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不叫就不叫。夏叶没有去深究原因,看着他又道:“只教两道菜有点少,你能不能再多教我几道菜?”
沈易摇头道:“菜肴的作法是饭馆的秘密,本不该外传,教你两道菜已是破例,我不能再教你更多。”
“那你收我为徒好不好?我一定会认真学。”她说。
沈易挑眉,淡淡说道:“要想成为真正的厨子,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你现在学的不过是皮毛,且是比较容易的,真要学全,你会比现在辛苦百倍,只怕你学不来。”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我学不来?”夏叶不甘心道:“我从完全不懂到会切菜炒菜了呀。”太小看她了吧。
沈易看了一眼她炒的笋炒肉丝,意有所指道:“不是会切菜炒菜就可以,菜还要能吃才行,你还差得远。”
夏叶刚刚恢复的那一点点信心瞬间被狠狠打击了,她看了一眼自己炒的笋炒肉丝,默了。
那盘笋炒肉丝不像笋炒肉丝,倒像是在烂叶堆里打滚的毛毛虫……
夏叶心里还在纠结,就看到沈易准备要吃她作的苟炒肉丝,急忙道:
“这次的笋炒肉丝就别尝味道了吧……”肉丝焦黑,笋子烂糊,光用看的就知道难吃,说不定吃了还会闹肚子呢。
沈易不在意道:“还是要尝尝看,才能告诉你哪里需要改进。”说着,也吃了一口,然后楞住。
这味道……
夏叶看着他脸上微微扭曲的表情,战战兢兢地问:
“是不是……很难吃?”
沈易盯着那盘笋炒肉丝,眼神颤动,似笑似哀伤,看了许久,又夹了一筷子入口。
这次,他唇角微微上扬。
夏叶见他的表情像是想起一段难忘的回忆,这样的眼神她曾在爹吃苦瓜镶肉时见过。
“味道如何?”她问。
“很接近了……”沈易再夹了一筷子入口。
这味道……真的很像师傅收他为徒那天,师妹端来给他吃的那道菜,又咸又涩又甜又苦。
在之后,师妹每完成一道菜都会端来要他尝味道。有一回献宝似端来一盘,笑得神秘兮兮:
“易哥哥,我今天新作了一道菜,作得好辛苦呢,易哥哥是第一个吃到的人喔!”
他看着师妹手上那盘黑糊糊看不出来是什么的菜,不禁皱眉模着被师妹作的菜摧残过无数次的肚子问:
“这是什么菜?”
师妹得意地抬起下巴道:
“这道菜是我自创的!我还取了个名叫『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好不好听?”
他看了一眼,果然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名副其实肉跟菜纠缠不清,分不出菜跟肉哪个是哪个,她到底是怎么炒的,竟能炒成这样?
菜名取得很有特色,味道却非常难吃,难吃到他几乎要以为师妹的舌头有问题。有很长一段时间吃师妹作的菜,跑茅厕的次数多到数不清,但尽避如此,在知味楼那段日子却是他最快乐的回忆。
夏叶以为笋炒肉丝只是卖相不佳,味道是可以的,欣喜地夹了一筷子入口,才一沾舌头,立刻呸呸的吐了出来。
好……好难吃啊!味道又咸又苦,比上次作的苦瓜镶肉还难吃,虽然是自己炒的,可是真的难吃死了。
连忙喝了口水冲淡嘴里古怪的味道,她看向沈易,不明白地问:“菜那么难吃,你怎么还吃了两三口,你舌头是不是坏了?”
这么难吃的菜,他吃了这么多口,不但眉头没皱一下,还笑了,让人不得不怀疑他舌头是不是出了问题,无法分辨味道。
沈易看了她一眼道:“我舌头没问题,我没说这菜好吃。”
夏叶更纳闷了,问:“可你方才说味道很接近了是什么意思?”她还以为味道接近是接近他作的菜。
“我说味道很接近是……”沈易顿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是很接近我师妹作的菜,跟她作的一样难吃。”勾起往日的回忆,他唇边不自觉扬起一抹苦笑道:“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吃到这样的味道了。”如今师妹厨艺很好,再也不会作出这么难吃的菜了。
夏叶还是第一次听他主动提起他师妹,以前问他总是不说,嘴巴闭得跟蚌壳一样紧,不然就怒斥她别问。她觉得这是个探知沈易过去的大好机会,绝不能放过,于是赶紧问:
“上回你煮得香甜又带点焦苦的红豆汤,是你师妹爱吃的味道吧?”
沈易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道:“我师傅曾说每个人一生中至少都有一道『心食』,你有心食吗?”
她听了一头雾水,不明白地问:“什么是心食?”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心食”这个词。
“『心食』是我师傅自个儿想出来的。师傅说『民以食为天』,人从出生到死都在不停地吃,心里一定会有很想吃到、吃不到会想一辈子的东西,将之留在心里,念念不忘,朝思暮想,那就叫心食。”
夏叶听完,仔细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没什么爱吃或非吃不可的东西,不爱吃的倒是很多。”她最近吃排骨只是为了消气,不是真的喜欢吃,就算以后吃不到排骨,也不会念念不忘。她接着又道:“不过我爹有,他特别爱吃苦瓜,尤其是苦瓜镶肉,他天天吃,怎么也吃不腻,有好几年了。”
苦瓜满是疙瘩,长得丑,还有苦味,比起其它菜蔬实在不讨人喜欢,爹却对它情有独钟。
“你爹有说为什么特别喜欢吃苦瓜镶肉吗?会不会跟你娘或是你祖母有关?”沈易问。他忽然想起一件师傅曾跟他们说过的事。因为特别,所以记忆深刻。
夏叶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祖母在我出生前就过世了,我娘不爱吃苦瓜,也不常下厨,我也不知道我爹为什么喜欢;不过我爹说苦瓜蕴含了人生的苦与乐,可是我吃了只尝到苦味,没尝出到底乐在哪。后来爹又说大概只有年纪大的或是经历过苦难的人才尝得出苦瓜的乐。”
爹说的道理,她不懂。她只知道她不爱吃苦瓜,尽避爹后来说了许多苦瓜的好话,什么人生如苦瓜、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苦尽会甘来什么的,她还是不懂,还是不爱吃。
“说到苦瓜,我倒想起一件事。”沈易回忆道:“师傅经营知味楼时曾遇过一个客人,他吃了苦瓜镶肉后哭了,一问才知道,苦瓜镶肉的味道竟跟他过世娘亲煮的一模一样。”
“为什么会这样?”
“说来也巧,原来那位客人娘亲的苦瓜镶肉是师傅教她作的。”沈易缓缓说道。师傅起先也很纳闷,仔细问过那位客人,才明白了一切。
“这么说来,那位客人的娘亲认识你师傅?”
“师傅与她有过几面之缘。”沈易点了点头道:“师傅偶然在街上见到一个卖粥的妇人生意清淡,问明原因后,怜她孤儿寡母谋生不易,便教她煮粥。后来妇人说起儿子顽劣不听话,愁得不知如何是好,师傅便又教妇人做苦瓜镶肉这道菜,盼她儿子吃了能明白做母亲的苦心。”他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才又继续道:“只可惜不久之后,妇人的儿子因年少血气方刚,在一次醉酒后失手打死了人,被官府判刑流放到异地做苦役,妇人待在家乡日日夜夜盼着儿子回家团聚,可惜等他回到家乡,妇人已经不在人世,直到那次机缘巧合下,妇人的儿子吃到朝思暮想的苦瓜镶肉,想起娘亲过去的殷殷叮嘱与苦心,一时感慨,愧疚得哭了。”
妇人的夫君早逝,她在街上辛苦摆摊卖粥,扶养孩子长大,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已为孩子与生计愁白了头发,师傅怜她孤儿寡母,便教她煮粥与苦瓜镶肉这道菜。
年少时随心所欲,多不喜苦瓜;等到年纪渐长,经历过许多事,才能体会苦瓜苦尽笆来的滋味。
夏叶听完想了想,然后瞪大眼,诧异地问:“难道你故事里那位吃苦瓜镶肉后哭的客人……是我爹?”
沈易沉吟了下,不确定道:“我想很有可能。不过究竟是不是你爹,你得亲自问过你爹才知道。”
夏叶觉得故事里那卖粥妇人的儿子八九不离十是爹没错。从前她不明白爹为何对苦瓜情有独钟,尤其喜欢苦瓜镶肉这道菜;听完沈易说的,才知道背后有这样一段感人的故事。
原来苦瓜镶肉不仅仅是一个娘亲对儿子的爱,还藏着爱之深责之切的苦心。而爹天天吃苦瓜,就好像娘亲还在身边从未离开过,一方面提醒自己定会苦尽笆来。
苦瓜镶肉是爹的心食,那……
夏叶看向沈易道:“该不会那难吃的菜是你的心食吧?”
虽然这样说很奇怪,不过照沈易方才的举动来看,应该就是了吧?她原本想的是红豆汤,可是又觉得不是。
沈易放下筷子,并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道:
“你这道笋炒肉丝,火候没控制好,火太大让笋子跟肉丝焦了,味道才会又苦又涩;还有盐放得多了些,下次要注意。火候跟调味料的拿捏不容易,你要多多练习。”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夏叶执着地问。
“你不需要知道。”
“为什么?有什么不能说的?”她不放弃地问,眼睛直勾勾看着他,“你喜欢你师妹,对吧?”
被问得心烦气躁,沈易怒道:“我喜欢谁是我的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要再问了!”
“怎么会没有关系,因为……因为我喜欢你啊”夏叶一说完立亥被自己月兑口而出的话惊得手足无措,忙低下头不敢看他。她……她怎么会就这样说了出来呢?
沈易登时楞住,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夏叶一颗心怦怦直跳,跳得又快又急,像是随时要跳出心口飞奔到沈易那里去,她羞红了脸,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或者有个随便什么东西来把她砸晕也行,却又……又希望听到他的回应。
好半天两人都没开口说话,夏叶抬眼偷偷看了沈易一眼又一眼,发现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想了想,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后,鼓起勇气开口:
“我——”
沈易没给她机会把话说完便打断她的话:
“好了,今天就先这样,你把这里收拾干净再走。”他表情未变,语气平静地交代完,随后转身去忙了。
夏叶微怔,没想到他的反应是……没反应;这让她原本乱糟糟的心渐渐平息下来,不再乱跳一通。
看着沈易忙碌的背影,她松了一口气,同时却有着淡淡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