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算知道她们在打些什么主意了。”沁园主屋内室,温慕仪和余紫觞对坐案前,藉由纸笔、口型或手势进行对话,“先是在席上大谈端仪皇后旧事,大力描述渲染她有多么尊贵、我跟她有多么相像,散席之后又单独跟我说那么一番话,都是为了挑拨我与四哥哥的关系,撺掇我离开他,不过她这回打错算盘了,吴王是个怎样的混蛋、男人是多么靠不住,我早就清楚,本就不需要她来告诉我。”
余紫觞嘲讽道:“这位郑夫人真是心宽,郑砚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她,她倒还不忘借妳之手除去碍眼之人。”
“是呀,我也觉得她谋算太过,那郑姗甚是无辜,被推出来当靶子,不过今晚席上那种情况,我既不能让自己的名声被传得太坏,还得注意要不露痕迹地顺着她的安排出手,只能牺牲郑姗了。”
“那本就是个嚣张跋扈的蠢货,妳不动手,丁氏也留不得她多久,不必在意,我只是好奇,丁氏这回拐这么大的弯,难道真的只是为了跟妳说这么一番话,好离间妳跟吴王的关系?”
“当然不是。”温慕仪装作哭丧脸,“他们还逼四哥哥去抓贼。”
余紫觞沉吟,“一方面设计迫使吴王殿下去寻回太祖御书,一方面安排丁氏来离间你们,双管齐下。若七日期过,殿下寻不回御书,自然是要按照承诺回帝都领罪,到那时,就算陛下念着情分不愿重罚,只怕也敌不过有心人的煽动逼迫。若将这罪名轻处,不过是失职之罪,罚俸便罢;若放大却可以是勾结贼人、冒犯太祖,一切且看他们怎么说了。”
“等四哥哥被他们搞得名声大损之后,爹爹说不定会对这桩婚事心生悔意,若此时我这个大小姐也不乐意嫁过去,一向疼爱我的父母兄长多半便真的就此悔婚了。”温慕仪接下话,继而皱眉,“不要告诉我,这就是他们的计策,郑氏的人不会这么理所当然吧,他们怎么能断定四哥哥找不回御书,上午在枫华亭的时候,他可是信心满满的啊。”
“说起上午在枫华亭,我要问妳,妳应该猜出沈翼命人放箭不过是在诱妳开口,为何还要顺着他的意思为那窃宝之人求情,妳不会当真对那人动了心思吧?”
温慕仪笑着否认,“傅母妳乱讲什么,我只是觉得那兄妹二人都不是坏人,不该就这么丧命才会出手相救。妳不知道,我认得沈翼手下用的那种箭,都是淬了毒的,而且有资格放这种箭的,都是射艺精绝的羽林郎,秦继武功虽好,但难保不会中招,只要被射中一点点可就活不成了,而且我也不全是为了他,沈翼明明白白是要逼我开口相救嘛,我就顺着他的意思做好了,反正我也好奇他们会出什么招数。”
“然后殿下也就跟着顺他的意思放话承诺定会寻回御书?你们两个倒是很善解人意啊。”余紫觞没好气道。
“不会不会,四哥哥奸猾无比,肯定是有了计划才会出手,不会像我这样。”温慕仪安抚道:“不过我还是不明白,就算四哥哥逾期找不回太祖御书而致声名大损,我也不大可能就此不嫁给他了吧,悔婚这种背信弃义的事又不是想做就可以做的,何况还是同皇家结亲,又是一桩定了十几年的亲事,我温氏百年清名何其矜贵,哪由得这么糟蹋。”
余紫觞唇边衔一缕莫测的笑意,按住她搁在案上的手,“温氏的名声自然是顶顶要紧,但温大小姐的终身幸福也不容轻忽,所以,左相大人若要想把这桩几乎是铁定的婚事变成没有,只有一个办法。”
温慕仪猛抽一口冷气,对上余紫觞笑意隐隐的眼眸,喃喃低语,“那就只能是新郎落罪入狱,或者干脆魂归离恨了。”
盈月微缺,青凌江上冷光粼粼,两只小船漂在江心,船头相距不到半丈,两道颀长身影各立一头,静静相对。
月色如练洒落,映照上比月华更夺目的郎君风姿,正是姬骞与秦继。
姬骞率先开口,“昨日枫华亭一别,绍之别来无恙?”
“托吴王殿下的福,继一切安好。”
“此前情非得已才对绍之及秦姑娘一番欺瞒,还望两位多多包涵。”姬骞笑意悠然,“却不知今晚君约骞在此见面,所为何事?”
“我为了什么事,殿下不会不知。”秦继淡淡道:“殿下这几日追着我不就是想寻回太祖御书吗?我今日便为殿下送御书来了。”言罢右手一挥,一卷画轴朝姬骞飞去。
姬骞一跃而起,接住画轴再落回船头,解开捆绑的丝带将其打开,借着月色仔细审视。半晌,他抬头看着秦继,“绍之这是何意?”
“想来以殿下的眼界,不难发现这御书不过是个仿冒品。”
“发现不了才是难事。”姬骞冷哼,“寻常百姓或许不知,但稍有见识的士人贵族都知道,太祖于琼华楼斩杀赵舜后所题之字,后来由端仪皇后亲手装裱,并以一种特殊的墨水在上面补题了一行小字,平时看不出,只有在月色下才会显现,正是分辨真伪的最好方式。这幅御书做得足可以假乱真,平时或许还辨别不出,但今夜月色正好,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正是。”秦继颔首,“这确实是一幅足以乱真的仿冒品,既然殿下也这般认为,那么约莫也能理解当日在琼华楼,我为何会被它蒙蔽,误将鱼目当成珍珠。”
姬骞沉下面色,“君言下之意是?”
“若我说,前日我从琼华楼窃出的太祖御书便是殿下手中之物,殿下信是不信?”秦继凝视着姬骞,一字一句道。
姬骞微微一顿,一瞬后恢复正常,“你的意思是,琼华楼一开始挂着的就是一幅赝品?”
“是。我前日因被殿下追踪,取了御书便将其藏在隐密处,再回头打算营救舍妹,谁知妹妹没有救走,却阴错阳差劫走了温大小姐,所以一直未有机会仔细查看,直到昨夜藉月光检查,才发现这让我几日来疲于奔命的宝物,不过是别人设好的圈套。”秦继看着水面的月亮,平静道:“殿下信也好,不信也罢,继言尽于此。”
“我信,我当然信。”姬骞冷声说道:“只怕这圈套不是下给你,而是下给我的。”
秦继闻言微讶,转眸看过去,见融融月色里姬骞神色阴晴不定,唇边含一抹冷笑。
“咱们两个今次恐怕都中了别人的招了。”
温慕仪在郑府住了三日,期间丁氏十分殷勤,时常约她一起论曲品茗、游湖赏花,她一一应了,本以为会时常遇上万黛,但不知怎的,万黛居然只来了一次,其余多是她与丁氏的两人世界,她判断应该是那天下午,余傅母那句含含糊糊的离间,和自己那晚登船时刻意演给郑府婢子的那场戏起了作用,让丁氏对万黛有了防备之心,这倒正中她下怀,毕竟她牢记自己目前可是个有着一定心机城府,却仍不敌丁氏的老奸巨猾、看似端庄但内里嚣张的贵女,这个尺度拿捏起来有点困难,万黛要是在的话,她还真没把握能场场优秀发挥,不被察觉出异样。
从那晚席上的情况来看,众位夫人小姐都还不知道太祖御书遭窃之事,但丁氏应该是知道的,万黛也知道,那么这件事目前还只有几人知晓,但不知为什么他们不索性闹大,难道是在忌惮着什么?还有姬骞,他在密信中让她示弱以对,那么他会立下那个承诺是真的成竹在胸,还是引蛇出洞,抑或只是跟她一样,好奇心作祟?
一天至少演五场、场场不间断,这种比京城名角还要繁忙的生活,温慕仪以一股不同于常人的毅力撑了下来。第三日下午,她终于在游园时,撞上了正与盛阳几位世家公子论画的姬骞。
绿竹猗猗,湖畔凉亭内,他就立在石桌旁,看着桌上的画作侃侃而谈。他身姿颀长、俊逸潇洒,立在众多容貌俊美的贵公子中也丝毫没被遮掩住扁芒,显得十分出挑。温慕仪歪着头看了半晌,想起自己回回参与贵女雅宴也是这么艳压群芳,欣慰地想着这个人也没郑夫人说得那么差,至少长相还是过关的。
有男子发现了立在不远处的她,忙朝身旁人示意,姬骞转头便见她带着瑶环和瑜珥,亭亭玉立于绿竹之畔,却比绿竹更加清雅动人。
众公子一时不确定她是谁,但见她衣着华丽、气度不凡,亦知不是寻常人等,不过身分贵重的小姐若要游园,从来都是仆婢成群,这位却只带着两个婢子,想来不会高贵到哪里去,当下便有一个三分带笑的声音响起,“子玉君,你何时竟有了这么一位美若仙人的妹妹,居然一直藏着不让我等一见,真真小气。”
伴随着他的声音,原本挡在他面前的众公子随之散开,一名白衣玉冠、风姿卓越的男子一脸漫不经心的笑意,明亮的眸子正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温慕仪,而她却盯着他的那张脸,大大怔住了。
就在几日前,她才见过容貌俊美的秦继,不过秦继的长相虽然出众,气质类型却不是时人最推崇的那种,也就只有如她这种口味独特的人才会觉得看了赏心悦目,眼前这人通身上下无一处不是时下最受追捧的类型啊,更难得的是,虽然是最大众的气质长相,但站在一票相同路线的公子当中,立刻将别人比得黯然失色,这就好像一幅绝世名画和仿冒品的区别,又或者是一幅绝世名画,与没画好、浸了水的仿冒品的区别。
因这人一直站在人群最里面,她方才并没有看到,此刻不禁深深为自己认为姬骞长相过关的结论有些后悔。她暗叫,姬骞长得再好,在这位面前也不够瞧了啊,前几日夸她气质出尘如谪仙的夫人们,快点出来吧,真正的谪仙在这里。
被称为子玉的正是盛阳郑氏二房嫡长子,郑清润闻言笑道:“我倒是想有这么一位美丽的妹妹,可惜没这个福分。近日大伯母邀了不少盛阳贵女入府小住,这位大抵是哪家的闺秀吧。”
“真是玉一般的美人,今日得见如此佳人,顿觉从前见的女子不过凡俗淤泥耳。”白衣谪仙公子笑着称赞,目光却看向身侧,令人一下子有些搞不清楚他到底是在夸谁。
一名蓝袍公子大笑道:“这裴休元的老毛病又犯了,也不打听清楚人家是谁,当心别是你惹不起的。”
“那我这便打听了。”被唤作裴休元的白衣公子含笑转身,朝温慕仪一揖,“姑娘天人之姿,在下倾慕不已。在下斗胆,请教姑娘芳名。”
她此刻已然从美色中清醒过来,思量了眼下情况,心中有些好笑,以她如此尊贵的身分,适才却先被当着面议论了一番,又被人这么直接问及名姓,实在是生平少有。
除了姬骞和秦继,可从没有男子敢在她面前这么放肆啊。
瑶环听了这许多混账话,早动了肝火,正要开口却被温慕仪一个眼神制止,只能恨恨咬了咬唇,自己生闷气。
温慕仪没有理睬裴休元,而是看向从方才就含笑凝视自己的姬骞,优雅施了礼,曼声道:“阿仪见过吴王殿下。”
姬骞笑着摇头,“妹妹什么时候竟跟我这么客气了?”
她扬眉一笑,“殿下执行公务多日未归,阿仪还以为,殿下已经忘记阿仪还在这里静候殿下归来了。”
姬骞低头闷笑数声,继而长揖道:“是骞大意,竟忘了妹妹在此,该责、该责。”转头朝已然僵住的众人道:“诸君谬了,这位不是子玉君的妹妹,而是骞的妹妹。”
民间素有未婚男子称呼未婚妻为妹妹的习俗,立刻有人敏锐领悟道:“难道是……”
“正是。”姬骞含笑肯定他的猜测,“这位乃是左相大人嫡长女,温氏女公子。”
众人瞬间变色,愕然对视片刻,再看向表情凝滞的裴休元,全都吶吶无言。
郑清润率先反应过来,朝她长揖道:“不知竟是温大小姐在此,多有冒犯,还望大小姐恕罪。”
众公子见状纷纷随他行礼,“见过大小姐。”
她淡笑,裣衽回礼,“诸君有礼了。”
众人忙道不敢,一番客套之后,她看向仍自无言的裴休元,“裴君方才谈笑自若,缘何此刻竟呆呆如鹅了?”
这话说得俏皮,有人憋不住闷笑一声,瞥到好友的脸色后又连忙忍住,一时颇为辛苦。
她挑眉,但见裴休元短暂沉默后,亦敛容朝自己长揖,“业无状,冲撞了大小姐。”只说了这么一句,没有求她原谅,亦没有为自己辩解,简单得让人惊讶。
“不知者不罪,裴君也勿要自责。”
“小姐误会了,业说自己无状,并不是后悔请教了小姐芳名,而是适才不知小姐身分,问得这般轻率,实在该责。业犯了如此大错,却又一时想不出补救之法,心中茫然,这才呆呆如鹅了。”裴休元直视着她,英俊面孔上一扫方才的呆滞茫然,唇畔含笑、眼眸晶亮,竟是一派洒月兑的名士风采。
温慕仪此刻才真是目瞪口呆,方才从看到他面容的那一刻便已猜出,此人定是盛阳太守的独生子,裴业裴休元,名满天下的风流才子,精于翰墨、尤工画艺,是真正的才华横溢,其人生性放诞不羁,曾于酒醉之后笑掷白玉杯,长歌曰:“平生无所求,唯愿得美景洗浊目,美酒润脾胃,美人卧膝头。”
这话的重点在最后一句,据知情人透露,裴业口中的美人并非单指女子,而是男女通杀,而这个知情人之所以会成为知情人,则是因为裴业在说完这话当晚,便与一美貌少年交颈而卧,此人有幸于次日清晨目睹这对鸳鸯起床梳洗的旖旎场景,当天晚上,裴业又淡然收了四个美貌婢女入房伺候。
因着这个典故,裴业得了一个“三美公子”的花名,不时被人打趣,后来有人觉得这个花名实在太花,于是又改唤作“掷杯裴郎”,然而无论是三美公子还是掷杯裴郎,都清楚表明了,这恣意率性又风姿卓绝的裴休元正是大晋万千少女心向往之的梦中檀郎。
“裴休元。”先前开口的蓝袍公子轻斥道,投去警告的一瞥。眼前这位贵女不同于旁人,若是得罪了,回头恐怕难以交代,再说了,吴王殿下乃是温大小姐的未婚夫,这世间哪有当着夫君的面调戏人家妻子的,他得警告这厮不要玩过了头,引火上身。
哪知裴业不为所动,依旧目光清明地看着温慕仪,竟似她不回答便不罢休的模样。
“裴君。”姬骞淡淡开口,“美景美酒都是世间至佳之物,合该众人分享,但旁的,请恕本王敝帚自珍。”
此言一出,众人俱是一凛,甚至有人朝裴业投去不赞同的目光,无论如何,吴王殿下此刻的反应已经是十分客气,相较起来,裴业就显得甚为失礼了。
时下名士虽以风流恣意为荣,方才他这一番言行的对象若换了别的女子,也算不得出格,传出去反倒是一段风流佳话,对这些名士而言,当着夫君的面调戏人家的婢妾算不得什么大事,真喜欢了直接索要也是寻常,但绝对不能是温慕仪,且不说她出身高贵,只说她不是姬骞的姬妾婢女,而是聘定的正妻、未来的吴王妃,轻薄人家的正妻已是断断不可,更遑论是母族如此显赫的未来王妃。
裴业笑意淡去,唇畔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讥讽,似是十分不屑。
温慕仪沉默半晌,淡淡道:“君甚是率性。”继而看向姬骞,“此间甚是乏味,殿下可得空陪阿仪游园一乐?”
姬骞含笑,“固不敢辞。”
众人见状忙与两人拜别,温慕仪盈盈一福后,率先扭头而去,姬骞瞥也没瞥裴业一眼便跟了上去,两人的仆婢紧随其后,转眼间都消失在花木扶疏之后。
见人走远,郑清润方叹气道:“休元,今日之事是君之过。”
有人附和道:“是呀,你没看到吴王和温大小姐都压着怒气吗?得罪了这两位,前程堪忧啊。”
见裴业仍旧一脸嗤鼻,复劝道:“纵是你无心仕途,可太守大人却是在朝为官的,庙堂之事诡异莫测,君勿要为家门招祸才好。”
裴业朝众人一揖,“诸君好意,业知晓了,然今日业自认无过,乃是吴王太过迂腐小气,甚为无趣,这般俗物,倒配不上那出尘月兑俗的佳人了。”言罢不待众人反应便飘然而去,还随口吟唱道:“美人误托,明珠暗投,奈何又奈何。”
蓝袍公子凝视着他疯疯癫癫的背影,咬牙切齿,“这裴休元当真疯过了头。”
温慕仪与姬骞立在郑府里一处难得一遇的空地上,确定周遭三十步都无法藏匿监视之人后,她面无表情低声道:“说吧,你想做什么?”
姬骞蹙眉,“妳这副表情是什么意思?”
“郑夫人前几日下了大功夫要离间我们的关系,我这是做给人家看的。”
她只能确定没人可以听到他们的对话,但更远的地方有没有人躲着观察他们的表情,那就不得而知了,多一手准备总是好的,不过以自己住的那间遍布机关的屋子来看,这手准备多半不会白费。
姬骞感兴趣道:“哦,她说了什么?”
温慕仪一脸冷酷,“我们女人之间的争斗向来是不让男人知道的,这是规矩,你死了这条心吧。”
姬骞顿时无言以对,只得配合地作出恳切的表情,嘴里说着昨夜与秦继相见的事,然后道:“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我们都在别人的算计之内。”
“你怀疑,是他做的?”
“不是怀疑,我肯定是他。”
“可他怎么知道你会恰好在那天去琼华楼?”
“事实上,我一开始之所以会带妳去琼华楼,就是因为我得了消息,说赵舜后人会于近日潜入琼华楼窃取太祖御书。”
这么说,他带自己去玩不过是顺便的而已?
她磨着牙,露出发自肺腑的冷笑,“所以,这消息其实根本就是他放出来的?”
姬骞一笑,不答反道:“这些都不重要,我今日来,是想要妳帮我一个忙。”
她挑眉,“去找那个登徒子裴休元套话?”
“阿仪妹妹真是聪明。”他赞赏道:“裴休元素日恣意狂妄,裴呈向来不把大事说与他知,想来他并不知道太祖御书已然被窃的消息,妳想办法找他打探一下真正的御书藏在哪里。”
“你都说了裴呈不把大事告诉他,问他有用吗?”
“试一试,总能找到一些线索的。”
她沉默半晌,忽然一脸悲愤,“你利用我去施展这美人计,合适吗?”
姬骞有些莫名其妙,却见她竟然扬手一挥,一巴掌狠狠搧到他脸上,清脆的响声让他自己都不由愣了。
反应过来后,他压低声音喝问:“妳做什么?”
“我现在对你可恼怒着,演戏得演全套啊。”她状似悲愤道:“回去之后,我立刻就可以约见裴休元了,这可是典型的气急败坏又不管不顾的任性啊。”
他一时无言,就见她后退几步,双眼含泪、哀不自胜的模样,“我可是为了帮你才出此下策的哦,吴王殿下就委屈一回吧。”言罢掩面泪奔而去。
他呆立原地半晌才想起自己在发愣,立刻无奈叹气,摇摇头惆怅而去,留给远处的偷窥者一个萧索落寞的背影。
打了姬骞一巴掌后,温慕仪神清气爽,回到沁园就立刻命人邀裴公子过府一叙。
她效仿万黛,将见面的地点定在沉香水阁,因是会见男子,婢子在水阁中间挂了一幕珠帘,青玉、琥珀并琉璃串成的珠帘流光溢彩,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裴业应约前来的时候,她正在抚琴,他立在水阁外,静听她将一曲哀婉凄切的〈相思误〉弹得杀气腾腾,唇边含一缕莫测的笑意。
待曲毕,他入内一揖,“业见过温大小姐。”
她隔着珠帘回礼,“裴君有礼了。”
裴业笑意盈盈,“不知温大小姐约业前来,所为何事?”
“没什么。”她语气平淡,“只是久闻裴君大名,如雷贯耳,今晨与君在湖畔相见却不曾细谈,事后想来颇为遗憾,这才贸然邀君子一晤,品茗论曲。”
“论曲?”他挑眉大笑,“业可不若温大小姐精通曲艺,适才大小姐这曲〈相思误〉的弹法可谓前所未闻,实在是大开眼界。”
“裴君这是在嘲笑阿仪了。”她将纤指拨弄琴弦,发出悠扬的声音,“阿仪心有杂念,本不宜抚琴的。”
他正色道:“大小姐此言差矣,抚琴为的是抒发本心、排遣情思,想弹便弹、不想弹便不弹,没什么适宜不适宜的,大小姐适才的曲子发乎于情且技艺精湛,已不算辜负了这张瑶琴和这首曲子。”
闻言,她颇有几分惊讶,怔怔朝他看去,隔着珠帘,只见这裴休元长身玉立、风姿超然,纵有那么多恣意纵情的荒唐传闻,但不可否认,单从皮相气度而言,他确确实实是个芝兰玉树般的神仙人物。
她颔首微笑,“裴君此番见解,阿仪也是闻所未闻。”
裴业笑得更欢,“既如此,业与小姐倒是正正相配了。”
再听到这放诞无礼的言辞,她却已没了怒气,只摇头道:“阿仪约见裴君本来另有所图,如今却心下难安了。”
裴业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小姐可是因为与吴王殿下不睦,所以特唤了业前来,为的便是借业气殿下一回?”
她有些不好意思道:“真是什么也瞒不过裴君。”
裴业兴致勃勃地凑近珠帘,“小姐既然要气吴王殿下,光这般可不够,怎么着也得与业相携出游一遭才够分量。”见她只顾低头闷笑,复道:“若不然,先把这道珠帘撤了也好,像这样隔着帘子讲话,实在难以显出妳我亲厚。”
她像下定了决心般,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他,“休元君想带阿仪一游,却不知想带阿仪去哪里呢?”
裴业一听这称呼就乐了,“小姐想去哪里,便带小姐去哪里。”
她思忖片刻,“休元君擅长丹青,阿仪却自小就画艺不精,不如休元君带阿仪去长云寺,拜访你的那位书画之友空睿大师可好?阿仪想向两位讨教画艺。”
他面露难色,“这却是不巧了,空睿大师为钻研画艺,从半月前便闭不见客,说是少则半年、多则三五年,不绘出一幅比我的〈枯木寒鸦图〉更好的画作便绝不出门。他虽是我老友,又是出家人,但我也得实话实说,这老和尚的脾气可是固执古怪得很,小姐此时想见他,恐怕难成。”
她露出遗憾的神情,闷闷不乐地拨弄琴弦,裴业见状道:“除了画艺,还有别的有趣事情啊,小姐对书法可有兴趣?业藏有一些李元的飞白书,可供小姐一赏。”
她托腮,“我不喜欢飞白。”
“那小姐喜欢什么?”
“我喜欢八分,休元君也知道啊,太祖皇帝最喜欢八分了,留了好多八分书下来,我小时候习字,爹爹也会拿太祖皇帝的字帖给我临摹,可惜我都看过宫内珍藏的太祖御书了,休元君这里若有新的就好了。”
裴业漫不经心地拨弄珠帘,“业此处怎会有太祖皇帝的御书,小姐莫要玩笑。”
她凑近他,隔着珠帘,那双杏眼里闪烁着狡黠之意,“休元君这里没有,但盛阳却是有的。”
裴业笑了起来,“小姐从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吧?”
她坦然点头,“是,我好奇这幅御书好久了,还望休元君可以为阿仪实现这个心愿。”
“小姐想去琼华楼一观太祖御书,大可自己提出,在盛阳,难道还有人敢违逆盛阳翁主的命令不成?”
“要只是看看,当然可以,但我还想把它带回来品鉴一晚,这却是不行了。”
这是事实,当年端仪皇后将御书挂进琼华楼时曾下过令,此书永不可离开琼华楼。
“小姐的意思是?”裴业不动声色。
她双手合十,一脸虔诚,“休元君身为太守公子,这点权力还是有的吧?”
“此乃大事,业一介白衣,如何能作得了主?”
她皱起眉,“刚才还说什么只要我想要的,你都答应,转眼就说作不了主,真是没有意思。”顿了顿,语气中带了几分气恼,“你们男人惯会出尔反尔,骗起人来个个都是好手段。”
裴业看她恼得都快要哭出来了,无奈道:“不是业不愿答应小姐,实在是此事确实无能为力。”
听出他别有它意,她的眼睛转了转。水阁本来就只留了瑶环和瑜珥两人服侍,她索性将她们也遣了出去,挑开珠帘走到他身边,轻声道:“休元君言下之意是?”
裴业看看周围,压低了声音,“小姐想要将御书带回一夜,想必是为了藉月色查看端仪皇后的题字吧?”见她颔首,他将声音压得更低,“那么业不妨告诉小姐,琼华楼里挂着的所谓太祖御书,根本没有什么端仪皇后的题字。”
她瞳孔微缩,“你是说,琼华楼里的御书其实是假的?”
裴业颔首,“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但至少十年前,我第一次潜入琼华楼,想夜赏先贤御笔,却发现月光下根本没有多出端仪皇后的题字,当时我就揣测,也许在世人不知道的时候,御书已然被调换,而我们却一直没能发觉,被蒙蔽了这么多年。”
温慕仪盯着他,想从那张脸上看出作假的痕迹,却只看到一派坦荡真诚,遂轻叹口气,“此等大事,休元君竟这般轻易告知,真让阿仪吃惊。”
“再大的事情,也不比小姐的欢颜更重要。”裴业看着她,笑意深邃,“业不愿见小姐伤心失望。”
对于这般突如其来、来势汹汹的深情表白,她其实很淡定,鉴于这位仁兄有着“十七岁于街头偶遇美貌卖纱女,一见倾心无法自拔,兴匆匆拿出三千金要买她为自己一世纺纱,最后被人家泼了一整壶酒”,以及“二十一岁时拿着举世难求、千金不换的李元名画〈姑苏柳〉去讨初初相识的小倌欢心,然后两人关在房内三日未出”等的剽悍记录,这会儿对着才见过两面的自己剖心剖肺也就显得不那么难以理解了。
比起他的一腔柔情,此刻更扰乱她心神的,是那个让她始料未及的消息。
琼华楼的太祖御书原来早已丢失,这么多年来挂在那里的,不过是被人调包的彷冒品。
这真是一个惊天大秘密,她本以为既然秦继拿走的御书是假的,那么真品便一定是被裴呈和沈翼他们合伙藏起来了,只要御书还在,总能想到办法找出来,但若这御书一开始便丢了,事情可就真的难办了。
裴业说御书十年前已然不在琼华楼,那么它到底是在裴呈任上丢失的,还是更早?而今次他们之所以设下这个局,会不会就是发觉了这个秘密,索性在构陷姬骞的同时,找一个人来背下盗窃太祖御书的黑锅?若御书并不是被他们藏起来,而是十几年前就被人偷走,那么想找回来根本就是痴人说梦,这回的困境也就成了彻底的死局,除了缴械认输,好像便没别的路可走了。
可事情不该是这样子。
心头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疯狂叫嚣,她却始终抓不住确切的踪迹,可是她知道,自己一定是忘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