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翌日一早,荀、墨二人告别了张辉夫妇,策马前往二十里外的断崖处。
乌骓马与白马一前一后踏沙而行,马上人儿各怀心事。墨成宁有些气恼地盯着乌骓马高壮的体魄,再瞧瞧自己身下平凡至极的白马,要是她当初选匹高大的河曲骏马,或许荀非就不用为了紫花安魂草而割舍他的老伙伴了。
等等……若荀非真将马送给那马三娘,那么回苏州城的路途,可怜白马岂不是要同时负载她与身形颀长的他?她轻拍白马,脑中不断浮现他俩共乘的画面,想到后来,不觉脸庞有些燥热。墨成宁轻拍额面,这种时机,她还在想什么啊!
越接近断崖处风越劲,热辣辣的风迎面袭来,似要将人面皮硬生生烤干。荀非轻扯缰绳,放慢速度,来到上风处与墨成宁并肩而行,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替她挡去大部分风势。
“想什么呢?”
“这……”总不能说是在幻想和他共乘吧?
“乌骓马,对,在想乌骓马的事。”她有些心虚道。
“若真有缘,它还是会跟在我身边的,我们尽人事了,剩下的,就听天命吧。”
“哥哥真是豁达啊……”
“宁妹,有件事我一直不解。”
“哥哥请说。”
“九年前乌骓马是受了什么刺激,怎会突然失控?”他不着痕迹地转换话题。
“我那时居然忘了告诉你么?”她笑道:“它是受到山里特有的蛇『诱驹子』所吸引而被咬了一口,因奇痒无比而失控。”
“不会留下后遗症吧?”回中原后,他问过马贩,却没人见过那种状况。
“没有没有!相反的,中过毒的马痊愈后,再不会受诱驹子的味道及毒性所扰。”
“这样啊……”他随口道:“这倒是可以拿来运用在军事上。”
“咦?哥哥也有这想法?我家乡的人都把这秘密当宝呢。”她轻笑,“瑶国的马市里,所有的马在贩卖前,都喂食过用诱驹子制成的毒饲料,待瑶国与外国交战,便向敌方投掷诱驹子毒饲料,使敌方的马不受控。”
“诱驹子很稀有吗?若是引进中原……”
“非常珍稀且昂贵呢!而且,它只生长在药草遍布的森林里。”
荀非揉揉乌骓马头上的乱毛,笑道:“你这家伙,意志力不坚啊!倒是捡了个现成便宜。”
乌骓马嘶嘶低鸣,享受着主人的亲昵举动。
他刻意避开有关乌骓马送人的话题,又“顺道”替她遮去如火烤热风,她岂会不知?她心里感激,这般温文儒雅的男子啊……萦绕心头的疑惑再度浮现,该不该问他呢?
趁着他们还是“兄妹”关系时赶紧提出吧。
“哥哥这般优秀,何以至今未娶妻?”
荀非眉一挑,兴味道:“哦?宁妹希望我快些娶妻?”
“不……不是。先前你对张夫人说,你的婚事由家里人安排,但这几年我听到的,皆说荀家婚姻大事可由本人决定,虽然这在瑶国挺普遍,但在大临算是特别。你当时……只是搪塞张夫人吧?”
“宁妹对这倒是挺清楚。没错,荀家人确实得以自己选择心上人共效于飞。”
可惜他是个例外。
“那就好……”她低喃着。
“何以问起?你很在意?”
她傻笑道:“哥哥往后娶夫人,定要娶个包容心大的。”
“哦?何出此言?”
“哥哥擅于逢场作戏吧?”
“在官场打混,总要学会作戏。但真正厉害的角色都在后宫,人人都成了戏精。”荀非笑答。
她噗哧一笑,顺势道:“官儿交际总会去烟花巷吧?逢场作戏总会招蜂引蝶,我听我大哥说官越大,红颜知己越多。”
荀非一愕,她是在套他话?内心竟萌生小小欢愉。
“你大哥说得对,却也不对。烟花柳巷确实常去,要给别人面子,但需不需要利用女人便要靠自己阴险的本事了。你觉得哥哥本事如何?”荀非眯起凤眸,低声询问。
墨成宁本想套话,现下只觉是自己挖陷阱给自己跳,若回答哥哥本事大,无异在骂他阴险;若回答本事小,又似在说他要靠女人。
“咦?那不是马三娘的庄园吗!”糟糕,转得太硬,这样是不是有点儿此地无银三百两?
荀非揣测她心思,明明擅于察言观色,此刻竟猜不透面前姑娘家的心思。他忽地想到石家小姐。
他在心中冷笑,自己竟是个本事小的。
“嗯,是马三娘的庄园。”他漫不经心道。
两人翻身下马,墨成宁扯住辔头,将白马缰绳系在一旁的槐树上,荀非则拍了拍乌骓马臀部,命其暂离。
“去吧,待会我若叫你,你再过来。”乌骓马用鼻头蹭了蹭荀非掌心,转身奔离。
马三娘的庄园在一片寸草不生的黄土上显得格格不入,里头百花争妍,万紫千红。
荀非转身道:“我走前面,不要离我太远。”说着便绕开花丛,敲了敲木门。
“请问马前辈马三娘在吗?”敲了数声,皆无人应答。
“莫非外出了?”他疑声道。
“应该在的。哥哥瞧这一旁的豌豆叶子,”墨成宁指指竹竿上的豌豆,“上头有浇水痕迹,照理叶片该要舒展开,但这里的叶子仍是蔫然未开,我猜她离去应不超过半刻钟。”
“唉唷!小妞儿眼睛倒挺利。”声音娇声嗲气,像是十六、七岁少女。
矮墙后,色彩斑斓处传出窸窸窣窣声响,忽地窜出一只妖娆孔雀,两人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一名年过四十的娇小熬人。
妇人全身上下漾着各色花香,身上衣袍由数十种鸟羽编制而成,鲜艳抢眼。
荀非不禁要怀疑是否宫中名画“女伶戏鸟图”中那只鹦鹉逃出画来了。
“……”饶是荀非见多识广,一时竟也语塞。
妇人一面拂去周身残滞花瓣,一面打量来人,悠悠道:“说,目的何在?”
“实不相瞒,晚辈与堂妹正是为紫花安魂草而来。”
“晚辈?那我就是长辈喽?我看起来年岁很大?”
墨成宁听她语气不佳,似是触到了她的忌讳,正想要赔不是,又觉得道歉似乎会火上加油,只得静默不语。
荀非嘴角一勾,笑道:“咱兄妹俩自张辉张大侠那得知此处,在下想既然您与张大侠是旧识,便擅自推测辈分了。但今日一见,若非知道您是张大侠故交,方才差点儿喊您一声『姑娘』。真是万分失礼了。”
他面不红气不喘,说到后来还真露出歉然模样,语气里三分讨好七分真诚。
若非先前看过他作戏,恐怕她也要让他朦过去了。
果不其然,马三娘觉得他这番话十分受用,她下巴微抬,傲然道:“看你是个老实人,本姑娘就不跟你计较,有话进屋再说。”
她猛一转身,身上鸟羽随风荡起,顿时,彩毫弥漫空中,门口的白马,忍不住打了个大喷嚏。
“啧,丑马。”马三娘嫌恶道,扭头便走。
人屋后,香气稍减,马三娘入内更衣,两人趁机打量有些刺目的前厅。
粉橘色地毯、粉色帷幕,就连木制桌椅也是淡淡玫瑰粉色,这主人将偏好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厅堂陈设中,看来岁月不曾减去其爱好,中年面皮下仍蛰伏着一颗少女心。
粉红墙面上挂着六张卷轴,上头人物栩栩如生,每张卷轴里皆有一对男女,神态极为亲密,或喁喁私语,或耳鬓厮磨。
“是马三娘先祖们吗?”墨成宁走近细看。
“我瞧着不像,这画中女子分明是同一人。”
“咦?”果真如此,而且那女子显然就是马三娘。“那这些男子是……”
“她的历代情人吧。”
“……”她直觉要撇开脸,却被第五张卷轴吸引了目光,上头的男子好生熟悉啊……
“张辉?”虽然画中男子尚未白头,但那神韵抓得极是逼真,想认不出也难。
“多半张辉是她年轻时的老相好,你瞧,他们往来有三年之久。”
卷轴右下角有一行字,娟秀中带着狂野,不难想象下笔之人心中的悲愤。
“三年寒暑云雨狂,贪嗔痴爱总成空。”两人暗通款曲,也难怪张夫人会如此气结。想到张辉的行为,墨成宁有些鄙夷,天下男子,大多难以抵挡投怀送抱的温香软玉,荀非他……为了作戏,难保不会周旋于各胭脂红粉中。
墨成宁下意识看向他,只见苟非神色自若,并没把张辉被画人卷轴当一回事,倒是凝神细看着第三张。
她这才发现,每张卷轴皆记录着分手时的恨意,唯有第三张,笔触甚是温柔。
仔细一看,卷轴曾被撕成两半,尔后又被人小心地复原。
同样的笔迹,却处处见柔软与哀愁: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君去四日,妾盼三载;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君舍我兮,妾已白头。
画中男子英俊挺拔,朝怀中马三娘呵气。男子物品散落一地,两人偎在一块,甚是暧昧,露骨的眼神,让人想入非非。
“这人对马三娘的意义应是最特别,你瞧他扇上写着什么?”
她眯眼细看。“鲜绿万紫同吟哦,碧石长天共一色。署名是迷……迷蝶!下面字迹不清楚,但这人衣冠华贵,在迷蝶派中应属重要人物吧。”
“一群浑球,有什么好看了!”娇声响起,两人忙不迭回木椅坐下。
“一群浑球,个个狼心狗肺,想不到天下负心汉全教我给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