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里外,张辉居处。
说是居处,充其量也只是间临时搭建的草堂,桌边摆设都蒙尘了,只有待客的茶具光滑洁净,看来屋主并不常久留,想必是放不下江湖吧,如此隐蔽的地方,怕是会闷坏他。
荀非细细浏览前厅,审视着蛛丝马迹,暗自比对一路上张辉说过的话,以防张辉出尔反尔,挖了个陷阱给他“兄妹俩”跳。
门嘎一声地开了,满头华发的老妇端着茶点徐徐走出,这妇人年约五、六十岁,满面春风和气,和张辉身上的暴戾之气浑然迥异。
“我家老头正寻着地图呢,他说两位要去相助牛牛,牛牛的朋友就是咱们的贵人,不嫌弃的话,本地特产小芋头,老头说这香甜滑腻,适合年轻人的胃口。”
妇人言笑晏晏,端上两只精致的骨瓷碟,各放了两块芋泥糕,便回头去沏茶。
墨成宁和荀非相视一眼,皆不想辜负老人家好意,却是没有动作。她向老妇去处望一眼,接着迅速探向发簪,取下一支细短银针,只见她轻弹指甲,抖出些许白色粉末,用细针沾染后,插上切下来的一片芋泥糕,观察一会儿后,转头向荀非一笑。
“宁妹真是细心。”荀非叉起一块芋泥糕送入口中,一抬眼,见墨成宁也吃了一小口,嘴角绽出一小朵笑花。
她想到娘亲嗜吃芋头,若是能送去家里,不知道娘亲会有多欢喜。
“多半女孩儿家爱吃甜食,别说做哥哥的不疼妹妹,宁妹若是喜欢,剩下的这块你就吃了吧。”
“……”她喜恶有这般外显吗?她刚刚不过是睇了眼荀非盘中的芋泥糕而已啊。
“哥哥待我真好。”她双颊绯红,看荀非叉起一块芋泥糕欲放人她碟中,她忙递出碟子接过。
他见她一张绯红娇容,一时难以自持,伸手待要抚上她脸庞,墨成宁怔住,不敢动弹。他修长的手指在空中一滞,转而拭去她嘴角白粉。
“沾得到处都是呢。”
老妇端着热茶出来,正好瞧见这一幕。
“两位虽是远房堂兄妹,倒似一对璧人,不知各有婚娶了没?”这种小两口神态,她随张辉云游时看多了,一般是郎有情妹有意,只欠月老提。既然这两人是李玦的朋友,她便做个顺水人情,将两人送作堆。
两人怎会听不出妇人言下之意,墨成宁窘得不知所措,忙低头塞进一大口糕点,鼓起的面颊隐隐泛着笑意。
芋泥糕吃起来比方才甜呢。
荀非喉头有些发涩,装作不知老妇之意,温笑道:“这事全凭家里作主,我离开的期间,说不定家中长辈已替我谈好了亲事。”
“男子汉大……”妇人赫然住口,本欲斥责这年轻人拖拉不爽快,人家姑娘都没有反驳了,却见他别开头,目中闪过些许恨意。
这时,她才意识到荀非是在委婉拒绝这桩姻缘。
兴许是吃太大口,墨成宁呛咳起来。
荀非怜惜地看着埋头猛吃的墨成宁。“宁妹,吃慢点,别噎着了。”
“好吃吗?这芋泥糕老身自己做的呢。”老妇眼底闪过一丝精芒。
“十分美味。这芋泥处理得松软滑顺,张夫人手艺真好。”
“荀姑娘喜欢的话,老身可将做法授予你。”
“那要先谢谢张夫人了。”她暗喜下次回家,娘亲有口福了。
“既然老头还没找着地图,荀姑娘就来灶房吧,老身将做法抄写给你。”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前厅,荀非掏出怀中玉环,暗自出神。
看来,他非成为石家小姐的夫婿不可了。
半晌,张辉蓬头垢面自地窖中爬出;为了找那张地图,他差点把屋子给掀了。
“找到啦,绝响谷地图在此,嘿嘿,放了八、九年,我还担心潮掉呢。”
他将泛黄地图往桌上一放。“咦?荀姑娘呢?”
“她随尊夫人至灶房学习芋泥糕的做法。”
“啊?可那芋泥糕是老夫昨日自市集买回来的,老婆子在玩什么花样?”
荀非一听,脸色一变,陡然起身,便要入灶房。
“荀少侠切莫激动,老婆子就喜欢和人在灶房谈事情。唉,这坏习惯我之后定叫她改一改,待会教训教训她便是,少侠坐呀。”
“教训谁呀?”声音自背后响起。
“咦?什么教训?老婆子,你上了年纪听力退化得厉害呀,我疼你都来不及,怎会教训你呢?哈哈。”张辉冷汗直流。他这老妻,温柔面皮底下可是有着不输河东狮的悍妻灵魂哪。
荀非见墨成宁虽然神情有些局促,并无其它异样,不觉暗暗松了一口气。
墨成宁瞧见了置放桌上的地图,想起找李玦的事,自己在这当儿竟还净胡思乱想,立时面有惭色。“张总管,辛苦您找出地图了,要麻烦您从头细细说来。”
“自此处向北走三百里,见一石碑,上头写着『噬魂森林』,那便是通往绝响谷的唯一道路。”
“噬魂森林?可有其来由?”荀非疑道。
“森林内终年弥漫毒雾,能杀人于无形,是故称为『噬魂』。迷蝶派余众迁至绝响谷后,便倚赖这森林抵挡外侵。听闻『阴间琴师』鬼清在绝响谷的各方江湖人想去拜访请教,多数魂断噬魂森林。”
张辉见两人毫无惧色,心下不禁佩服。
“想必张总管知道如何解毒?”
“要防这毒雾,唯一的方法便是服用紫花安魂草。据说这草长于南方瑶国五灵山的断崖处。”但实际上根本没人见过,他心道。
墨成宁一怔。五灵山?从这回到家乡,即使快马加鞭夜以继日,少说也要两个多月,待她终于寻到李玦,首辅小女儿早就归西了吧?若真如此,岂不是会连累荀非?
豆大汗珠滑下她细颈,她唇色发白。长久以来,她一心一意想替袁长桑带回李玦,如今却有了些动摇。是否要先将李玦的事暂搁一旁,先和荀非回京城?大哥……他等了九年,应该……应该不差这一时半刻吧?
张辉假意研究着地图,却是频频瞥向自己年迈的结发妻子,欲言又止。荀非见状遂道:“张总管足智多谋,应当有其它取得紫花安魂草的管道吧?”
“呃,老夫……不知。”张辉支支吾吾,先前那豪迈粗犷模样无存。
张夫人冷哼一声,一张慈祥面容竟变得阴狠三分,道:“你是舍不得那贱丫头受到惊扰?她不就整天养些奇花异草,专门迷惑男人吗?”
“老婆子,我是担心你想起不愉快的往事啊!我立过誓后,再也没见过马……那丫头一面,你就别再乱吃飞醋了。”
“笑话!你以为我会把她放心上?要不是有人心里有鬼不敢提她,用得着我提吗!”
荀非与墨成宁面面相觑,很有默契地决定:别蹚这趟浑水,遂背过身去,假意聊天,却细听着是否有紫花安魂草的消息。
“咱们就别在少侠他们面前争这事了,多难看。婆子,此事休再提……我是说,我不敢再提……”
“那贱丫头的蛇蝎心肠你倒是学了十成十,你就忍心见他们兄妹俩远赴瑶国五灵山去采那稀有的紫花安魂草?你不说我自个儿来说,老娘发过誓此生不提那人姓名,是你逼我的。”
张夫人目光凌厉,几乎要将张辉剖成两半。
“别别别!老婆子莫生气,你先进去歇歇,我来说,我来说。”
“别耽误他们兄妹俩的时间了,你说完就给我滚进来,我可不许你同他们一起去找那贱丫头。”语毕,带着沉重的脚步步入内堂。
“对不住,让两位见笑了。”张辉和缓了脸色,看来他这长辈的颜面已然扫地,说什么也弥补不回了。
荀、墨两人装作不知方才发生的一切,异口同声道:“没有的事,我们刚刚在讨论芋泥糕呢,什么都没听到。”
张辉不胜感激,清了清喉咙道:“这……中原也是有紫花安魂草的,就在东北方二十里外的断崖处,由一名女子照料着。”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她姓马,闺名不轻易告诉别人,你们只管叫她马三娘。”
“要取得紫花安魂草,可有什么特殊条件吗?”
“呃,她喜欢美男子。”
“……”
“哥,那你岂不是……”危险了吗?
张辉连忙道:“不必担心,荀少侠年纪太小了,恐怕入不了她的眼。”不过荀非外表虽只二十三、四岁,但眼神中却予人世故之感,啊啊,恰巧符合那女人的脾胃。
“是么……那有别的法子吗?”
“有!她爱马成痴,比起男色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瞧荀少侠那匹乌溜溜的骏马不同凡响,说不定她会愿意以马换草。”他击掌叫道。
荀非眼神一凝,转瞬又回复平静。
“那就这么办,以马换草。”
“不成。哥哥你那匹马跟随你十多年了吧,恐怕它说什么也不会认第二人为主了。”墨成宁担忧地看向荀非。他怎么舍得?他们之间的缘分,比起荀非和乌虽马可差得远了,他如何舍得?
荀非背着她,他答应过她不在她面前佯笑,可他也不愿让她看着他痛苦。
“明天再视情况而定吧。张总管,今晚就打扰了。”他身侧的拳头隐隐颤动。
“没问题,两位早些歇息吧。我去后院安抚我那老婆子……”张辉急急绕至内室,呼喊张夫人的叫唤声渐行渐远。
方才在灶房里,张夫人的话语挥之不去,墨成宁盯着苟非的背影,一个大不了自己几岁的人,何以能负载那么多沧桑?
她像失了魂般地走近荀非,伸出两只皓腕,攥住他身上衣袍。
“宁妹,人已经走了,戏不用作得这么足。”他背对着她,极力隐藏情绪。
她向前,头顶住他背心,紧紧抿着双唇。
“荀公子,不要再一个人痛苦了。我分担不了你的苦,至少,这次……让我陪着你。”
“说什么呢……”紧绷的身躯渐渐放松。
她这样……教他到时候怎么割舍得下?