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开在镜华阁,那是一栋建在碧湖上的二层小楼,临风对月、赏花品酒,极为雅致,阁名取“镜花水月”之意,因嫌花字太过滥俗,且寓意不够祥瑞,故而换成谐音的华字。湖上并没有修筑通往小楼的道路,宾客都需得乘小舟过湖,才可入得楼内。温慕仪算着时间到了岸边,正赶上万黛的檐子也堪堪抵达。
万黛看着她从檐子上缓步下来,眸光微动,她这会儿已换了一身茜色交领襦裙,斜披月白色披帛,裙子和披帛都用了一种似纱似绸的布料,看起来既端庄又飘逸,再配上精心梳就的流云髻,整个人只是静立湖畔便气韵华贵有若谪仙。
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万黛慢慢道:“阿仪妹妹这身装扮甚是美丽。”
“是吗?”温慕仪存了心要扳回一城,如今目的达成,偏还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对服明紫对襟襦裙的万黛笑笑,“阿黛姊姊也是明艳照人。”
万黛移开目光,没有应声。
温慕仪打量着湖面上一艘慢慢划近的画舫,“看来此次得与阿黛姊姊共乘一舟了。”
万黛懒懒道:“这郑府也忒小气了,居然派了一艘船便想接走我们两个。”
“或许他们是觉得我与阿黛姊姊亲厚非常,舍不得分开片刻吧。”
万黛诧异看她半晌,忽地轻笑,“阿仪妹妹如今说话真是越发有趣了。”
话音方落,画舫已划到了湖畔,温慕仪和万黛同时走到岸边,然而踏板只容一人可过,温慕仪先是顿了顿,朝万黛微笑道:“阿黛姊姊请。”
万黛心下微奇,以往这种情况,虽然她偶尔也会让着自己,却从未这般恭顺,竟是没半句怨言。
两人及随侍婢女都上了船,画舫慢慢朝湖心而去。
温慕仪坐在宽敞华丽的船舱内,听着遥遥传来的丝竹声,看着远处湖面上灯火璀璨的精巧小楼,脑中不自觉想起昨晚静谧幽僻的青凌江江心,想起投射在碧波上的皎皎明月和洒落江面的萤火星光,还有那个独坐船头吹着埙的墨色身影。
那个人看起来那么磊落刚直,可他的埙声却那么无奈失落,似乎什么也不能抚平他的愁绪。
“阿仪妹妹神思何在,可是跑到妳的檀郎那里去了?”万黛似讥似嘲的声音悠悠传来。
温慕仪的脸颊猛地烧红,好在船舱幽暗,也不大看得出来,她斩钉截铁道:“什么檀郎,姊姊开这样的玩笑,有失庄重。”
一句话说得大义凛然,堵得万黛不知如何回击,只得郁郁扭过头。温慕仪这才模了模发烫的脸颊,心头无比懊恼。
怎么就出声直斥万黛了,自己这样倒像真对那人有什么不该有的念想,但天地良心啊,她可是半分歪脑筋都没动过,可为什么刚才万黛说出“檀郎”二字时,自己脑海中竟瞬间闪现出昨夜那个误打误撞的拥抱,鼻间也彷佛浮动着他身上的翠竹清韵,与姬骞和父兄身上的名贵熏香截然不同。
船身微顿,小厮清喝一声,镜华阁到了,丁氏正带着众人立在岸边迎候。
温慕仪与万黛上岸与诸位夫人见了礼后,笑道:“如何敢劳烦夫人在此相候,真是折煞阿仪了。”
丁氏摇头,“翁主万金之身,皇家仪范,合该众人恭候。”
听到“翁主”两个字,温慕仪的眉头微蹙,但只短短一瞬便又恢复了含笑的神情。
丁氏敏锐地注意到她的变化,心道婢子所言果然不错,这温大小姐很是不喜被称作翁主,再开口便已换了称呼,“还不见过温大小姐与万大小姐。”
这话是朝她身后的郑府众位小姐说的,这次夜宴乃是打着为翁主接风的名义所设,有资格列席的也只几位盛阳郑氏的嫡出小姐,听了她的吩咐,众女皆敛衽行礼,“见过温大小姐、见过万大小姐。”
温万二人也还礼,几番折腾寒暄,众人终于入了阁内。
正堂一共安置了十三张案几,丁氏身为长辈与主人,自然居上位,自她以下,温慕仪居左侧第一席,万黛居右侧第一席,然后是诸位夫人,最后是小姐们。
大晋历来尊左卑右,今日这安排显然是温慕仪占了上风,万黛虽然皱了眉,却难得的没有什么异议。
入席之后,温慕仪朝丁氏微微欠身,“阿仪此番贸然前来,夫人不仅不嫌我打扰,还大张旗鼓为我设接风雅宴,真真让阿仪受宠若惊。”
丁氏含笑回道:“温大小姐这么说便是见外了,大小姐能莅临寒舍,是蓬荜生辉的大事,哪里会麻烦,旁的不说,便是我家这几个姑娘,哪一个不是自小听着大小姐的名声长大的,个个都对大小姐景仰已久,小姐得空还请多多指点她们。”
温慕仪看着那几个比她还大两岁、听着自己“响亮名声长大”的郑氏小姐,笑容不变,“只要诸位小姐不嫌弃,阿仪自然愿意与各位切磋商讨。”
坐右侧第四席的夫人笑道:“可不是嘛,我这身处乡野的妇道人家都久闻温大小姐端方大雅的第一贵女之名,可见小姐盛名,此番终于得见,真是三生有幸。”
“第一贵女”四个字一出,便见万黛眉头微微一跳,可惜此情此境,温慕仪却没空发笑,另一个声音已经紧接着响起,“不过我前些日子才听说温大小姐随长公主回乡祭祖去了,怎么此刻倒出现在这儿?”
“是呀,我还听说大小姐纯孝过人,自请长留本家以伴先祖。初闻时还感佩不已、自愧弗如,却不想竟是传闻失实了。”这姑娘说完之后便以纨扇遮唇,似是为自己失口而后悔。待她把纨扇拿下来,温慕仪这才看清,原是郑大小姐,郑姗。
如今的丁氏是在原配去世后过门的续弦,乃盛阳太守裴呈的表妹,论出身虽及不上原配,不过这么多年来也是十分贤慧,对待郑姗视如己出,从无亏待,倒是郑姗,跋扈嚣张又仗着父亲的维护宠爱,很是出了些风头。
这番你来我往结束,众人全把目光转向案几后的温慕仪,只待看她如何反应。
谁料她却不回应方才那些话里话外的质疑责难,只以袖掩唇,饮下一口果酒,方淡淡道:“阿姗姊姊说得没错,确是传闻失实了。”
众人微讶,不料她竟这般轻易承认,却见她神色不变,平静道——
“若是真要陪伴祖先,自然需得三年以上,才能显出诚意,算是尽了孝心,若只区区几月,倒不像是一片孝心无处可托,反而更像是作样子给活人看,以求虚名罢了。”
这话说得尖刻,一时众人又把目光投向面色微变的郑姗,温慕仪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然阿仪身为温氏一族嫡长女,上有高堂需要侍奉、下有弟妹需要教导,及笄之后更是要嫁入天家,怎可置肩头重责于不顾,任性归乡去为祖先守墓三年?事分轻重缓急,阿仪再是胡涂也明白这个道理。”语毕顿了一下,清亮的眼眸看向郑姗,“市井小民无知无识,传出此等谣言不足为奇,但阿姗姊姊乃世家大族嫡出之女,怎么也会信这无稽之谈,还拿到台面上来议论,真真是让人吃惊。”
这可是不加掩饰的训斥。先前郑姗不过是隐约指责,谁也没想到这温大小姐的气性竟是这般大,一席话把郑姗与市井小民相提并论,更是直指她失了世家小姐的气度。
郑姗面色铁青,继而转白又飞快转红,撞上众人嘲讽的目光再次变得雪白,一时颇为精彩。温慕仪却似乎没有兴趣欣赏,只是再次执杯饮酒,姿态优雅。
看着风仪完美、无懈可击的温大小姐,郑姗暗咬银牙,心中大恨,她知道以自己的身分,根本不能对温大小姐发怒,可又一时想不出对策反驳这些斥责,急得不禁渗出汗,若是散席之前不能扳回脸面,待今晚之事传出去,所有人都会知道她被大晋第一贵女当面训斥,恐怕就要名声大损了。
丁氏见郑姗手足无措,心头冷嗤,早知道那贱人生的是个不中用的小贱人,果不其然,人家不过说几句话便被死咬住。转头看向温慕仪时,丁氏的眉心又不自觉微蹙,没想到这尚未及笄的黄毛丫头真是难缠,不过,这样的手段才像是蝜uo?慕痰级?觯?庋?南?乓睬∏》?湘咀用枋龅哪歉霭谅?笈??蠢茨羌湮葑拥幕?氐闭婷挥斜环⑾帧Ⅻbr />
想到这里,丁氏心下稍安,暗暗朝左侧三席一位生着一双凤目的夫人使了个眼色。
那夫人得了指示,略一踌躇便缓缓开口,神色不甚自在,“比起这个,我倒是听过另一桩更有意思的传闻,听说昨儿个竟有人见到温大小姐和一男子出现在琼华楼,后来还不知怎的,搞得琼华楼鸡飞狗跳,将近百守卫都被惊动了。”因害怕自己陷入郑姗那样的困境,到底还是留了点余地,“妾身原是不信这话,温大小姐何等矜贵,怎会随便抛头露面,还是同男子一起,听大小姐方才的言辞,便知是个极重礼数身分的人,断断不会做出此等荒唐之事,是也不是?”
温慕仪凝视那夫人片刻,颔首道:“夫人说得是,阿仪不会随便同陌生男子在外抛头露面,不过夫人既然不信,也觉得此事荒唐,却不知为何还要拿出来说。”
凤目夫人微微一滞,郑姗则面露喜色,不待那夫人开口便朝温慕仪厉声问道:“温大小姐方才言辞坦荡,口口声声都道世家身分,端的是正义凛然,却不知小姐此刻这般当众砌词作假,算不算失了世家身分?”
温慕仪看着她,终于露出一点笑意,“妳倒说说看,我哪里砌词作假了?”
万黛看着郑姗兴奋的面庞,知道她已经掉进陷阱,无力地摇摇头,她本可开口阻止郑姗继续说下去,然而她心中本就瞧不上盛阳郑氏的门庭,更瞧不上郑姗那副蠢钝傲慢的样子,加之方才与丁氏的交谈中,明显觉出对方言辞闪烁,心头更是厌烦得慌。既然她们不肯向她坦白以对,自己又何必枉为好人,索性乐得看个笑话,反正郑姗倒霉与否,跟他们的计划没有半点关系。
郑姗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道:“妳方才说不曾跟男子出现在琼华楼,但琼华楼的兵士明明看到妳与一男子出现在那里,而且形容亲密,妳还敢否认?”
温慕仪扬眉,似是不信,“竟有此事?姊姊且说,是琼华楼哪位兵士告诉妳的?”
郑姗只当她还要抵赖,冷笑道:“队正杨威。”
温慕仪这回是真真切切笑了,她笑意盈盈,像是面对一个不懂事的小妹妹一般看着郑姗,慢慢道:“阿姗姊姊的消息来源倒是广博,可妳却有一点听漏了,与阿仪同往琼华楼的并不是什么陌生男子,而是吴王殿下、我的未婚夫婿,我与他一并外出,不知有何不可?”
郑姗立即目瞪口呆,愣愣地看向上座的丁氏——为什么?为什么母亲说的不是这样?她明明说温大小姐狂妄随性,竟与陌生男子私自出游,为何会变成吴王殿下?明明是她告诉自己,只要当着众人诘问住温大小姐,便能立刻在贵女间声名显赫,甚至可以与煜都郑氏的嫡女们一较高低,日后出阁也能挑上更好的夫婿,所以自己才会急急向温大小姐发难,谁料却生生出了这样的大丑。
丁氏感觉到郑姗的质问目光,面不改色地避开,平静看向远处。
“只是阿仪当真好奇了,阿姗姊姊长居深闺,怎么对街角市井的流言这般清楚,条条都说得有模有样的,这便罢了,姊姊居然还熟识琼华楼的守卫,连名字都知晓,难不成……”话至此,恰到好处地顿住,她掩唇一笑,眸光流转,“阿仪竟不知姊姊究竟是住在郑府,还是住在盛阳大街上了。”
这般指控太过严重,直指郑姗不守闺训、私下与男子结交,稍微想想她方才对温慕仪的指控,谁都会认为她自己便是不庄重,才会这般揣度他人。
“我……我……”郑姗反驳不及,想说那杨威的姓名是丁氏告诉自己的,却不知怎的竟几次都说不出来。
“阿姗言辞无状,冲撞了温大小姐,还请大小姐恕罪。”丁氏忽然开口,为郑姗求情,“原是我不好,想着阿姗自幼没了母亲,孤苦可怜,对她从来都是比对亲生孩儿还好,谁想反而害了她,以致她这般狂妄放纵,贵人面前也敢胡言乱语,半分大家闺秀的样子也没有,以后到九泉之下,我都无颜面见郑氏列祖列宗了。”说着就要拿绢子抹泪,一副自责不已的模样。
席上众人见她这样,纷纷开口劝慰道:“夫人原也是好意,阿姗这般是她不争气,怨不得夫人。”
“正是,我没有见过比姊姊更好的继母了,待阿姗尽心尽力,任是谁也挑不出半分错,今日之事全属她自己没有悟性,半点怨不着姊姊。”
“是呀是呀,姊姊不要伤心了。”
呆坐着的郑姗猛然间变成众矢之的,听着席上众人对她的数落斥责,脸色一片惨白,眼眶倏地红了,眼泪止不住掉了下来。
她突然从席上站起,跺脚道:“妳们、妳们全都欺负我,我要告诉爹爹去。”
“阿姗,坐回去,妳看看妳成什么样子了。”丁氏斥道。
郑姗倔强扭头,“我不,我偏不。妳骗我、妳们都骗我,妳们巴不得我死了才好。”说完就掩面离席而去。
众人都愣愣看着这大大失礼的一幕,不知如何反应,只有温慕仪唇畔带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眼角眉梢微有得色,不过很快便又敛去。
丁氏看见她这一瞬的得意,心头松下,暗道这温大小姐虽是难缠,却正好借她的手替自己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可笑她还以为是自己斗赢了。
“阿姗失礼,是我管教不当,还望大小姐恕罪。”丁氏微微欠身,诚恳说道。
温慕仪忙欠身还礼,“夫人哪里的话,今夜之事怎能怪夫人,也是阿姗姊姊被奸人蛊惑,才会一时胡涂而已,何况这原是郑府家事,阿仪没有资格插手置喙。”
丁氏勉强一笑,不再言语,席上众人都有些尴尬,机敏的婢子连忙唤来歌舞,丝竹雅乐声总算略略缓解了凝滞的气氛。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都重露笑颜,有夫人见温慕仪正与丁氏遥相祝酒,凝脂皓腕美如玉石般剔透,执杯姿势更是优雅无比,不由轻声感叹,“妾身今夜得见温大小姐风仪,总算明白太祖当年缘何爱重端仪皇后了。”
另一夫人露出感兴趣的表情,“哦,姊姊此话怎讲?”
那夫人笑答,“大小姐容颜清雅美丽、气韵高贵出尘,如同谪仙般动人,子孙如此,不难想象端仪皇后当年是何等倾世之姿。”
温慕仪微微欠身,“夫人谬赞了。阿仪凡女之色,难比先祖。”
丁氏所出的郑娅摇头道:“大小姐过谦了,阿娅曾有幸见过端仪皇后的画像,大小姐与皇后娘娘的容貌当真有三分相似,更难得是那高贵凛然的气韵竟如出一辙。”说着含笑看向温慕仪,“大小姐乃温氏这一辈女子中最贵者,阿娅不信大小姐竟不曾见过端仪皇后的画像。”
温慕仪语噎片刻,终是轻声道:“自是见过的。”
“那像是不像?”郑娅追问。
温慕仪避而不答,只道:“原是一脉相承的同宗女儿,长相大抵都是有几分相像,算不得什么奇事。”话虽这么说,眼中却有光华流转,似是心情十分愉悦。
丁氏见状,神色不变,“妳们既谈到端仪皇后,我倒想起一桩奇事来。”见众人都配合地露出好奇的表情,她犹自气定神闲,“当年太祖爱重皇后,不可或离,然娘娘在太祖登基之初,一度凤体违和,经年累月住在温泉行宫调养身子,不能时时陪伴在侧,于是太祖便遴选出天下技艺最为高超的三百个绣娘召入宫中,不分昼夜绣了一幅端仪皇后的等身画像,悬在寝殿内终日相伴、以慰相思。”
“竟有此事?”众人不料竟有此等先贤的痴情往事,纷纷激动莫名。
“当然,此事还是夫君跟我说的,他则是从恩师的一本手札内看来,那手札是太祖时期一位女官所著,上面记载了许多当时的宫廷之事,不少都是没有传下来的。据说那画像绣得十分活灵活现,隔着纱帘望去,就好像皇后娘娘真的立在帘后,下一瞬便要掀帘而出一般,太祖喜不自胜,重赏了那三百个绣娘,还将其中最顶尖的一个收到身边,赐了不错的位分。”
温慕仪暗自窃笑,太祖因为离不开爱妻所以找人来为她绣像,却因为绣得实在太好,于是慷慨地把绣娘纳为妃妾。果然,自己跟端仪皇后是一脉相承的高贵美貌,姬骞跟太祖皇帝则是一脉相承的风流薄幸,两个都是衣冠禽兽。
有人叹道:“世间女子之荣,莫过于此。”
温慕仪看有人执迷不悟,很想泼一瓢冷水,但考虑到场合,还是作罢。
眼看众人从一开始对温家女子的挑衅讽刺变为吹捧阿谀,万黛凉凉开口,“可惜温大小姐福气不若令祖,只能让人叹息了。”
众人语声一滞,瞬间陷入沉默。
万黛这话说得虽然委婉,但在座之人俱是心思活络,自然能立刻领悟她的意思。天下皆知,温大小姐尚在月复中便已许配给四皇子,而万大小姐却是与太子殿下自小亲厚,虽然温大小姐的出身略占上风,但细论起来,将来母仪天下者却是这位暂居下风的万大小姐。
有人发觉自己的错误,连忙补救道:“温大小姐清雅出尘如谪仙,万大小姐却是鲜妍明媚若朝霞,如春花秋月各具风姿,都是世间难得的美人。”
“说得是啊,妾身观万大小姐仪容,高贵若浴火之凰,自有睥睨世间的气度。”
众人连连附和,万黛在一片奉承声中微抬下巴,挑衅地看着温慕仪,唇角微微上翘,是一个极得意的笑。
温慕仪与她对视片刻,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
丁氏见状道:“时候不早,两位小姐怕是也劳累了,我们差不多可以散了吧。”
众人似是也想逃离这个心怀鬼胎的夜宴,忙应声回道。
万黛率先起身,与众人简单行了个礼便退席而去,受了礼的人正打算回礼,抬头却见人都快走到门外了,顿时僵在原地,不知这个礼是不是要继续行下去。
温慕仪见万黛挟怒而去,目露不屑,转头却见丁氏正看着自己盈盈而笑,“大小姐若是不急着安置,可愿多留片刻?妾身敬慕小姐久矣,今次终于得见,忍不住想与小姐多多亲近。”
温慕仪略一思忖,“承蒙夫人抬爱,固不敢辞。”
两人于是与众人辞别,看着大家先后登上了回去的画舫,又将各自的婢子都遣到外面,接着坐到同一张案后,亲切友好的谈话就开始了。
丁氏握住温慕仪的手,第三次重复道:“我管教不当,以致今夜阿姗当众这般失礼失仪,连累大小姐与吴王殿下都受了委屈。”
温慕仪忍住挑眉的冲动,含笑道:“阿仪已经说过,此事与夫人无关,您无须自责,再说我也算不得受了委屈。”
丁氏摇头,“小姐不知,妳与吴王殿下虽说是未婚夫妻,到底尚未过门,这般相偕出游仍是不妥,今晚席上众人都是明白小姐素日为人,自然不会妄议,然而如小姐所说,市井百姓无知无识,今次可以传出小姐与陌生男子出游,下次便能传出更难听的,此类传言若多了,于小姐清誉是大大有损啊。”
温慕仪一时颇受触动,沉思片刻后颔首应道:“夫人说得是,今次是阿仪欠考虑,以后不会了。”接着又道:“多谢夫人关怀提醒,阿仪感激不已。”
丁氏一脸欣慰,“大小姐能这么想便好了,此事原也不怪大小姐,小姐常居闺中,又是小孩儿心性,一时贪玩也难免,听到能出外游玩自然乐得答应,我只是觉得奇怪,这种事情即便小姐不懂,左相大人与吴王殿下也不懂吗?今次若殿下当心一些,不闹得这般惹眼便也罢了,可现今闹成这样,虽说是左相大人允准小姐出去的,怕也会心头不豫啊。”
温慕仪露出些许怪异的表情,丁氏疑惑地看着她,她紧抿唇,半晌才道:“我此次出来,父亲原是不知情的。”
丁氏大惊失色,“左相大人竟然不知,难道是吴王殿下擅自带小姐出来的?”
见她不语,丁氏好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又硬是忍住。
温慕仪见状忙道:“夫人想说什么,但请直言。”
丁氏轻叹口气,“小姐怎会胡涂至此?妳是何等身分,吴王殿下又是何等身分,殿下这般不经长辈允准便带小姐出游,真不知安的是什么心。”见她神色微变,不由得压低声音道:“说句大不敬的话,以吴王殿下的身分求娶小姐原是高攀了的,方才席上诸人是怎么说的,小姐没听到吗?以小姐这般出身人才,原是该如端仪皇后一般母仪天下的。”
温慕仪垂眸低首,“夫人失言了,此等大逆不道之语,还是不要再说才好。”
“这里只妳我二人,妳不说我不说,自是不会有第三人知道,我是当真为小姐不值才会说这一番话。”
温慕仪看着丁氏,轻轻笑了,“夫人到底是为阿仪不值,还是为郑氏不值?”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小姐。”丁氏苦笑摇头,继而正色道:“既被小姐察觉,我便直言不讳了,我确实是为郑氏不值,想我三大世家同为开国功臣,几十年来却一直被万氏压制凌驾,郑氏女儿亦是屈居其下,这些年来,万大小姐每每来府,我身为长辈和家主夫人,却要处处陪小心,便是如此还得时常受她闲气,着实令人着恼,旁的不说,只消看今晚最后,小姐便知万大小姐素日是何等倨傲无礼了,我实不愿见她有朝一日登上后座,再对她行那三跪九叩的君臣大礼。”
“夫人这话说得倒是坦白,只是阿仪有一事不明,压制着郑氏的可不止有万氏,这近百年来,温氏一样压制着郑氏,夫人为何单恼万黛而不恼阿仪呢?”
“小姐与万大小姐如何能相同,小姐端方识礼、雍容大度,这才真真是国母应有的气度,郑氏女子居于小姐之下,算不得委屈,且我幼时常听长辈讲述端仪皇后旧事,心中一直觉得我大晋的皇后之位就应该是温氏女子来坐,我相信,以小姐身体里流淌着的、与端仪皇后一脉相承的血液,也容不得小姐对别的女子跪拜行礼才是。”
温慕仪眸中光华乍现,一副大受鼓舞的模样。良久,她才低低而笑,“夫人与阿仪说这些,就不怕阿仪告知旁人吗?”
“正如我方才所说,这里除了妳便再无旁人,小姐便是说出去,又有谁会信,我不过是说了心里话,该如何决断,还得看小姐自己。”
温慕仪沉默许久才道:“阿仪与吴王殿下指月复为婚、自幼相熟,注定是要相伴一生的。”
“只要还没过门,便不算定了,便是端仪皇后,原来也是许了人家的,最后不是照样嫁给太祖了吗?”丁氏循循善诱,“小姐想想,若端仪皇后真的嫁给了那原先订亲之人,左不过是个寻常民妇,了此一生,哪里还有后面母仪天下的风光荣耀,又如何能庇佑温氏这近百年,我瞧着吴王殿下也清楚这一点,所以这回带着小姐出游,闹出这么大波折来,若真到了满城风雨那天,除了嫁进吴王府,小姐也再无别的选择了。”
见对方不语,她又补充道:“自然了,小姐对吴王殿下是一心一意,奈何殿下似乎并不相信小姐,竟存着这样的算计之心。妳我都是世家女子,自小看惯了族内的妻妾之争,其实早该明白男人的所谓真情根本靠不住,即便太祖对端仪皇后好似情深一片,还不是照样三宫六院、众美环绕,可这又有什么要紧,她仍然是母仪天下、青史留芳的开国皇后,像我们这种出身的女子,夫君的宠爱本就不是首要考虑,自身和家族的尊荣才是顶顶要紧。”
温慕仪闻言垂首,双唇紧抿,似是陷入极大的挣扎。片刻后,她猛地起身,冷肃着面容朝丁氏一拜,“今晚与夫人相谈甚欢,然夫人所说之事于阿仪太过飘渺,恕阿仪难以苟同。天色已晚,阿仪先行告退了。”
丁氏不以为忤,“小姐若累了,便先回房歇息吧。”
温慕仪转身便走,却听到身后人轻声重复,“今夜所言皆发自真心,还望小姐多多思量,谨慎决断。”
她的脚步微顿,终是没有回头,径自离开了。
待她的身影上了画舫,一名婢子才躬身入内,轻声道:“夫人,温大小姐可答应了?”
“还没有。”丁氏笑道。
“既然没有,夫人为何这般愉悦?”
“她现在自然不会答应,我与她不过初次见面就说这样的话,她会应承才是有问题。”丁氏语声悠然,“不过,虽然她现在没有答应,但只要让她心中起了那个念头,我的目的便算达到了。”
“夫人英明,有了夫人今日之言,日后主公想要让温大小姐与吴王殿下离心离德,就容易得多了。”
“妳知道便好。对了,我日里嘱咐秋惜要留意温大小姐和万大小姐,她看出什么了吗?”
“方才席间,秋惜藉拿瓜果的机会向奴婢递了话,说是两位大小姐大多数时候都如传闻一般,处处面和心不和,只是,她总感觉温大小姐对万大小姐暗中颇多忍让,先前登船赴宴时还主动退步,让万大小姐先上船。”
“当着我的面便是针锋相对,人少的时候却又默不作声地退让隐忍……”丁氏看着窗外黑沉沉的湖水,保养得宜的白净面庞上露出沉思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