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她梦见了阿娘。她已经有许久未曾梦到过阿娘了,自从阎涛信誓旦旦对她说绝不会对她有半点欺瞒,会疼她一辈子以来。
梦境太模糊,赢霜甚至来不及跟阿娘说上话,就被耳边吵杂的噪音吵醒。睁眼醒来,她已不在刚才那个院子里,而是在最熟悉的房间,还有坐在床边,看似对她一脸担忧的阎涛。她对他无话可说,即使眼眸睁开的瞬间已被他捕捉到,仍是硬生生地将目光撇开。
“霜霜,你觉得哪里不舒服?你刚才晕过去了,我已经派了人去喊大夫过来,你……”
啪的一声清脆响声,赢霜挥开了他伸来想要扶起她的那只手。她当然不会不知道他会露出那抹受伤的神情,但此时她连碰都不想被他碰,“那个叫秋彤的女子是你最心爱的人,是吗?”她先他一步开口,语音淡然不带丝毫感情。
“对,可是那已经是……”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直到她出现,直到他爱上她。秋彤已经是一个过去,他想这样告诉她,他甘心做负心之人,只要是为了她。可他无法说出来,因为她根本就没给他这样的机会。
“当初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娶我?”即使她并非他真正的妻,陪伴在他身旁许久,她有获知真相的权利,她现在只想知道这件事,除此以外她什么都不想听。
阎涛只回以沉默,许久许久都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这样的沉默教她难受,这样的无言更像是已经把所有都告诉了她。
“你不说话,只因你从一开始,从第一眼看见我的那一刻起……不,从我未出现在你面前开始,你就是处心积虑,打算只对我说满口谎言,是吗?”
什么我不会骗你的,我保证。什么我这一辈子都是你的,我也能向你保证,绝不让第二个女人来跟你一起分享我。从一开始就是假的。他睁着眼,笑着用最温柔的语音对她说着最虚假的言辞。
“不是,你先听我说……”
“我现在只想听你说你为何要娶我。”她的声音盖过他的,不是因为她嗓门比他大、中气比他足,而是因为蕴含的那份哭音与颤声让他不知不觉心痛地噤了声。
房内再次充斥着沉默,赶在她再度以冰冷的说辞加以打击,阎涛终于下定决心开了口,“以前我深爱着秋彤,即使她红颜薄命,我也万般恳求,向秋家人讨取她的牌位回阎家供奉着。我本想与秋彤进行冥婚,可爹娘一直不应允,直到跟舜唐国十六公主的那道圣谕下来,只要公主生下阎家子嗣我便能……”
“你就能得偿所愿,跟秋彤永远在一起了,是吗?”她帮他说完。她得到了答案,其他的不管他是否有什么苦衷,她都不愿再听,只因他骗了她,只因她最痛恨满嘴谎言的中原男子,此刻只要他多再说一个字,暂时无法控制自己心中情绪的她都觉得会脏了她的耳!
“霜霜,你能不能先听我说完,事情并不是你想的……”
“请你出去。”她在赶他。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并没有填进半点悲伤,起码她认为她没必要为了一个骗子而伤心难过。
“霜霜……”
“你闭嘴,出去,我不要见到你,不想再看到你!”她不想听,不管此时他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她不想等会情绪失控,拿出他赠给她的匕首狠狠刺进他胸膛,现在唯一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赶走,让她看不到他。
“好,我出去,你别激动,不要气坏自己的身子。”他妥协,转身出去。
关上房门之前,阎涛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赢霜却没有看他,只是睁着眼,眼睛不知在看何处。
当房门关上,门外的脚步声也渐行渐远,强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一滴接一滴夺眶而出,一滴接一滴滚落在衣襟、在锦被上。
中原人,一个用柔情蜜意哄骗她的中原男人。她为他学穿中原女子的衣裳、学习中原的礼仪知识,为了他她什么都愿意去尝试,真的。到头来她却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从一开始就打算欺骗她的中原男人。
“我要回家。”
不管阎涛细心吹凉一匙糖粥,送至唇边,赢霜那张清丽的脸庞毫无感情,从红唇间吐露的字句字字蕴着无情,却成功地让那张布有伤痕的脸庞拧出难受与悲伤,在她得知秋彤之事,将他驱赶之后过了许多天。
其实当天晚上等到她睡下,他就重回房里,他上床抱住她的动作极轻,是绝不会吵醒她的那种。可她知道他回来,甚至听见了他那声掺夹着无奈与沉重的叹息。分明哭得好累,眼睛困得好干涩,却如何也挤不出半点睡意。她就那么偎着他、听着他的心跳声直到天亮,直到他离了床、出了府。
一连好几天她都没有理睬过他,即使他避开秋彤的话题,不停恳求着她的原谅。她知道她该要怒声朝他嘶吼,怒斥他的狡猾与卑鄙,用如此可恶的方式骗走她的身子与她的心。
怎奈每当想起这些日子他说过的话、他是如何对待她的,不知是他隐藏得太好还是其中当真没有半分虚假,她如何也无法把他当成欺骗阿娘的那个中原男人来恨着。
“不可能。”这三个字阎涛是咬着牙说出来的,“除了我身边,你哪里都不许去。”
“即使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吗。”她有看见他脸上闪过的那抹迟疑与苍白,但她根本不想顾及他的感受,甚至附上一个充满嘲讽的冷笑。
“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妻。”这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人知道她话中所指。
他的坚持甚至迫使她露出小小惊讶,但仅仅只有一瞬,快得犹如流星一闪即逝,“我不是。”她也很固执,在遭受欺骗之后一切似乎都变得不太重要,先前害怕身分被揭穿的那股恐慌也随着心伤而在近日逐渐变得麻木,“我不是舜唐国的十六公主。”
此话一出,细小的抽气声在房间陆续响起,里头独独缺少阎涛的,她以为他是最该首当其冲,发出惊讶疑问的那一个。可他没有,他吸进一口气又叹出一口气,先对一旁的某个丫鬟作出指示,“把药汤端来。”
小丫鬟不敢怠慢,动作迅速,顷刻就端来一碗已经凉去一半的药汤。阎涛接过那个碗,确定温度尚可,边一手压在她的肩膀上,边柔声说道:“霜霜你累了,来,喝完这碗补汤,好好睡一觉。”
“让我回家。”赢霜依旧一句话。
她不是没看见原本沉淀在那双黑色眼瞳的心狠和强硬,犹如被一只探入深潭的手翻搅出来。自从他承诺会对她好一辈子,他就不曾再对她动用过半点强迫。
这么些天,她说不要听他说话,他真的可以做到不说,他依然会用身体、体温、拥抱等等告诉她他对她有多在乎,他对她的温柔绝对不会因为是否有秋彤的存在而削弱半分,他连一次因为她对他不理不睬就愤然甩袖离去都不曾有过,他给她的感情连一点点细微的瑕疵都挑剔不出来。
可在他付出那些之前呢?他能否当着她的面,厚颜无耻地请求她将他先前苦心积虑匿藏的心思和无耻的谎言一笔勾销,当作从未发生过?
“你知道,这不可能。”他不想重复第三遍。并非对她感到不耐烦,而是不愿与她争吵。她不愿意听他解释,他就等,他只做现在能做的事,“即使你会觉得我说这种话有多虚伪,完全只是为自己的行为在做掩饰,但我仍须告诉你,我对你好是真心想对你好,我说会珍惜你就真的会珍惜你一辈子。”
“骗子……”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量对他说,语音不含半点怨和恨,却是那般无力,“我不会原谅你的,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再相信你,你这个满嘴谎言的中原人。”
那声中原人让阎涛忍不住皱起眉头,早已猜想得到她的身分要偏向异族人多一些,只是依然不难听出她对中原人存有很深偏见,特别是会撒谎的中原男人。
“霜霜,你……”他想要跟她说些什么,但话来不及说完整,就蓦地被闯入者打断。
“少爷,夫、夫人问您关于您跟秋彤姑娘……”
“闭嘴!”眼角瞥见赢霜死死咬住牙关,小小的身子依然无法抑止地轻轻发颤,阎涛将眸光扫向那名不知死活、不分场合就随便冲进来乱喊乱叫的奴仆。
前几天事情败露,娘是不想因为一个女人,府中被吵得、闹得家宅不安,才让人来询问他的意思,实话说娘的这种行为做得很不是时候。
“跟娘说,传话给秋家,迟些日子我会给他们一个交代。只是我要取消跟秋……跟秋姑娘冥婚之事。”他没有喊出秋彤的名字,那只会对赢霜造成刺激。
他没有在作戏给谁看,他是下定决心,为了她当一个被千夫所指,责骂他抛弃旧爱、薄情薄幸的男人。为了她,他甘愿。
“退下,全给我退下。”让人伺候在旁是为了多一个人多一双眼睛,好别让她做傻事。
那并非如同先前的想法,仅仅只是为了阎家的子嗣,比起怕她拿肚子里的孩子出气,他更怕她一时想不开,傻傻地伤害自己,她肚子里的孩子他不认识,对他而言没有人比她更重要。
奈何那些丫鬟一排站开,竟让他觉得她们像是在看好戏,特别是在这种时候。忍不住下令将她们驱赶,然后他上了床,将她抱进怀里。
她没有拒绝他,但她做的每每都比拒绝更令他感到难受,她只对他无动于衷。他开始猜测,她或是她身边的人是否曾受过中原人的欺骗,在难过也无力劝阻的旁观之后,她选择了无力的沉默。
“这辈子我都不会放你离开,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来自哪里,从你嫁给我的那一刻起你就只能是我的妻。”他的决心比她还大,早在她以为的更早更早之前他就认定了她。
然后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赢霜没有问出口。
抱着她的那具身躯体温依旧温暖得教她眷恋,心跳依然强力得能让她安稳下来,唯一安抚不了的是她像是被剁去一半,无法再填进对他的信任的心。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双眼的事,怕你会担心,所以你一定不知道,即使我打小便眼神不好,在头一次瞧见你时,我的双眼仍是填满了你的面容,它甚至悖逆我的意思,不知从何时起,只会追逐着你的身影。它一次又一次告诉我,除了你,其它都不需要,只要有你便已足够了。”她不要听他跟秋彤的,他便说他自己的。
但有何用,这样的事她早已知晓,她看得出来。此时由他亲口说出,她体会不了感动,只觉心苦涩地在疼,不管他说什么、做得再多,或等待多久,始终抹去不了他是个撒谎骗她的中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