面透明得像琉璃一般。她要拜托老道士的事比青宝石金簪重要几千几万倍,也顾不上是否会得罪青初,只得乖乖缴械投降。她实话实说:“没打算报恩,我打算下山后便把金簪当了换现银。”
青初闻言,才发觉被耍了,顿时怒意暴起。
他是傻了才觉得她高雅!他犯蠢了才觉得她可爱!他发癫了才觉得她娇羞!
青初抛开拂尘,挽起袖子指着她,喝问:“臭丫头!耍本道爷很好玩吗?!”他没在师父面前失态过,此时心头火起,顾不得其它,便冲过去要拔回金簪。
阿敏左闪右躲,不忘回呛一句:“你自愿给我的,姑女乃女乃哪有不收的道理!”
“少啰嗦!还我簪子!”青初恼羞成怒,阿敏只觉得身后追打她的不是一名道士,而是一名受情伤的纯情美少年。
老道士满意地看两人上演着你追我打,啜了一口清茶。嗅觉敏锐的阿敏发现茶壶里装的是浙江一带的白酒。
“还你就还你!把我的簪子也还……”她话未说完,青初右手已如闪电探进她的兜帽披风,取回青宝石金簪。她的长发啪地散在背上,阿敏惊恐地压下翻飞的兜帽,却是来不及。胸前打的结早已因奔跑而松月兑,此时再无附着处,整张兜帽披风径自飘落。
青初傻愣地瞧着她,老道士面无表情,缓缓放下茶杯。
阿敏惊慌地立在原地──顶着一头栗红色长发。
她见青初一脸吃惊,显然被吓住的模样,过往回忆若潮水般涌出,心中一阵悲苦愤恨交杂,怒道:“没人叫你看!害怕是不是?!害怕就滚!”说是叫他滚,自己却是拾起披风,奔出后殿。
时下中原封闭,尚未与西域或北方外族有所接触,是以从未见过长相相异的种族;而当朝人民天生丽质,皆有着乌黑亮丽、墨缎一般的头发,阿敏虽继承了滑缎一般的秀发,却带着诡异的栗红色。人们深信,这发色非我族类,不只其心必异,更会带来不幸。
老道士看了惶惶无措的青初一眼,平静道:“人家姑娘不是说要还你了吗?给你一个教训,冲动一时,至于会不会后悔一世嘛……就看你如何弥补。”他甩了甩纯白织锦道袍,迅捷出了本才观。一路上香客见玄一道长神情肃穆,一些想开口请教的皆缩回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